80. 080(一更) 二十首功(1 / 1)

三千, 或者說是可能比三千更多的人一道出聲的時候,這種“我等願往”的聲音,便混雜成了一種不甚分明的高亢混響, 唯獨從中穎脫,顯得異常清晰的正是那“君侯”二字!

君侯, 雖為侯亦有君之相。

這誠然是個對列侯的敬稱, 可方今之時,能得下屬以這般方式稱呼的又有幾人?

衛覬強壓下了心中此時的驚駭之情, 在朝著喬琰望去的時候, 正見這玄衣赤氅的少女站定於坡前, 於這聲浪之中也自有巋然不動之態。

他本是為了確保喬琰並不會在這個允諾於他的事上變卦, 也為了便於給這隨同他前去除賊的士卒指路, 誰知道竟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大約不是親眼看到這一幕的人很難意識到,這並不隻是什麼人為財死的利益誘惑,而在其外還摻雜著一種近乎士為知己者死的號召力。

他也毫不懷疑, 即便是河東衛氏聲稱什麼能給出對方更高的籌碼,也絕不會比喬琰在此時所定下的製度更有誘惑力。

這種號召力哪怕是出現在二三十歲的人身上, 都已經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 更何況——

喬琰隻有十三歲而已。

“盛名之下無虛士啊……”這是在先前見到喬琰的時候,衛覬就已經在心中發出過的感慨, 現在也不免將其喃喃出聲。

在前往河東的路上他也忍不住問道:“你們這位喬侯一貫以來都是如此的嗎?”

“什麼叫一貫如此?”張楊回問道。

因這一戰乃是平地迎戰追擊,喬琰毫不猶豫地選定了趙雲為主,張楊為輔的統帥人選。

那麼以褚燕留守於平周縣, 率領四方查探的士卒, 也足可以防備可能出現的敵情。

又因趙雲正在下達對將士的指令,故而被衛覬搭話的也就成了張楊。

“就是,她並不需要真將這每人三十五石的獎勵擺在面前, 也能讓麾下兵卒相信自己能夠得到這一戰功獎勵,在這等需要鼓舞士氣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將規章製度劃定個明白,也能……”

也能讓選定出的出征人選做到令人心服口服。

斬首一人或者俘虜一人的獎勵面前,人人都想拚一個“錢途”出來。

衛覬雖然沒體驗過這等底層百姓的困苦,卻因親見過三輔蝗災之下畝稅不減而造成的離亂,不難理解這等想法。

但在他被喬琰送出這平周城外大營的時候,衛覬可以確認,這千人的人選已經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或者說,即便是留守的諸位將士也相信,自己並不會錯過建立功業的機會。

這等強烈的信念感讓衛覬一時覺得自己找上喬琰來借兵,好像是個太過危險的舉動。

但偏偏她隻提了需要衛氏支出這千人行軍的米糧,也隻需要衛氏再提供幾個能負責教化的人選,這並不是個太過苛刻的要求,又讓衛覬覺得,可能自己隻是想多了。

何況,協助平定黃巾之亂,主持平定蝗災,到現如今的剿滅白波賊,聽來完全是一脈相承的東西……

他收回思緒便聽到張楊回道:“這事有什麼不尋常的?君侯千金一諾,我等皆相信她所說的話,樂平也出得起這獎勵。”

在場的兵卒中大多出自黑山賊,這三年間的糧食收成大多是他們經手過的,褚燕出並州兌換米糧的事情雖然隱秘,但光是他們看到的那些,就足可以支撐起這筆軍功開銷了,故而不必存疑。

張楊這坦然的炫富讓衛覬不由哽住了一瞬。

但非要說起來,樂平還真不必擔心這種炫富會造成什麼被人盯上的後果,反而是現在那些個黑山賊都已經成了此地的忠實擁躉,白波賊被她逼到了抱團群居的狀態。

可惜河東地界上,起碼衛氏是不可能掌握起這樣的一支隊伍的,也隻能靠著喬琰的援助完成此番布防。

他剛想到這裡忽然又聽張楊說道:“說起來你這名字取得好啊,又是雞又是魚的,聽著就是個富貴樣,樂平都不能頓頓這麼吃。”

“……?”衛覬剛生出的那點鬱悶的心情,被這句話給趕跑了個沒影。

他叫衛覬,表字伯覦,不是雞和魚啊混賬!

衛覬到底也隻有二十二歲,前來找喬琰借兵的時候就言辭鎮定,表現出的是世家大族的得體,卻也不免有些年輕人飛揚跳脫的心緒,要不是這會兒趙雲將張楊給喊走去安排領軍事宜,他非得跟對方掰扯清楚這幾個字。

好在,不管這位喬侯麾下的副將到底有多讓人頭疼,接下來要頭疼的也絕不會是他,而是那些白波賊。

正如衛覬在找喬琰借兵的時候所說的那樣,這些白波賊在糧食短缺的現狀面前,因為先前敗退在喬琰手下,加之她扼守於平周,隨時可以強勢出擊——

他們劫掠糧食的最優選正是河東。

柿子也得挑軟的捏,順勢思考下去,最合適的劫掠對象無疑就是衛氏。

“我覺得不妥,”徐晃聞聽此番幾位白波帥聚集在一起,有人先提出了這個攻伐目標,並沒有因為其他人的一致好評而覺得可行,而是說道:“衛氏遣退了部分門客,留在塢堡之內的必定為心向衛氏之人。”

“這又如何?”韓暹語帶不快地問道。

“這意味著衛氏不可速勝,倘若被其嚴防死守,難保是否會有外援前來。”

徐晃倒是沒想到衛氏會如此果斷地跟喬琰借兵,他想的也不過是以衛氏士族名門的身份,若是不能速克,是否會將司隸校尉的人手引來。

但顯然他的這個理由並不能說服其他人。

李樂的性情稍收斂些,韓暹已又冷哼了聲問道:“那麼以你看來,何處該當作為我等劫掠的目標?”

徐晃此前便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果斷回道:“吉縣趙氏。”

“笑話!”這次連李樂都覺得徐晃這話說得著實荒唐,忍不住開口道,“衛氏遣退門客禁閉塢堡後,這些頗有勇力之人就近投了趙氏,如今對方人手比之衛氏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衛氏男兒多為文士,哪似趙氏頗有勇武之名,你竟說前者要比後者難以攻取,到底是何意思!”

徐晃很想回說,這又不是什麼比大小的遊戲。

趙氏斂財手段蠻橫,並不得鄉裡維護,便是戰況驟起,也應當並不會引起麻煩的反撲和報信,對他們來說再合適不過。

但眼見楊奉示意他先彆在此時開口,他又暫時按捺住了自己幾乎脫口的話。

直到在場幾人敲定了襲掠衛氏的目標,由李樂和韓暹率領部從作為主力,楊奉出一隊人作為支援,相繼離開了這議事之處後,他這才聽到楊奉說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阻攔你?”

說實話,楊奉自己也覺得,若真如徐晃所說前去攻打趙氏,還真不如對衛氏這等軟腳蝦動手。

可徐晃在自己手下許久,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方的本事,難保對方的判斷就是對的。

隻是在此時還有其他勢力在側的時候,這種聽起來更冒險的決定顯然不適合說出來。

徐晃能說出讓楊奉自行決斷是否收容這幾方的話,其實也明白這道理,但明白是一回事,本著作戰的效率要說出實情來便是另一回事。

他朝著楊奉拱了拱手說道:“請渠帥給我八百人,我徑去取趙氏,必為渠帥再奪一批米糧回來。”

八百人?

楊奉心中嘀咕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徐晃的想法。

以他如今從人數上對李樂和韓暹的優勢,便是少了這八百人也未嘗不可,但徐晃的攻趙氏想法如若可成,卻無疑能再給他增添一助力。

但凡他要的人多一些,楊奉說不定就得猶豫一陣了,偏生徐晃所提出的數量正卡在他的底線上。

抱著這種試一試也無妨的想法,即便在這一路取衛氏、一路取趙氏的出兵之時,李樂不無陰陽怪氣意味地說他既這般支持徐晃的想法,不如將自己的位置也讓給對方算了的時候,他也隻是回道:“難道我未曾支持二位的想法?”

他分撥給李樂和韓暹二人,由他胞弟楊達所領的兵卒也同樣是八百人,加上他們兩位原本就帶上了各自所屬的半數,加起來足有兩千餘人。

那衛氏的塢堡再如何因為上下一心而堅不可破,也顯然不可能抗衡住這樣的合圍,若是選了個對方來不及布防的時間進攻,豈不正是個速勝之戰。

他這話說得坦蕩。

李樂固然有吞並他勢力的想法,卻也知道在此時楊奉所為並無不妥、而他又還手中無糧的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能提早發動。

他連忙回道:“楊兄這說的是哪裡話,我隻是希望楊兄時常懷有戒備之心而已。”

但他話說到一半又覺得,可彆離間計沒成,反而先將自己給賠進去了,又當即訕笑道:“不過楊兄統兵之才遠在我上,心中自然有數,我不該多言的。”

他的目標是河東衛氏的錢財!

這於河東發展了四五代之久,以儒學經傳起家的衛氏,在李樂和韓暹這等不識文墨的人看來,可沒有什麼凜然不可侵的地位可言,隻覺對方是空有財富而沒有庇護自己本事的稚童而已。

以兩千人合圍,隻要行動夠快,說不定兩日之後他們就能載著那衛氏塢堡之中財富而回。

故而他們下山直奔河津而來的時候,這兩位統帥滿腦子都是自己暢想的美好前景,壓根沒理會在跟徐晃部從分開之時對方再一次做出的提醒。

“這小子……”想到他投奔而來時候被徐晃攔截在營寨之外的情形,李樂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順著先前那屈辱情況,他又未嘗沒有從中得到點經驗教訓。

他是被喬琰在接近日出的時候打了個措手不及的,那他又能不能也選擇這個時間進攻衛氏呢?

他越想越覺得其中可行,跟韓暹商量一番後定下了時間。

在這黎明時分,他們這一行人便朝著眼前的肥肉餓虎撲食而來!

然而正當他們撲到塢堡之下,意圖發起攀登的時候,這先前還看起來守備疏漏的塢堡上,竟忽然傾倒下了數十桶滾水,而後牆頭之上一時間亂石飛矢齊作。

這好一通防守反擊,看得李樂和韓暹二人咬牙切齒,以至於他們在慶幸於自己並未選擇去當先登之人的情緒中,竟未曾留意到,此時他們的身後已經出現了一支繞行而來截斷後路的隊伍。

為首的還是七八十人的騎兵隊伍。

騎兵啊!

前方的衛氏鐵壁之前,完全是一片最適合騎兵衝撞的環境。

這七八十人的作用足可以媲美數百人的隊伍!

除非——

在這種鐵蹄脅迫的驅策下,這些個白波賊能夠忽然背生雙翅,直接飛到那塢壁之內去。

但他們能嗎?

他們不僅不能,還很快會知道,這從後方包抄而來的隊伍裡,有一部分人在幾天之前還是他們的同伴。

奈何這些人現在覺得一個人頭三十石的獎勵比較香一點。

趙雲面沉如水,提槍指向了前方的白波賊,緩緩壓下了槍尖。

這正是他們所商定的進攻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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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離便在這河津一帶交戰發起的時候,喬琰對作戰中士卒的獎勵、以及戰死的補償措施,以信函的方式抵達了程立和戲誌才的手中。

見戲誌才接信閱讀後臉色忽變,又旋即信紙一合,朗笑了三聲,正坐在他對面品酒的郭嘉不由問道:“有好事發生了?”

這可不像是戲誌才平日裡的表現。

他確實不算喜怒不形於色的那一類,但也很少是以這般放曠舒暢之態而笑。

這也顯然不是他在發酒瘋,明擺著就是在信中說了什麼要緊事。

戲誌才擺了擺手,“說好事也算,但這麼說又並不合適。”

這反正也是馬上要在樂平實行的東西,就算戲誌才想要瞞著郭嘉大概也瞞不住,他乾脆將信遞了過去。

郭嘉逐字逐句地看過去,還未看到末尾就已大略猜出戲誌才為何會有此等表現,他的臉色更是難得比之尋常凝重了不少。

他朝著戲誌才看去,問道:“你以一州之牧期許喬侯,可州牧……當真需要籌謀而定到這一步?”

戲誌才此時已收起了先前的失態,隻輕叩桌案,漫不經心地回道:“州牧有兵權,並州又為胡虜聚集窺伺之地,若將士不為之效死,軍隊不能令行禁止,何止並州難保,更有於羌胡生亂中授首的可能,如今暫成規章製度而已,如何不需?”

“再者說來,樂平米糧充足,此三十石非彼三十石——”

戲誌才說到這裡忽然卡殼了一下,騰得一下站了起來,“且慢,我如今的年俸才隻二十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