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046(二更) 羅網將收(1 / 1)

縣民之中不識字的占了多數, 但總有那麼三兩個認識些許常用字的,再加上這幾日給他們發放良種的秦夫人和小蔡姑娘給他們講解,這張宣貼於外的告示上寫的是何物也就清楚明白了。

這等同於是個憑證!

這位縣侯當真是鐵了心要確保, 樂平縱然遇上災年也有緩衝的餘地。

如此一來, 那太行山上的匪寇要染指此物,就當真是跟他們整個樂平縣對著乾。

底下眾人相互看了看, 都看到了對方眼中對私有財產的維護。

“喬侯放心, 若有賊寇前來, 我等必定將其抓獲!”

有這個態度,喬琰要想從縣民之中遴選出一些身強體壯的開展防衛工作就要容易得多了。

甚至要不是喬琰按住了這些群情激奮的樂平縣民, 隻怕他們之中還有人打算直接抄起家夥打到山裡去。

這實在是很對得起並州剽悍的民風。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喬琰還得感謝這些黑山賊。

若不是因為他們恰好來襲,她還沒法快速讓這些縣民的想法從“新來的縣侯習慣性付出給予”朝著“有付出才有收獲”轉變。

而這些流竄於太行山中的賊寇……

倘若用得好的話未嘗不是一筆絕佳的人口資源。

但這前提是, 她能將他們給吞下去!

------------

這並非是一場無準備之仗。

此前的一月之中,她並不隻是在將這樂平縣與周遭的地形用泥土一點點堆壘出來而已, 更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剿匪地點。

在並未係統學習過兵法,隻憑著巧勁的情況下, 她要填補出這部分的缺漏, 隻能用一些笨辦法。

以這三萬石糧食作為一個誘餌之餘,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了。

其中的一件“器”,被喬琰交托給了陸苑。

她在這一月之內始終存在感不高,但做的卻是一件要緊之事。

除卻喬琰有意於將謁者這個位置交托給她之外,在抵達樂平縣的第二日她便帶著喬琰給她的一部分錢財,在樂平縣中尋找了幾位需要補貼家用的婦人,在山中收集落葉,晾曬後以繩線等物串聯在一處,製成了一件件葉片披掛。

此物所花費的錢財並不多——山中落葉不過是現成的東西, 線繩又是常有之物,負責製作此物的婦人所需支付的薪酬也並不多,但這些婦人在手藝活上的細心,讓喬琰拿到的成品與她的預期相差無幾。

此刻,喬琰便將這完工的披掛拿在手中,對著一名縣吏招了招手。

跟她上山的縣吏茫然地套上了這層特殊的外衣,而後被喬琰指派臥倒在了一棵樹下。

因陸苑專門找的都是有些製作衣衫功底的婦人,這葉片披掛穿著在身上,少有未能遮蔽到的位置,此刻這一打眼看去,那縣吏伏倒在地,儼然像是和地面融為了一體。

若以現代的說法,這便等同於是一件另類的迷彩服。

“仲德先生覺得如何?”喬琰轉頭朝著程立看去。

“若用來監查山中動靜甚妙。”程立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喜。

旁人未必能看出喬琰此舉的深意,他卻必然不會看不出。

既要引敵入套,自然就要做出雖設防卻不多的樣子,起碼不能在這貼鄰的山上設有巡防。

可這樣一來,對方抵達的時候,派出踩點的探子,便難免疏於察覺。

程立此前就在想,喬琰除卻將那糧倉的位置設置得尤其獨特之外,是否還該當在山中讓人藏匿監探,且必得是格外老辣,擅於在山中捕捉獵物的那一種人。

現在這件衣物一出,便無疑省卻了很多麻煩。

隻需要讓縣吏之中的一部分穿著此衣,在合適的位置臥倒藏匿便好。

誰讓從那太行山上往糧倉方向行去的路,若不經由縣城而過,隻走山道,那就隻有兩條而已。

這大大縮小了他們需要監察的範圍。

以程立看來,至多隻要二十人,就足以覆蓋掉這些必經之路,且必定不會讓人發覺有人藏匿於此。

而二十人——

這甚至不需要從喬琰昨日選出的樂平縣青壯裡出,隻需從原本的縣吏裡撥人就夠了。

喬琰本也不欲讓此事給更多人知道此事,甚至連鮑鴻這位北軍校尉也不曾知會,隻讓這二十縣吏跟著上了山。

此刻見這些人相繼披掛上了這特殊的衣服,她在這些人面前踱步一圈,確保換裝無虞後說道:“我令你等在各自的位置埋伏十日,白日與夜間交替上崗,但換崗之時必須往北繞行至雪窯嶺後尋路下山回城,誰若直接走白龍道偷奸耍滑……”

她目光如電地朝著在場諸人掃去,在眸光中隱有震懾之意,而後緩緩說道:“我想你們不會希望看到這個後果的。”

因這位縣侯所做之事樁樁件件都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可思議,固然她沒說出這個懲罰,他們也不由心中一凜。

見自己的震懾有效,喬琰和緩了幾分語氣又道:“不過你等大可放心,不論這十日之內黑山賊有無出現,也不管到底是誰發現的對方行蹤,這個月的俸祿由我做主加倍。”

有這句話,足以讓這些縣吏為了翻倍的月俸而恪儘職守了。

她一邊心痛於自己所剩無幾的小金庫,一邊將人一個個安插在了她此前決定的位置。

之所以讓他們必須先北行再下山,正是因為那黑山賊中的絕大多數都分布在山脈往南走的方向。

故而為免在換崗之時恰好露了馬腳,自然該當避開行走於這必經之路。

在安排完了此事後,她方才跟程立一道下了山。

這一番上山下山看似也就是個設立哨點的過程,但所花的時間也不算少,等喬琰重新踏入樂平縣城的時候,已是日落時分。

她回首朝著太行山脈的方向望去,隻見一片山林都被覆蓋上了一層流金之色,也將高處的山峰都籠罩在一層餘暉之中。

在這片夕陽中,她的目光停留在那近處的緩坡之後後方的第二道山峰,露出了個彆有深意的笑容。“仲德先生可知道此山為何名?”

“願聞其詳。”

喬琰說道,“那前側的山名為西虎台山,後側的山因形若蓮花又若手掌,故而名叫蓮花山,其中又有山掌、南掌與後掌諸峰。我有意在後掌峰處設伏,不知道仲德先生以為如何?”

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她伸手朝著後掌峰的位置指去。

程立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正見那果如手掌一般的山峰中被喬琰稱為後掌峰的位置,正在他們先前走下來的路延伸而去的方向。

那條在灌木掩映之中依然顯得有些分明的白龍山道,又被黃昏夕照投射了一層分明的光影。

他想了想方才自糧倉方向看出的地形和退路,不由頷了頷首。

太行山脈之中的諸山,下行抵達樂平縣糧倉位置有兩條路是不錯,但若是要扛著糧袋快速撤離,那就隻剩下了一條路了,也正是這被喬琰嚴令禁止埋伏探哨之人經行的白龍道。

若要中道伏擊,這的確是個好去處。

這是被她設置了糧倉的位置篩選出的道路。

程立旋即又見喬琰露出了個惡趣味的表情,開口說道:“不過也不瞞仲德先生,這條山路往上攀登,要到橫嶺之下才會出現分岔路,算起來可以設伏於後掌峰,也可以設伏於大井溝,但我偏愛於前者還有一個緣由。”

“這後掌峰貼鄰白龍道的石壁,有個名字叫做閻王壁,我雖不信什麼讖緯之說,但既然這是我成為樂平縣侯後,在此地的第一戰,自然也得討個好彩頭。”

程立怎麼看怎麼覺得喬琰這話說得就很孩子氣,但……

“後掌峰側,閻王壁下,聽來倒確實是有幾分征伐之氣。如此說來,喬侯對此戰實有勢在必得之意。”程立頗為感慨地說道。

程立這話剛出,喬琰便來了個打蛇隨棍上:“這是自然,所以這中道伏擊之事,就要交托給仲德先生和鮑將軍了。”

“……”雖然被這個接話給哽住了片刻,但對這個安排,程立著實沒有拒絕的必要。

他想想也知道,此時又不像是那下曲陽之戰一般,還需要喬琰自己去當個詐騙開門的籌碼,這等必定是夜間混戰的局面她是肯定不會去的。

既然如此,為求這設伏之事穩妥,他這位謀劃之士自然是跟著上山臨機應變為好。

這對喬琰來說,是她抵達樂平的第一場正兒八經的戰役,對於他程立來說,又如何不是一個得以發揮的機會。

“不知喬侯對典韋和趙雲二人如何安排?”程立想了想又問道。

喬琰忖度一番後回道:“典韋有攻堅破陣之力,我將他交給仲德先生指派,若是見到白龍道上賊人中看起來身份最高的,儘管讓他去擒拿就是。至於趙雲……”

喬琰再度伸手遙遙一指,在那形若手掌的山峰北側還有另一座山嶺。

“我想請他去鳳凰山下捉一隻燕子。”

程立笑了笑,這聽上去好像又像是一個吉兆。

樂平此地的山名,實在是很有意思。

當然,喬琰選擇的糧倉位置更有意思。

褚燕在接到前去踩點的弟兄帶回來的消息後,不由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將糧倉設置在樂平縣城的最南端,南側與東側都距離山嶺不遠的位置,這是否看起來太過於便利我等了?”褚燕並不相信有什麼天上掉餡餅之事,在他看來這著實像是個圈套。

“二當家這話說的不對,這還真是個合適於存糧的位置。”那探子回道:“這樂平縣城的南側有一小湖,那糧倉便設在湖不遠處的東側,若是糧倉失火,要就地取水,此地最快。”

“此外,因這縣城牆之外不遠處就是陽坡,地勢漸起,縣城邊緣的那一片便沒造什麼民居,也正方便了那縣侯著人戍守,免得周遭還有房屋,被人渾水摸魚。”

“這便是那些個達官貴人的通病了。”張牛角笑道,“他們哪裡知道,防備太多也隻能便宜了我們。”

褚燕心中仍有些猶豫,但若真如這探子所說,好像也並非沒有這種可能。

他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可看清了周遭山嶺上是否有樂平的縣吏守衛?”

“他們哪有這麼多人力?”那探子擺了擺手,“南邊陽坡那邊倒是有一些,因這山嶺上有兩處村莊,近來似乎是有些動靜,而那山道穿村而過,我也不敢貿然經行,以免被人察覺。但東側的那條,我往複走了兩趟都不曾遇到過什麼人。”

張牛角喜上眉梢,“甚好,那我們就走此道。”

聽了這個解釋,褚燕按捺下了心中的疑惑,琢磨著這大約真的隻是個巧合而已。

何況一方先行一方策應,怎麼說也有些容錯的機會。

再若算上雙方的人數差距,這就更有優勢在我的局面了。

在張牛角點人一道行動的時候,他也並沒做出什麼阻攔的舉動,而是自己領了殿後的任務。

可他們又哪裡知道,那探子來回走動的兩趟,可實實在在地是在五六雙眼睛下,將自己的舉動給暴露了個明白。

這些藏在葉片製服之下的縣吏一等到那探子消失在視線之中,便由其中一個彙報到了喬琰這裡。

當然,讓對方順利地摸到糧倉這裡自然是喬琰有意為之之舉。

她也何止是打算讓這些人抵達糧倉,讓他們一人扛走一個糧袋最好!

若非如此,如何能讓這些青壯勞力在埋伏殺出的時候失去快速應變的機會。

現在既然這儲藏糧食的地方已經被黑山賊親自到場核驗過了,大約不出兩日也該是他們抵達的時候了。

喬琰決定再給他們助力一把。

她往那釀酒陶鈁所在的縣衙後院又走了一趟。

先前被楊修雇傭回來的三人,正如她先前所說的那樣,現在的任務並不是繼續研究這補料發酵法的生產擴大,而是在此基礎上的酒水品類更新和質量的提升。

其餘的兩位雖有在酒坊中工作的經驗,但也架不住他們少有接觸到內部的核心工程,此時多少有些找不準方向,喬琰所提及的豌豆甜酒就讓他們頗為摸不著頭腦。

此時的豌豆已經和高粱、綠豆一道成為酒曲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真將其當做原料的酒還真沒見過。

可喬琰卻記得自己曾經喝過這種烈性甜酒。

她想著既然在越南能做出來,此地於張騫出使西域後也有了豌豆,自然也該能做出來才是。

倒是那酒鬼顯然對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很感興趣,相當有創造力地選擇了將豌豆直接塞進了陶罐裡發酵。

到底能不能成姑且不論,他這種敢上手去做的態度就無疑讓喬琰很覺欣賞。

不過她這會兒不是來看釀酒成果的,而是來拿兩壇酒的。

隻是當她拎著酒壇離開的時候,戲誌才朝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

他有點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將身份給說出來,誰讓兩日前楊修從喬琰那裡回來之後坐在這釀酒小院裡發呆了許久,口中喃喃說什麼“確實不能比”。

戲誌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旁敲側擊一番方才問出來,這孩子在縣衙前院的一間房裡看到了一個特殊的模型,可再問下去,顯然容易暴露出他另有所圖,以楊修的聰明也無疑不會發覺不出異常來。

也偏偏這房子除卻喬琰準允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得擅入。

這還真是將戲誌才的好奇心給勾了起來。

不曉得喬琰到底在其中放了什麼東西……

而若是他不曾猜錯的話,既然利誘的魚餌已經拋出,喬琰身為執竿之人穩坐釣魚台,那魚兒大約也要在這兩日到了,這顯然是與她的剪除黑山賊之事有著莫大的聯係。

但既然他暫時不打算暴露身份,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目睹這雙方交戰,在喬琰的掌控下發起而已。

仿佛是被什麼直覺牽引,戲誌才在第三日的夜裡走出了後院的偏房。

他抬頭本想看一看月色,卻見喬琰正坐在縣衙的屋頂上,朝著遠處的山嶺遙遙張開了手掌。

也正在此時,這樂平縣的夜色裡敲響了子時的梆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