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二更)(1 / 1)

當今天子下達冊封詔書的時候, 絕沒有想過,在皇甫嵩的軍情急報裡,儼然為大漢未來棟梁, 可承繼喬公祖之位的喬琰, 居然是個女子。

大漢可曾有過女子為列侯?

有。

西漢開國功臣, 十八侯之一的魯侯奚涓死於戰事,漢高祖六年, 因奚涓無子,冊封其母底氏為魯侯, 正為彰顯大漢孝道。

蕭何死後四年,其子蕭祿身故, 此時已處呂後執政之時,為顯母承子業的合法性,封蕭何的夫人為酂侯;而後又封其妹呂媭為臨光侯。

此外, 還有大相士許負因斷言漢高祖有位極人臣之相, 於高祖繼位後被冊封為鳴雌亭侯, 高祖兄長之妻為陰安侯。

可平定諸呂之亂中, 臨光侯被杖殺, 又有孝文皇帝繼位, 褫奪蕭何夫人侯位, 改立蕭何幼子蕭延為酂侯(*),這兩漢多少代帝王更迭,都再未出現過有女子被封侯的情況。

固然多因漢帝登基之時年幼, 太後臨朝稱製,但以東漢情況為例——

和熹皇後鄧綏病逝後, 鄧氏當即遭到全族清算, 迎立當今天子繼位的那位竇太後更多有逾越之舉, 軟禁宮中直到去世。

顯然並不因太後位高,且有迎天子之權柄,便能證明大漢能出第六位女侯。

所以張讓在看到喬琰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手中的這封詔書絕不能宣讀出去!

再如何以天子已經下詔為由,可以說宣讀詔書也不過是個順水推舟之事而已,也不能做這件事!

倘若劉宏得知喬琰的性彆之後想法大改,他張讓就成了個罪人!

他本就在這陣子如履薄冰揣度聖心,哪裡能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在這一番思緒百轉之間,他看向皇甫嵩的眼神就不免多了幾分幽怨。

來此地的一路上,甚至在進軍營得知此地得勝的時候,張讓還覺得,皇甫嵩果然是大漢之福音,更是他的救星,但現在他就剩下了一個想法——

皇甫嵩你害人不淺!

他張讓此刻藏匿聖旨也是罪,宣讀聖旨也是罪,隻能兩害相較取其輕,可皇甫嵩呢?

就算兗州不算他的戰功,連破二州黃巾的功勳總是沒跑的,劉宏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何況算起來他也不過是按照尋常的表示,在寫到喬公祖之孫的時候並未多提及一句喬琰的性彆而已。

張讓自覺自己在對劉宏心態的把握上很有幾分心得體會,他心中轉圜便知,皇甫嵩這位功高之將在此時做出的疏漏,反而給了劉宏日後清算的機會,也更讓劉宏不會對他此舉有何不滿。

帝王怎麼會對留了把柄的將軍不滿?

他高興還來不及。

“張常侍遠道而來,可是途中顛簸身體不適?”盧植出聲一問,當即讓張讓從沉思之中抽回神思。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自進入這營帳後的表現實在是太過反常了些。

尤其是後來極力壓製的表情,怎麼看怎麼像是有特殊情況。

為防被人架上火堆行事,張讓連忙擺出了一個笑臉,權當沒有封侯旨意這回事。

“路上流寇見王師之旗自行退避,並未遇上麻煩,料來還是二位將軍之功,讓怎敢身體不適。”

張讓心中有事,便不免收斂起了幾分在洛陽的頤指氣使,讓他身後跟著的小黃門左豐都覺得有點意外。

但此時這幾位說話的時候顯然也沒有他插話的份。

他也頂多在心裡嘀咕兩句,若是他處在張讓的這個位置上,必定要讓這幾位將軍出點攻城得手的好處才好,總歸這年頭的朝野官員都不敢太得罪他們這些天子近侍。

枕頭風可怕,在天子衣食起居之事說得上話的人也同樣可怕。

偏偏張讓就是

被那出告發給嚇破了膽子……

可他隨即又聽到張讓說道:“此番陛下讓我等前來犒軍,也實不敢抱病在身。”

左豐不覺訝然。

犒軍?不是宣旨?

他和淳於瓊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異之色。

張讓攜封侯旨意而來,他們二人都是知曉的,在來此的路上更是沒少聽讓公提及,此番隻怕要有大收獲。

淳於瓊倒是隱約知道些旨意不太尋常的消息,在瞧見軍帳之中還有個年少女童的時候,念及離開洛陽之前司徒(*)所說之話,大略在心中有了些猜測,不過是對張讓選擇連有聖旨的存在都不說,而頗覺詫異而已。

左豐卻是在想——

讓公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近年來官員上任之前的交錢行為已經讓左豐形成了一種定視。

他既不知道聖旨中還有對喬琰的冊封,一路上聽的又是張讓對皇甫嵩戰功的吹捧,又哪裡會知道個中關竅。

他隻以為張讓竟打算找皇甫嵩要夠了好處再將聖旨拿出來!

算起來這好像還真有些可行性,也的確要比上來便頤指氣使更不容易留下話柄。

想到這裡左豐看向張讓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敬佩。

這一行三人各懷心思,盧植卻沒想這麼多,他狐疑問道:“陛下令你前來犒軍,竟什麼都沒帶?”

“……”張讓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他本想說的是督巡軍情,卻在眼見這兩位中郎將的平叛黃巾進度太過驚人後,下意識不敢以自己為督,出口的話就成了犒軍。

但也正如盧植所說,倘是犒軍,豈能什麼都不帶?

這也未免太滑稽了。

但他這人素以阿諛善言聞名,此刻被人捉住了語病也並未在臉上露出任何端倪,隻說道:“陛下想來也沒料到兩位擊破張角如此之快,大抵是念及我等少有正面對敵的機會,若是送來的犒賞為黃巾所奪,反於士氣不利。”

張讓又朝著兩人躬身作禮道:“讓來此替陛下傳遞一句話,二位將軍平定黃巾之功,必有封侯之賞,請務必將黃巾賊寇一掃而空,切莫留下後患,讓陛下失望。”

皇甫嵩向來對宦官沒什麼好態度,這會兒張讓縱然舉止謙恭,也沒讓他拿出多少好臉色來。

倒是盧植出來打了個圓場,“特使遠道而來多有辛勞,不如先行下去休息。清剿黃巾之事我正在與義真商議,自不會有疏漏之處。”

“如此最好。”張讓見自己糊弄了過去,也不由鬆了一口氣。

他卻並沒有發覺,喬琰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這位從洛陽來的使者,在將他的前後情緒變化收入眼底後,垂眸間露出了幾分沉思。

在回到自己的營帳後她與係統說道:“他沒有將話說完。”

“我雖不知道皇甫將軍的軍報中寫了什麼東西,但以桓靈二帝在位期間的封賞情況,對有功之將絕不可能隻是讓三人來表達口頭嘉獎而已。”

【你是說他還藏匿了什麼?可是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係統問道。

皇甫嵩這種雷厲風行的性格,總不能是有人還想敲竹杠敲到他的頭上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種奇怪的直覺,如果我不儘快弄清楚的話,可能會有遺憾的。”喬琰回道。

【可是,你跟皇甫嵩和盧植搭話,還可以依靠著平黃巾之功,加上他們都跟喬玄有些交情,要如何從張讓這裡打聽消息呢?】

“誰跟你說我要從張讓這裡下手了?”喬琰心中一番盤算後有了主意,“張讓既然話中未儘全意,我再如何旁敲側擊也不可能問出結果的,倒是那位護送之人,說不定還能套出點話來。”

【你是說……淳於瓊?】

喬琰篤定回道:“不錯,正是淳於瓊!也正好在此地,有個最合適的能向他打聽消息的人。”

劉備在被喬琰找上的時候著實有點意外。

在聽她說屏退左右,有事相商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今日剛領了部曲,自曲周往北清剿黃巾餘黨,至入夜才回,本是該當歸營休息才是。

但一想到喬琰此前的行事大多穩妥,即便是在暫時接替盧植職務的時候也沒做出什麼貪功冒進之舉,穩守大營直到兩位將軍攻取廣宗而回,劉備怎麼想都覺得,喬琰不至於做出什麼不利的舉動。

他還是決定聽聽喬琰想說什麼。

“不知女公子有何事囑托?”讓關羽張飛把守住門口的時候,劉備問道。

“部曲督可曾留意過此番天子使者之中的那左豐?”

聽喬琰提到這個人名,劉備也不由愣了一愣。

他還真沒留意到左豐這個人。

誰讓張讓三人不僅沒帶旨意也沒帶犒軍之物,因廣宗曲周已下,又沒有了督軍的必要,簡直像是三個吉祥物,他誠然沒這個注意這三人的必要。

可看著喬琰的臉色頗有些嚴肅,又仿佛此人關係重大。

“備還當真未留意過此人,不知女公子為何提他?”

“今日我請仲德先生往盧公處歸還棋盤的時候,聽到了個消息。”喬琰都不得不說實在是瞌睡了有人送上枕頭來,“他竟跑去尋盧公要些賄賂,被罵了出來。”

“……他竟有此等膽量?”劉備驚怒不定。

左豐還真的敢。

在原本的曆史上,來此地的並不是張讓,而是這小黃門左豐。

他一到盧植軍中便公然向盧植索要賄賂,被盧植痛罵拒絕,回去之後便同劉宏說,廣宗其實好打得很,但是盧植他固守營盤不出,就等著老天來誅滅黃巾。

這話一說,劉宏當即震怒,讓人把盧植關押,以囚車送入京城,因眾人求情才在死罪的基礎上減免了一等而已。

這做派也不難看出左豐此人的膽子確實不是一般的大。

而在此時,在他誤以為張讓竟然打算先昧下聖旨,等到皇甫嵩給出足夠的好處之後再拿出來的時候,他的心思也不由活絡了起來。

皇甫嵩這邊的油水,大概率是被張讓畫了個地盤給圈起來了,那麼盧植這邊,就大概是可以讓他動手的了。

奈何盧植在先前的對話中給張讓留了些面子,卻著實不打算給上門敲詐之人留什麼面子,直接將他給架了出來。

左豐到底如何在心中記恨盧植姑且不提,喬琰此刻就是將此事當了個說話的由頭。

她又繼續說道,“對峙曲周守備之事,多蒙盧公看重我方才能有這個擔負重責的機會,說盧公是於我有提攜之恩也不為過,閹豎勒索不成,必對盧公心生報複,此事可大可小,但在平黃巾戰功將有嘉獎的當口,隻怕還是要將其往壞處去想。”

“不錯,女公子所言甚是。”劉備回道。

喬琰隻是在說盧植嗎?不完全是。

她這話還在說他。

盧植於她有提攜之恩,劉備跟她也算是有共同禦敵的交情。

倘若左豐在這個定戰功的當口說了什麼與盧植有關的壞話,讓盧植唾手可得的戰功一朝儘喪,那麼劉備身為盧植的部下、也是盧植的弟子,也絕不可能在其中不受到任何一點影響。

他早年喪父,曾有織席販履為生的過往,自拜師盧植之後方有社交階層的改變,他自認自己既為漢室宗親,又頗有本事,是很需要戰功正常結算獎賞後給出的擢升,來作為進一步發展的階梯的。

但現在多了個未知因素,此時尚且年輕,還不足夠沉穩的劉備也不由有些失態。

又聽喬琰說道:“我不願見盧公為小人所害,想請部曲督做一件事。”

見劉備神情有異,喬琰連忙補充道:“不過請放心,我沒有要讓你殺左豐以除後患的意思,隻是想請部曲督找那淳於瓊搭上幾句話,看看能否問出些左豐和張讓兩人的把柄來,以尋一個反製的機會。”

劉備思慮了一番後同意了下來。

此事或許和這位少年神童的利益相關,但確實也乾係到盧植和他劉備的發展。

她話中未曾挑明,給彼此的言行裡還保留了一點餘地,可以說是恰到好處。

劉備沒有將其挑明的必要,誰讓他也正需要保障自己的利益。

就算是要報國救難,也得有對應的權柄才好。

何況喬琰提出的第一步解決措施,也不是他辦不到的事情。

跟淳於瓊嘮嗑打聽消息?這他很熟啊。

劉備在求學之處,鄉黨之間,軍營之地都很吃得開,算起來淳於瓊雖是汝南袁氏的門徒,卻也正在他的常規交友範疇之內。

至於話題要怎麼開?就說他對京中長官多有景仰,想了解些洛陽戍務的風土人情好了。

事實證明,喬琰選擇讓劉備去套話這個選擇也著實沒有出錯。

大約是漢室血統之中的外交本事在劉備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傳承,那淳於瓊也沒料到劉備是來探消息的,隻覺得劉備這人說話又好聽,長相又有些異於常人,加上是盧植弟子,算起來也跟司徒算起來在同個陣營,的確是個可以相交之人。

他原本還覺得他將張讓、左豐二人護送前來此地,倘若冀州前線還在與黃巾交戰,難保就要讓他也上個戰場,是有那麼點心慌的。

誰讓他對自己還有幾斤幾兩還是有數的,想想都覺得前景堪憂。

現在好了,不止仗不用打,還有個把他說暈了頭的劉備。

淳於瓊毫無戒備地便從洛陽中的各營談到了對那兩個宦官的不滿。

而劉備不知道從何處弄來了一小壺酒,他自己是沒喝,全進了淳於瓊的肚子,以至於淳於瓊越說到後頭也就越少了警惕:“玄德兄弟,我與你說一件事你可千萬彆告知旁人知道。”

劉備連忙點頭稱是。

淳於瓊道:“司徒言及,陛下半月前蒞臨喬公府邸,似有冊封喬公祖之孫為侯的意思,張讓手握聖旨卻謊稱並無,隻怕正跟此事相關。”

他拍了拍劉備的肩膀,“不過此事跟我等也沒甚關係,你聽聽也就算了。”

封侯?

劉備心頭一驚。

他一番權衡後,還是將淳於瓊無意間透露出的消息儘數轉達給了喬琰。

喬琰也沒想到,居然會是個這樣的消息。

“封侯……”她念著這二字,心中一片翻騰。

這還真是個倘若她不能及時得知,可能會因為應變不及時而後悔的消息!

此前她所要的不過是以孝義之名,將自己放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縱然天下有變,她也有背景可用。

但若是她能有這個憑借黃巾之亂中戰功直接躋身列侯的機會,卻的確要比隻有個“喬琰十歲入敵營為父報仇”的虛名好上太多。

不管到底是因為皇甫嵩的疏漏還是有意為之,才造成了漢帝劉宏下達的旨意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情況,現在又因為性彆的緣故而被暫時扣押了下來,這起碼已經給出了一種可能性。

一種或許可以兌現的可能性。

就像皇甫嵩、朱儁和盧植這三位主將都不會想到,黃巾之亂的平定中會出現她這樣一個變數,也會在戰局中挖掘出此等突破口——

那麼冊封列侯之事,誰又說不能變成事實呢!

係統眼見喬琰在送走了前來報信的劉備後,

坐在桌案前沉吟良久,不由問道:【封侯很要緊嗎?反正再過數年就是董卓之亂,這個列侯也算不上有大用才對吧?】

喬琰在心中笑了句這萌新係統的單純。

列侯與白身可完全是天差地彆的兩個身份。

不過她不能將自己所思所想儘數告知對方,隻是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這天下第一的謀士,若是能協助主公讓這些從賊的難民吃飽飯,是不是便不會有這樣難辨黑白的事情。”

【自然記得。】

“倘若有列侯之位,便能得一封地,享受此地的稅賦和食邑農戶的支配權,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從中平元年到董卓之亂的中平六年,其中的五年時間,足以讓我做出許多嘗試,試驗出亂世之中的可行之法。”

係統還來不及發表自己的意見,便已看到它的宿主拍案而起,雖因到底還是個孩子少了幾分氣場,卻不減眼眸中被營中燭火映照出的一片灼灼。

“所以這個位置,我必須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