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054(一更) 三月到來(1 / 1)

若以身份高低來算, 喬琰有樂平侯這個縣侯的位置,並州刺史張懿的社會地位自然在她之下。

但此事不能隻這麼算。

她對樂平縣內的絕對掌控權源自於樂平相這個位置上是自己人,但一旦張懿到來, 自主權利便會大大受限。

雖大漢刺史直到改稱州牧之後才擁有掌兵之權,但如今的刺史與西漢時期相比, 手中權柄也已經擴大了不少,尤為核心的兩項權力, 一項是選拔委任官員, 一項是彈劾檢舉。

這兩項權力足以讓一方刺史到任之後, 通過朝著中央舉薦官員的方式拉攏到為數不少的人手, 再通過彈劾檢舉之法排除異己, 這也造成了刺史任上後期容易形成集權狀態。

隨著中央對各州的統轄能力式微,刺史的權力逐年壯大, 發展到距離洛陽京師之地過遠的那些個州郡之中, 刺史也未必不能將權力滲透到軍隊之中。

並州有太行山橫斷於分界線上, 縱然距離司隸不若幽州青州這樣遠,但無疑也屬於京中難以插手的地盤。

倘若“司察偏阿, 取與自己”,再加之邊防要地頻生摩擦,難免會隨著這些變化也漸讓刺史成為一方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偏偏,張懿並不能算是一位太有本事的刺史。

前有“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在並州刺史任上也不減殺神風範,後有丁原、董卓這兩位接替者, 張懿夾在中間怎麼看都沒有過高的存在感,而他唯一留存於史料之中的記載,隻是——

在西河郡的南匈奴首領羌渠派遣其子於夫羅領兵支援大漢平定地方叛亂的時候,南匈奴的左部貴族聯手休屠各胡殺死的並不隻是羌渠這位匈奴單於,還有這位刺史。

當然如今在喬琰聯手晉陽王氏以酒收買匈奴人心的情況下, 隨著時間推移到中平五年,這場南匈奴內部的叛亂到底是否會發生還不得而知。

但顯然,張懿在彼時手底下可用之人不少,卻也沒能遏製住休屠各胡不臣之心的情況,如今也難有改變。

這位刺史對外的能力就是如此了,對內呢?

喬琰無從得知。

這一批成為刺史的人選都很“年輕”——針對官場沉浮經曆而言。

比如說王允,他才被舉薦為三公府侍禦史不久,也才於黃巾之亂的平定中得到了升遷的機會,比如說黃琬,他此前因受黨錮之禍的影響,不能入朝為官,才於去歲被楊賜舉薦上來。

喬琰將這幾個名字列在一處,不難看出劉宏在此舉之中的用意。

陳溫,張懿,王允,黃琬這四位刺史,是天子對世家和士人的妥協,皇甫嵩以及兩位宗室出任州牧,則是天子對於地方權力的收攏——

前提是那兩位宗室能保持對於漢室的忠誠,如他們在爭取到這個位置的時候與劉宏表態的那樣,當真隻是為了大漢更快速平定地方而手握州牧大權,並不是到任之後便割據一方。

“天子之聰穎毋庸置疑,但民難當頭,不思先休養民生,先思權力製衡……”程立被喬琰專門請來問詢對待張懿態度的時候,眼見這位年輕的縣侯臨窗而立,在他所能看到的半邊側臉之上,面色中的深遠沉吟之色一覽無餘。

“此非救國之道。”

程立早知道喬琰並非池中之物,若非如此也不會跟隨她前來樂平,擔任這樂平相的位置,但在聽到她下達的這個判斷之時,還是不免被她的膽大評說給嚇了一跳。

可喬琰在先前的交代眾人先各司其職的會議上不曾說出這樣的話來,隻在跟他私底下的討論中涉及到這樣危險且敏感的話題,很難不讓程立感覺到喬琰對他的重視和信賴的態度。

這份倚重也無疑讓他更為確定,他如今必不會改變要留在此地協助她治理了樂平的決定。

當然,促使他心中篤定於這個決斷的,也或許還有她於言談之間隱約表現出的幾分野望。

不過這種東西彼此之間有個數也就差不多了,並不必在交談之間點明。

他隻是說道:“君侯此前於洛陽上書州牧製度之害,也曾將其面陳天子言說,彼時歸來就已對州牧必行心中有數,現下也不過是應時而起而已。”

“我自然知道,不過是覺得值此動蕩之時又添新亂,難免令人唏噓。”

喬琰又旋即話鋒一轉,“罷了,不提此事了,州牧也好刺史也罷,都不是我等能置喙之事。還是說說那位新刺史吧,以仲德先生覺得,那位新到任的刺史可會對我們在樂平的行動造成影響?”

程立此前在堂上便已對此事有所思考,並未猶豫便回道:“不論張懿是何種人物,有一點不會變,起碼一年之內,他不會將手伸到樂平來。”

“刺史的監察彈劾權限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建立在被彈劾之人無力上達天聽的基礎上,然喬侯才向京中獻禮,我這樂平相又是仰賴喬侯上書得來,彼此乃是利益一體。至於其後如何——”

程立言行持重,此時的表現也不難讓人心中安定,“我等還有一年的時間去觀望此人言行。因楮皮衣與英雄酒,晉陽治所兩大世家對樂平皆維係著合作拉攏的關係,也尚有盟友可依,一年之內更可與之鞏固,君侯不必憂心。”

喬琰回道:“那便得多勞仲德先生費心了。”

對謀士而言,這種費心又能算是什麼。

何況此時比起將要到任的刺史張懿,因並州之外五州大疫,這樂平縣內的防患於未然更才是要緊事。

大疫不是說著玩的。

好在如今這個時代下沒有那麼多往來拜訪旅遊的事情,樂平又畢竟是山中小地而已,可算處於相對獨立的環境裡。

加上十二月間喬琰對縣民指派的清掃整頓一事,因當先完成的兩千戶可到縣衙領取兩斤食鹽,而成為了縣民競相來做之事,這所謂的進一步防範倒也不是太難完成之事。

縣城之中環境打理整頓的效果,他們並非毫無感覺。

但戲誌才就有些倒黴了,他雖然被喬琰逮著食補了那麼幾個月,架不住他的身體底子就在這裡,正月的月底他稍有些鬆懈便因風寒而病倒了,成為了喬琰在這個月發布的隔離條例中的第一個實踐對象。

原本六日之內有兩日的飲酒都被她給毫不猶豫地克扣了。

戲誌才一邊喝著從窗外送進來的薯蕷排骨湯,一邊給好友寫信自己大約要一月不見酒味的“慘淡”人生,絲毫不顧及自己這種行為很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炫耀態度。

但他畢竟隻是風寒而非大疫,在確認他已經活蹦亂跳之後,又被放了出來。

隻是還不等他有心情飲酒,就被喬琰告知了個尤其驚人的消息。

中平二年二月己酉日,洛陽南宮大火,火勢半月才徹底熄滅。(*)

這場火中損毀最為嚴重的正是劉宏所居住的玉堂殿。

但或許是因為連年的災情早已經讓這位帝王變得有些麻木,也或許是因為漢末的種種天文發現,即便沒有喬琰在彼時那場辯論中所說,也讓他不那麼在意天人感應之說,總之這場大火並未讓他在心中生出什麼警醒之心,反而在火災平複之後下達了一個決定。

加稅天下田。

此前便已有對百姓而言極為苛刻的田畝之賦,誰又會想到,在正月間的大疫尚未徹底平複的當口,劉宏又會打著玉堂殿被燒毀的名目而稅田斂財。

喬琰猜得到他這個決定之中的用意。

在用了宗室為州牧、士人為刺史後,接下來該用的就是自己人。

宦官不足以立足於朝堂,故而他的目光還是放在那鴻都門學上。

可學子的培養是需要錢的,劉宏就顯然很缺錢。

然而這種等同於在百姓最為困苦之時橫征暴斂的行徑,讓喬琰這次連他“聰穎”這樣的評價都不好說出來了……

這田畝稅賦加諸各地,著實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唯獨能夠避開此事影響的隻有兩個地方。

一個是喬琰的樂平,在她抵達此地後便因稅賦可自行決斷而免除了畝稅,自然不會因上頭的加征而有所變化。

一個是時任冀州牧的皇甫嵩所掌控的冀州,因他到任不難,故而早在南宮大火之前就已經上奏懇請免除冀州一年田租,以贍饑民,此時還在一年期限之內。

但即便是得了冀州百姓所讚譽的“賴得皇甫兮複安居”(*),也沒能讓劉宏收回加征畝稅的決定,在隨後的三月,劉宏改皇甫嵩的冀州牧又為原本的車騎將軍,令其征討進攻三輔之地的北宮伯玉。

這到底是因為無將可用這才讓皇甫嵩前往,還是他怎麼想都還是覺得,將皇甫嵩這個並非宗室且威望極高的人物放在冀州牧的位置上有些危險,故而對他做出了調任——

誰也不是劉宏肚子裡的蛔蟲,也沒法給出一個肯定的評判。

可天下有識之士到底是又傷心了一次。

先前因喬琰提醒曹操要留意大戰之後大疫的情況,在正月裡他又寫過一封信來致謝,隨後的二三月間兩地也有些書信往來,三月的信中曹操雖並未提及皇甫嵩這件事,卻也隨口吐槽一般說到,為一國之相果然不太容易。

能容易嗎?這畝稅橫空一加,帶來的重負不需以言語形容。

但曹操不能在信中流露出對劉宏的指摘,喬琰也不能做出什麼附和。

或許在這一連串的壞消息面前,唯一的好事便是,三月既到,也就到了種植薯蕷的時節。

薯蕷塊莖被從先前的庫房中取出來,清理掉了上頭的細沙後分成了約莫一尺不到的短段,在喬琰所說的“消毒”操作後,將帶有小芽的單獨拎到一邊,形狀相仿的歸並到一處,分在了不同的筐內,而後被送到了各處的山間田埂上。

去年冬日來臨之前的田地翻整讓今年預計種植薯蕷的區域形成了深溝,隻需翻開落雪前的填土便能下種。

張牛角背著個筐子來到山地之間的時候,朝著左右看了看,發覺自己眼熟的那些個面孔,經過這麼個寒冬好像都胖了那麼一點。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意識到也比之前多了點肉。

但這……這實在不是他有什麼好吃懶做的行為。

還是喬侯的領地內給他們的飯食條件太好了。

他先前還在太行山中,時而突進城鎮劫掠的時候都沒吃得這麼好過。

今早他整理著自己的工錢,發覺裡面已經有了將近兩百枚五銖錢,雖然不像是改進了楮皮衣的兩人,和那些在製作上勤懇且成品優越的人一樣,有得到過什麼額外的獎勵,但總歸也算是一筆累積下來的財富了。

何況按照喬侯所說,她暫且將人拘著是為警醒四方莫要心存僥幸,藏匿山中為賊,見他們的表現已有良民之像,便打算等到八月的時候便任由他們去留。

而若有符合能成為樂平縣民標準的,此後不僅可以留在樂平,還能按照市場價結算工錢。

隻是這名額隻有三千個。

張牛角想著,他隻是為了能夠學到這薯蕷種植之法這才留在此地的,等到八月的時候料想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好像也不必去爭這個名額。

但他的直覺反應比他的想法更快。

在看到周圍的人聽完講解開始上手將薯蕷塊莖落種的時候,他生怕自己表現得落在三千名之後,當即就手腳勤快地操作了起來。

這個時候就顯示出他有武藝功底且身強體壯的好處了。

他心中如此想著,在嘗到今日的飯中居然有兩塊肉片的時候更覺滿意。

雖然說在發放飯食的時候,秦俞說這是因為今日開始種植才有的特彆待遇,但她也說了,今日之後每百人的隊伍中,種植的薯蕷間距最齊整,效率最高的五人也繼續有肉獎勵。

這一片薄薄的肉沒甚油水,但樹皮都一度吃過的情況下,這玩意著實是人間美味。

張牛角今日留意過他這一屯百人之中的“競爭對手”,能跟他的體力和效率相比的沒幾個。

有了這個對比他也就越發有了動力,在扒拉完了碗中飯食後他舒坦地打了個飽嗝,然後便對上了褚燕那頗有幾分一言難儘的表情。

“……賢弟怎麼也在這裡?”張牛角有些心虛地問道。

“竹筐已經足夠,喬侯所說的薯蕷苗支架也已經完工,自然該來這裡。”褚燕回道。

不等張牛角給自己找出個開脫的理由來,他便聽到褚燕問道:“將軍打算就這樣了?”

張牛角差點沒給驚得跳起來,他連忙對著褚燕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現在可不興這麼叫,我還指望當個屯長呢。”

他話剛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好像把心裡話給說了出來。

但既然都說了,好像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了,他也在心中也不由鬆快了幾分,“賢弟,你說咱們揭竿而起,又不圖個封侯拜將,也沒這個本事去當皇帝,想要的不就是樂平過的這種生活嗎?我這也不算背叛兄弟們對吧,而且我覺得……”

他往周圍看了一圈。

說句實話,大家倒戈得都比他快。

就他嘴硬而已。

也不對,還有褚燕這小子。

先前前來進攻樂平,褚燕就覺得有些不妥,他也一向是最有主意的,方才那句“將軍打算就這樣了”更是讓張牛角怎麼聽怎麼像是,他悶聲不吭的,還一直有領起一隊人馬跟喬琰過不去的想法。

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褚燕說道:“我不打算就這樣。”

“……”話說舉報這小子的話能得到什麼獎勵?

“我想爭取一下縣衙的職位。”褚燕的下一句話又讓張牛角收回了蠢蠢欲動的心思。

“我前日經過的時候,聽到裡面正在教授新擢拔的管事識字,念的是杜康造酒,蒼頡製字。樗裡智囊,邊韶經笥。”他仿佛沒看到對方那精彩的表情,繼續說道,“我覺得我也行,為何不能去試試。”

那將他擒獲的趙雲,彼時還不是此地的正式縣尉,然因喬侯手下缺人,行事種種也為民生,趙雲在跟常山郡的父老報過平安後,選擇了留在樂平,更是正式在這樂平縣內擔任起縣尉一職。

他年未及冠,但既已出來做事就也可有了字,從常山回來後這縣中便知道他家中長者給他取的字名為子龍。

褚燕存著跟他爭個長短的心思,自然也不想隻是如張牛角一般,就當個屯長就算了。

當然在此之前他得等喬琰回來,才能有自薦的機會。

三月薯蕷種植之時,喬琰見秦俞將農事處置得妥當,切分塊莖後種植的事情也進行得有條不紊,便放下了幾分將薯蕷從野生轉為人工種植的憂心。

又因張懿此前的公事交接,讓他接到敕命的時候是正月,正式走馬上任卻已經到了三月,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到的,喬琰便盤算著去親自一會這位刺史,對他做出個評估。

所以此時喬琰並不在樂平縣內,而是在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