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有微風吹來,吹散了室內的沉寂。沈知瀾把窗戶打開,饒有興趣欣賞著屋外的風景。
這小院是太醫院的,平時拿來給求醫者們休息和養病,出於實用,還種了不少能觀賞能入藥的植物,鬱鬱蔥蔥,彆有一番生機。
他正看得入迷,趙大夫端著藥湯進來,看他還有心情欣賞風景,就知道是大好了。
“我看看結痂的狀態。”趙大夫仔細檢查了傷口處的結疤,發現痂口逐漸變硬,等到裡面的新皮膚長好,就算是徹底痊愈了。
趙大夫忍不住微笑,“你的運氣當真是好,我就沒見過比你痊愈更快的,雖然也有痘種不同的因素,但你身體強健也占了五成。”
從頭到尾都沒受過什麼罪,就是發熱和長了丘疹,再輕鬆不過。
沈知瀾自得道:“當然是我運氣好,福澤庇佑,這多簡單。”
趙大夫收拾好藥碗,又從托盤裡拿出兩個桔子,“諾,今天的份。”
“這桔子很好吃啊,清甜可口,趙大夫你是從哪兒買的?下次讓我爹買點還你。”
趙大夫哼哼:“你還挺識貨,這是從南貨行買的,價格可貴了,不過嘛,幾l個桔子還吃不窮我,放心吧。”
沈知瀾見他沒鬆口,也就沒繼續追問,說的也對,就是桔子,還擔心人情還不上嗎?怎麼樣也不至於。
兩人沉默一瞬,趙大夫率先開口,“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啊,隻要我知道的都可以回答。”
沈知瀾從趴在案幾l上,右手托腮,等著趙大夫的問題。
“其實以你的家境,就算花錢請人來試藥,想來也不是難事,為什麼要親自來?我想如果要試藥,隻要出銀子,會有很多人願意。”那些育嬰堂或者沒人養育的孤兒,隻要十兩就能買到他們的心甘情願,趙大夫覺得,沈家人肯定樂意出這個錢。
沈知瀾想了想,“那我先給趙大夫講個故事?”
“願聞其詳。”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種疾病在小兒之中肆虐,生病的多數都是小兒,六歲之下的最為危險,輕的會耳聾,重的會癱瘓,總之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疾病,這時候,有一隊大夫打算研究針對這種疾病的特效藥,幾l經波折,終於找到了特效藥方,他們隊伍裡所有大夫都親身試過藥,證明了藥物的效果,但是,成年人的抵抗力就是比小孩強,同樣的藥物未必不會對孩子造成損傷,趙大夫也明白這個道理?”
趙大夫放在側面的手不經意扯住衣袖,“對,小兒藥,藥量要酌情減半。”
“這時候,大夫隊伍裡有一位姓顧的老大夫主動站了出來,說了一句話,最終解決了此事,您來猜一猜到底說的什麼?”
說的什麼?趙大夫在心底反複念叨著,如果是他的話,他在這時想要說什麼?
“自己研製出來的藥物,自家人都不敢用,憑什麼讓彆的孩子用?”
趙大夫喃喃說出了這句話。
沈知
瀾拍掌,“恭喜你,答對了,可惜沒有獎品。當初我看到關於牛痘的記載,隨口告訴了王大夫,她一心想要研究出辦法,她都敢以身試藥,我這個“始作俑者”憑什麼縮在後面?我的性命當然很珍貴,但彆人的性命同樣珍貴。”
趙大夫被這樣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的態度震住了,他發現面前這個少年似乎在貫徹一個理念,身份有貴賤,生命無輕重。
和當初他們學醫的第一課醫者不拒何其相似。
長久,趙大夫才吐出一口氣,“你年紀小小,倒是想的很長遠。”
“哈,是有點,我裝的像不像?”沈知瀾又恢複嬉皮笑臉的樣子,好似剛才的對話根本沒發生。
但趙大夫明白,他的心裡很寬很寬,裝下很多東西。
趙大夫故意插科打諢,“心思這麼深,小心長不高啊,聽說心眼子多的壓個子。”
“怎麼可能!你是大夫不可以相信各種迷信說法!隻要我多吃多曬太陽,肯定能長很高。”
真漢子怎麼可能長不高!必須一米九,在身高膨脹的綠文學城,一米八都不夠使了!
沈知瀾被趙大夫打出暴擊,殘血退場。
又過了三日,在所有大夫的會診之下,他的全部症狀都已經治愈,可以出院了!
本來以為出院時隻有家人來接,誰知道沈知瀾一隻腳剛邁出去,發現小院門口擠滿了人,全是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天呐,都是來接我的嗎?”這排面,太足了!
沈潭第一個竄出來,“有事情都不跟我們說,太不夠意思了,不拿我當兄弟嗎?”
“就是,居然瞞著我們!”沈葵緊隨其後。
“本來就沒拿你當兄弟嘛!”沈知瀾專門對著沈葵說,見沈葵氣的轉頭,這才悠悠補充一句,“我難道不是小叔嗎?”
輩分,怎麼能忘了輩分!
沈葵鼓起的怒氣又憋了下來,氣成河豚。
韓子期也來了,他做了和事佬,“行了行了,先回家去換衣洗澡,去去晦氣,有話慢慢說。”
沈知瀾一看這烏央烏央的迎接人群,確實堵門口不好,忙說著先回家。
沈齊平時沒留心,現在一見才知道孩子交流有多廣闊,隻好把原先的慶祝宴從家裡改到酒樓,才能安置下這麼多人,還有幾l家沒來人,也托人送了禮物。
沈知瀾洗刷一新後,被簇擁著進了酒樓,坐了主位,悄聲問韓子期,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他去了太醫院?這效果跟拿大喇叭宣傳過差不多,不是說了讓院長保密嗎?
韓子期呃了一聲,直接把自家爺爺賣了,“是爺爺從太醫院聽來的,倒不是書院裡泄密,爺爺在家都把你誇出花來,說你智勇雙全,要不是我攔住,今天也得來守著,諾,那個是馮爺爺家的孫輩,也是過來賀喜的。”
順著他指的方向沈知瀾看了看,果然看到一個不太熟的面孔,對方點頭示意。
“唉,算了。”沈知瀾放棄掙紮,也不是什麼壞事,知道
就知道吧,他也沒乾啥。
韓子期告完爺爺黑狀,還是忍不住好奇,“你真的出過花了嗎?我瞧著一點都沒變唉!也沒變瘦變憔悴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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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看左臉上這個麻點,這可是戰鬥過的勳章!”沈知瀾故意把臉湊了過去,韓子期還沒看清楚,呼啦啦就圍了一圈,爭著搶著要看個究竟,這個小麻點仔細點才能看到,確實是天花留下的痕跡,它代表此人戰勝了病毒,現在活生生的存在著。
韓子期嘴快說:“看的我都想去試試了,真的很輕鬆。”
“那韓爺爺該來追殺我了,你可彆輕易去試。太醫院的大夫都說我本來身體強健,所以才這麼容易過關,而且他們會根據實際情況調整用藥分量,真想試,等太醫院出了更合適的方案再說。”
杜珍娘發出一聲冷哼。
沈知瀾連忙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算了,現在彆去觸娘的黴頭,低調點。
慶祝宴結束後,又休養了一日,沈知瀾重新回到學堂上學,他落下不少課程,幸好有沈潭沈葵提供的筆記,還有秦先生課後提供的小灶,每日補上兩刻鐘,很快就能追上其他同窗的進度。
就是秦先生老是打量他的臉,似乎想要琢磨出點什麼東西。
幾l乎隻用了一秒鐘沈知瀾就想通了,他捂著臉,“連秦先生都知道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院長不是答應替我保密嗎?”
秦先生有些歉意,又不得不替院長辯白幾l句,“日前有流言散布時我就猜到幾l分,見你連日沒來上學,這猜測就落實了,院長並沒有泄露一絲一毫。”
“原來是這樣,我也沒做什麼,大家倒是那我當稀罕看。”
“誰說這不算什麼,這是大大的善舉,足夠名垂青史,來日定然會給你記上重重一筆,夠給你供奉牌位的。”
沈知瀾無語,他還活著呐,說什麼牌位!但他也明白這是開宗立派才有的待遇,連忙辯白,“要供奉也是供奉王大夫,她才是第一個以身試藥的人。”
“你們兩的情況不一樣,每一個有孩子的家長都該感謝你的付出,而王大夫同樣居功至偉,要一起供奉的。”
“聽這個意思,先生家的孩子年齡差不多?”
秦先生點頭,“二子一女,都沒超過十五,內人日日都為此憂心。”
“那可真是好事,正好遇上好時機。”沈知瀾笑了起來。
以秦先生的閱曆自然能瞧出他是發自真心的喜悅,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人啊,會為了旁人的歡喜而歡喜,為了旁人的悲傷而悲傷。
秦先生突然想寫信給內人,讓她帶著孩子問清楚,種痘,他也想儘一份自己的力。
過了約莫半月,沈知瀾還去太醫院複診過,確定他的的確確擁有免疫力後,太醫院就在城門口貼了告示,宣布有新方可以治療天花,目前已在數十人試過,安全無虞,現在招募試藥人,提供適量補貼。
杜珍娘當即宣布她要去,她這些天日日苦練,強身健體,就等著這天。
沈齊也找不到借口阻攔,他跺著腳,“去就去,我們家都去!”怕個鳥,與其以後擔心被傳染,還不如趁著現在冒個小風險,乾脆了結。
“那我也要去!”沈知汝不甘示弱。
沈知瀾板著臉,“去也可以,也要一個一個的去,萬事俱備,表姨說身體沒問題再去。”
“那當然,必須要準備好再去。”沈齊拍板,“而且兩人間也要有間隔,必須等好透了第二個才能去。”
這個提議被一致通過。
杜珍娘準備的很好,然後去了太醫院候診的小院,面對給她傷口上吹痂末的王凝香,杜珍娘突然道歉,“凝香,對不起。”
要說自己完全沒怨過王凝香,那肯定是假的,隻是她沒有宣之於口,默默壓製住而已。
王凝香一哂,“對不起什麼?我可什麼都不記得,也不知道。”
這種怨也是人之常情,假如換成自己也是一樣的,現在說開了,反而解開了怨念。
兩個女子互相對視一眼,一切儘在不言中。
杜珍娘被種痘後反應也不嚴重,退燒後丘疹好的慢,但也每日都有改善,拖拉了半月後,她同樣安全過關。
她恍惚覺得有什麼沉重的包袱從身上丟掉,一身輕鬆。
跟她同一批的還有十來個自願試藥的人,太醫院為了取信於人,在入院前做了一個小小的展示,出院後也有同樣的展示,那些病人的親屬們歡呼雀躍,抱著親人舍不得撒手,又是哭又是笑,淚水肆意流淌。
他們贏了,他們贏了!
親人們擁抱後,從台下衝過來一個老者,狠狠抱著第一個試藥人,哭嚎的聲音格外大:“你們都好了,都好了!以後都不會生天花了!”
“嗚嗚嗚,你們怎麼不早點來啊!不早點來啊!我的孩子就不會死了!”
他這話一出,勾起台下各家人的傷心事,誰沒有親人病逝於此呢?一時之間,哭聲,笑聲,慶祝聲響成一團,百姓不分彼此不分親疏,奮力抱著彼此,哭出各自的辛酸。
杜珍娘被人群衝來衝去,鞋都踩掉一隻,但她恍惚覺得,自己乾的事情確實有意義,改變了這麼多人未來!
人群很久才散去,而踴躍報名想要試藥的人更多了,如果不是還要篩選,太醫院門檻都得被踩破,費了很長時間才選出二十
個,想報名的沈齊還被篩了下來,可把他氣的夠嗆。
這場治療風暴也開始逐漸從民間蔓延到王公之間。
比如現在宗令辦了一場賞菊宴,話題中心就是這次的新式療法。
天氣轉寒,霜色越濃秋菊越美,在嚴寒中凜然不懼,肆意綻放,室內燃著火牆,溫暖如春,便有人提起此事。
病毒又沒長眼,並不會因為對方是王公大臣就不傳染,相反,王公因為衣食富足更害怕疾病的肆虐,所以一聽說有這樣的事,立刻把原委打聽的清楚,想要給自己加一層保險。
隻是比起療效,他們更關心風險,此法,真的有效嗎?
“不過是些許小巧,平民做慣了粗活,所以不害怕生病,我們可要想清楚。”
也有人反駁:“平民也是人,照樣是兩眼兩耳一鼻,生病了也吃同樣的藥,又有什麼區彆?對他們有效,自然對我們也有效。”
然後兩撥人就互相爭論起來。
宗令聽著對方越吵越來勁,氣氛有些僵住,輕輕把手裡茶杯放下,室內頓時一靜。
宗令指著擺在兩側的插花瓶,“諸位覺得這瓶子的菊花可好看?”
“好看,當然好看,我從前還沒見過這樣的菊花,竟然是稀有的墨菊,也不知道是哪位花匠種出來的,當真稀罕。”
眾人這才將目光落到菊花上,一瞧之後果然是驚為天菊,這顏色確實是世所罕見,一盆千金,宗令府居然舍得拿來插瓶,富貴之意溢於言表。
宗令含笑不語,當初他第一次看到墨菊綠菊也是如此,深覺暴殄天物,等知道背後的小秘訣後,又當場表演一個目瞪口呆。
但是秘密說破就不值錢了,所以宗令隻是道:“諸位喜歡就是它最大的用處,散席後可以帶一些回家插瓶,裝點室內。”
“說起來,這東西還是族中一位小輩孝敬給老夫的,他心思靈巧,這才有墨菊現世。”
原來如此,當真風雅以極,眾人又忙不迭的稱讚這位小輩孝順還機智,自家孩子可沒這樣的。
說著宗令又歎著氣,“這孩子啊,是個實心眼,急人所急想人所想。他聽說有治療天花的法子後,第一個報了名說要去試藥,說他去了,彆的孩子就不用去。幸好太-祖福澤庇佑,毫發無損的回來了,連個疤都沒落下,一切都好好的。”
“我又去找太醫們打聽過此事,都說此法可靠,百者能存九十九,我便琢磨著,等到合適時讓家裡的小輩都去試一試。”
宗令話音落下,頓時讓室內一靜,有人小心翼翼問,“大人竟然如此信任此法麼?”
“我信太醫的醫術,還有太醫們的仁心,若是能夠早點出花,也是幸事啊。”宗令微微搖頭,恍惚想起什麼。
不得不說,沈知瀾大膽試藥,成功歸來,給宗令增加了信任,雖然太醫也說過偶爾會有不救者,至少比四成的死亡率高。
宗令這麼說,也打算這麼做,現在正督促著晚輩調理身體,到時好種痘。
有人打哈哈:“原來如此,王爺當真是深謀遠慮,為子孫後輩計深遠,哈哈。”
“那是當然,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啊。”宗令端起酒杯,舉杯慶祝。不管外人怎麼說怎麼想,反正此刻他要為種痘站台,一力推薦。
宴會上氣氛重新熱烈起來,但宴會後,又多了許多人去太醫院打聽新法,就不得而知了。
同時王凝香的名字也進入他們的視野,聽說是去年研究出時疫法子的大夫,無形中又多加了兩分信任。
宗令是說乾就乾,當真選了兩個身強體健的孫輩種痘,二人平安歸來,引發一輪宗族內的新轟動,連宗令都敢讓孫輩冒險,他們有什麼不敢的?
於此同時,沈知瀾的事跡在宗學裡流傳,同窗都知道他“孤身犯險,榮耀歸來”的故事。
少年們最喜歡這樣跟全世界對抗的傳奇,故事裡他們無所不能,隻要想,全世界都會為他讓路,他們隻需要一路往前就好。
面對他們的好奇,沈知瀾一遍又一遍的解釋著,挽袖子秀傷疤一套連招練的格外絲滑,眾人配合著發出歡呼,宛如見到了傳奇戰士的勳章。
下學後他去隔壁準備跟姐姐一起回家,還沒踩上女宗學的門檻,就被族姐族妹們團團困住,興奮等著他講述傳奇故事。
沈知汝都沒擠進她們的包圍圈,急的在外圍大喊,“讓讓,讓個位置啊!”
族姐妹們哄笑著:“汝妹妹,今兒就算你是親屬也沒有專屬位置,後面排隊去吧!”
沈知瀾隻好認命挽袖子秀傷疤,他就說連招練得好有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