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陽州(修字) 我的母親倒在稻穀地裡……(1 / 1)

小燕子對那六個孩子很愧疚。

它本意隻是想滿足彆人的期許, 實現他們的願望,結果願望實現了,事件的發展卻不如想象得美好。

這些小孩不是木偶,他們就是人。

相比於八歲才能獲得靈魂的說法, 有個說法或許更貼切——他們是在八歲那年不再是人的, 因為遲遲沒有感知到愛, 他們的靈魂飛走了,身體變回木偶。

既然沒有靈魂, 他們也不可能轉世。

隨著這個能量場的崩塌, 煙消雲散的是一隻燕子和六個孩子。

沈歡歡的表情很悲傷, 聽完小鳥的話,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沈笑笑也不再因為可以通關感到快樂了。

她低頭踢著腳邊的小石子, 片刻輕聲詢問道:“那些父母既然如此渴望孩子, 為什麼在生下孩子後卻沒有好好愛他們啊。”

沈歡歡認真回:“根源或許就在於‘太渴望’。”

“太渴望本質就是一種失常。”

“因為目的性太強,所以過度渴望孩子, 失去了平常心, 孩子在這些父母心裡是贍養工具, 是讓自己合群的器械, 是必須達成的目標,是滿足控製欲的對象, 因而必須有孩子,沒有就不行。”

說罷沈歡歡抬起頭,她看向小鳥:

“如果我沒猜錯,你的能力應該有很大的弊端,你隻能感知到父母對孩子的渴望濃度,卻無法分辨他們到底為何渴望。”

小燕子垂頭喪氣地點了下頭。

“要是我能知道那麼多,我肯定不會讓那些小孩出生的。”

“楊書梅是最渴望孩子的, ”它難過道,“我當時隻感知到她對孩子的期盼,真是好渴望啊,如海潮般的希冀簡直要把我淹沒了,可我沒想到那是她對第一個孩子的渴望,她根本就不想生育,還有劉政興,如果我知道他內心對孩子的渴望是為了控製妻子,我是不會讓他有孩子的,他們是不會有孩子的。”

“所以我犯了好大的錯啊。”

“我完全不了解人類,卻想要滿足他們的願望,結果我根本看不懂他們的真實想法,人類的情感為什麼這麼複雜啊,為什麼要在渴望孩子前面加上那麼多前置詞,那還是在渴望孩子嗎?”

小燕子的所有世都是山川草木,是心思最純淨的妖,它的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情感裡沒有任何雜質,所以它永遠無法理清複雜的情感糾纏。

直播間的評論區遲遲沒有人說話。

小燕子的話沒有指責的意思在,連聲音都含糊不清,軟乎乎的,可直播間像是被問住了,空白了很久。

過了半分鐘,虞人晚安慰起小鳥:

“你賜福了十三個人,回收了六個小孩,那不是還有七個孩子成為人了嗎,七大於六,有更多的人類家庭因你完滿了,很不錯了。”

小燕子在薑厭的掌心翻了個身,用翅膀捂住了耳朵。

在它看來有一個小孩沒有成為人就是它的失職,因為它的能力,它賜福誕下的孩子都會早熟些,對情感的感知也會更敏感,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父母對他們的愛。

但這種敏感或許成為了刺向孩子的雙刃劍。

——他們比所有人都在意父母的愛,被愛成就,也深受無愛的煎熬。

隨著時間推移,能量場上方的天空開始輕晃,白雲碎成透明亮片從高空墜落,飛散如煙海,在陽光的折射下像是下了一場星星雨。

這個能量場支撐不了多久了。

見狀,小燕子飛離了薑厭的掌心,一滴豆大的淚珠從它的眼眶裡悄悄滑落。

它扇動著翅膀興高采烈道:“你們都是好人,你們可以走啦。”

但這時沈歡歡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符文,認真念完咒摁在了地面上。

一時間漫天金光閃現,搖搖欲墜的天空停止塌陷,飛散的天空碎片凝固在半空,像是一森林的螢火蟲聚在一起,如夢似幻。

沈歡歡看向小燕子:“這是我在妖管部抽取到的獎勵,可以穩固妖的靈魂十分鐘,我不認識妖,完全找不到用處,但我剛才察覺一切之中冥冥有定數,這張符是為你抽到的。”

“在能量場塌陷前告訴我們陽州的事情吧,這裡的一切有很多人在看,陽州的經曆我們還不知道,你與爺爺奶奶的故事也沒有落下句號。”

“在消散前讓這個故事結束吧。”

小燕子聽到沈歡歡的話,遲疑片刻,轉身飛向了動畫區,幾人連忙跟上。

如今動畫區的圍欄大開,裡面空無一人,隻有孤零零的兩個房子,第一個房子是神筆馬良專題,第一個房子是木偶奇遇記專題。

小燕子撞開第一間房子的門,輕巧地飛了進去。

眾人對視一眼,也走進了屋子。

屋子裡被很明確地區分成六個區域,各有各的不同。

有的區域被童話書和鴨子玩偶堆滿,有個小女孩正趴在巨型狗狗上翹著腳丫看書,這是蔣歲歲;有的區域空蕩蕩的隻有一架鋼琴,穿著泛黃白裙的女孩正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翻著琴譜,這是孟錦茹;還有個區域掛了幅巨型肖像畫,肖像畫上是旋轉木馬上的男孩與母親,洛安面對肖像畫而坐,輕輕晃動著小腿,背影小小一隻卻很孤獨。

黑色的區域是屬於劉憶恬的,他在牆壁上掛滿了燈,刺眼的白熾燈把他的黑色房間照得透亮,紅色的區域屬於丁馥雅,她的房間裡有一排排的書桌,書桌上擺滿了課本,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見到來人,小朋友們先是怔愣一瞬,而後熱情地站起身,往門口跑去。

其中有個小男孩不在五個孩子之中,但眾人卻很熟悉。

陽州對著眾人揮揮手:“我就說我們還會再見面。”

陽州就是幾人來到遊樂園之初見到的小男孩,隻是他現在沒有戴著禮帽,也沒有拽著數不清的氣球。

薑厭想起超管局之前查到的信息,詢問道:“你不是有語言障礙嗎?”

小陽州點點頭:“來到這裡後沒有了。”

“我是因為應激創傷才難以開口說話的,但現在連靈魂都沒有了,上面受的傷自然也消失了。”

小燕子飛到陽州的肩頭,低聲與小男孩耳語了幾句。

片刻,陽州恍然抬起小臉。

他看了周圍一圈,露出很溫暖的笑:

“我當然很樂意分享我的故事。”

“不過我和大家不一樣,我的爸爸媽媽對我很好,他們可是小燕子第一世的恩人,不可能不好的,都是很好的人。”

聽到這話沈笑笑不明白了,她連忙追問道:“那你為什麼沒有變成人,你是不是故意去坐那個過山車的,你是故意自殺的對不對?”

“既然他們很好,”沈笑笑問他,“你為什麼沒有感受到愛啊?”

“因為窮。”小陽州直白道。

沈笑笑的話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向矮小瘦弱的小陽州。

陽州的眼睫毛很長,鴉黑的睫毛就像把小撲扇,他眨了眨眼睛,認真道:“我們家真的太窮了,雖然整個村子都很窮,但我們家是最窮的地方。”

“一下雨全家都會漏水,簡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天上與家裡一般潮濕,鞋子裡全是水,我的床板也會被水浸透,怎麼擦都有很大的味道,我沒有床褥可以躺,潮濕的木頭板子上鋪層布就是我的床。”

“下雨的時候,雨落在我的臉上,本來就難以入睡,我還要提防爬進屋子的蛇與老鼠,哪怕爸爸每次都會把爬進家裡的蛇趕出去,但我還是很害怕,怕蛇再進來,怕屋頂被吹掀,怕我順著雨水漂進山林再也回不來。”

“不過一開始,我們家其實沒有這麼窮的。”

陽州緩緩道:“我爸爸曾經是村裡最好的木匠,他對父母特彆孝順,賺的大半錢都給了父母,家裡分地的時候,爺爺奶奶給他留了最好的一塊地,但他想著兩個無所事事的哥哥還沒有娶親,怕他們沒東西傍身討不到媳婦,於是把自己的地給了出去,要了最差勁的一塊地。”

“爺爺奶奶死後,兩個大伯徹底把那塊地占為己有,還分了爺爺奶奶留下來的錢,我們那地方沒人管什麼財產分配,能搶到就是自己的,爸爸不想和大伯們生出間隙,什麼都沒說。”

“至於我媽媽,她生來就過得苦,她有一隻眼睛看不見,因此從小就受舅舅們欺負,身體很不好,在那種村子裡,媽媽根本沒有選擇嫁誰的權利,姥爺要她嫁給誰就要嫁給誰,但村子裡沒人來提親,舅舅對媽媽的態度也越來越差。”

“媽媽總是被舅舅們打,還不能進屋吃飯,最後是爸爸用攢的錢去提了親,兩千塊,兩千塊就讓兩個人組成家庭。”

“但兩千塊在我們村子裡已經是天價了,爸爸成了村民嘴裡的傻大帽,不過用我爸爸的話說,他是高攀了媽媽,因為他曾經看到媽媽在家門口喂貓,明明自己隻有半個糙饅頭啃,還要分幾口給小貓吃。”

“爸爸說媽媽特彆善良,是村子裡最好的人,媽媽也說爸爸特彆善良,是村子裡最好的人。”

“結婚後,爸爸做木匠做得更賣力了,媽媽也會乾些針線活,兩人攢了些錢,蓋了個小磚瓦房,之後就開始盼望著孩子的誕生,但是媽媽遲遲沒有懷孕,媽媽特彆喜歡小孩,總是看著彆人家的小孩發呆,最後燕子來到我家屋簷下,我也在那年出生了。”

“為了讓我和媽媽有更好的生活條件,爸爸不僅隻接村裡的活了,他還開始接鄰村的活,結果有次他去樹林深處看木材時,被冒出來的野豬咬斷了半條腿,要不是媽媽拿錢求著舅舅們上山找爸爸,爸爸已經死在山上了。”

大概是說到了命運的轉折點,小陽州揉了揉自己的臉。

他輕聲道:“從那天起我們家就完了。”

“因為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爸爸不僅殘疾了,還落下很嚴重的病根,手腳無力,再也沒辦法做木匠活,大伯用給兒子做婚房為由借走了我們的房子,爸爸媽媽爭搶不過,希望村長支持公道,結果村長收了大伯的禮,根本就不管,村子在大山裡,我們根本沒有門路告出去。”

“最後媽媽在林間找到一個無人住的破舊木棚,帶著我和爸爸搬了進去。”

小陽州說:“那個地方真的不能稱為家,卻是我們唯一能找到的庇護之地了。”

“那裡真的好苦,當大家都隻為活著才活著時,哪裡有時間傳遞愛啊,你們說是不是?”

陽州認真問大家。

四周一片靜謐。

不過很快陽州便笑起來,他回答起自己的話。

“但我還是感受到了愛。”他說道。

“媽媽買來小雞仔,學著養雞,給我煮雞蛋蒸雞蛋羹吃,爸爸學著幫我縫補衣服,他還會撐著一條腿用梯子努力爬到屋頂,在我房間的屋頂蓋上厚厚的一層稻草,然後用石頭壓住,雖然石頭不聽話,那些稻草也總被風吹跑,但我知道他是不想我被雨淋濕。”

“他們已經儘力給了我最好的條件。”

陽州一直在說他感受到的愛,但遲遲未說他為何不再感受到愛,可能是故事太難過,亦或是故事太曲折,說到這裡,他終於沉默下來。

過了半分鐘,他吐出口氣,加快了講述節奏:

“村長曾經響應號召,在村裡組織過獻血,媽媽當時去了,還拿了個獻血本回來,那會兒爸爸怕她身體遭不住想阻止她,但媽媽說隻要她去獻血,以後我們家遇到緊急情況就可以優先用血,她說這是村長告訴她的,誰都攔不住她。”

“之後媽媽每隔三個月就去村長那裡獻一次血,就這麼獻了兩年,我們並不知道獻血最好間隔半年以上,但這是村長說的,所以媽媽就信,後來有次媽媽落了東西在村長家,她回去取的時候,聽到村長與醫生的對話,媽媽發現那個醫生根本就不是醫生,她手裡的獻血證也是假的。”

“他們在賣媽媽的血。”

“媽媽不敢拆穿這件事,沒拿東西就回了家,回家後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和爸爸,說再也不去獻血了,後來三個月期限到,媽媽沒有去獻血,村長還打電話催,說平日裡獻血的人都獻完了,就缺她了。”

“媽媽掛斷了電話。”

“我本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但是不是,那年年末村長突然跑到我家,說他的女兒被摩托車撞到了,現在急需用血,媽媽血型合適,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媽媽去獻血。”

“村子裡那麼多人,他有那麼多的選擇,但他偏偏第一個找媽媽,他的選擇是對的,”小陽州閉了閉眼,“媽媽那天跟著村長跑去了醫院,任我在背後哭嚎,她沒有管我。”

“一次獻血還不夠,村長第一次第三次來找媽媽。”

“為了救那孩子,媽媽甚至會躲著我和爸爸出門,她知道我們擔心她,但她固執得要死,次次都要去。”

說到這裡,小陽州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緩緩閉上,聲音哆嗦了下,鼻尖也開始變紅。

才多大點的小孩,已經學會忍著不哭了。

薑厭摸了摸衣兜,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遞給他。

小陽州悶聲道謝:“謝謝。”

薑厭搖了下頭。

擦完眼淚後,小陽州為自己母親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村長的女兒出院後,母親終於不用再偷偷遛出門。”

“半個月後,家裡的稻子結了穗,她興高采烈地抱著我跑向稻穀地。”

“那是風和日麗的一天。”陽州說。

“我的母親倒在稻穀地裡,死因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