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殉情的白頭翁(1 / 1)

小客車進了山,空調就關了。

乘客不用吩咐,紛紛拉開車窗,帶著濃鬱草木清香的風跑進來,又從那邊窗戶跑出去,不如空調涼快,但舒服,涼到了心裡。

話匣子也打開了。

“今天真熱呀,天氣預報說最高溫度四十度呢。”

“還是咱們山裡好,再怎麼熱,樹蔭下是涼的,風是涼的,那城裡熱的像個蒸籠,哪哪都熱。”

“可不,還什麼都貴,要不是想孫子,我才不去城裡受罪。”

“......”

一個大娘坐靠窗的位置,前後都是老頭,鑒於男女有彆,把目標對準鄰座的年輕女孩。

她早觀察過了,胸有成竹道:“閨女,放暑假了?”

年輕女孩看起來剛二十出頭,水靈靈的,帶了兩個行李箱,一個包,絕對是外地回來的大學生。

見對方頭點頭承認,立刻延伸到下一個話題:“大幾?”

女孩笑起來一口白牙:“畢業了。”

大娘本來順口問的,這下來了精神:“你拿了幾個那什麼奧佛?”

家裡的臭小子今年也畢業了,奧佛拿到不少,就是沒滿意的,什麼公司名氣不夠大,去了會讓同學笑話,什麼所在的城市是個三線,一輩子就完了。

她感覺純粹眼高手低,欠揍。

這麼挑,當皇帝選妃呢。

女孩搖搖頭:“我打算在老家發展,沒參加招聘。”

大娘楞了下:“家裡給安排好了工作還是打算考編?”

回老家的大概率這兩種情況,尤其後者,其實她也想兒子能回來,養那麼大,以後天各一方,雖說現在交通方便,但畢竟兩個城市。

為這事吵很久了,養兒防老,就一個孩子。

兒子呢,反過來說他們這是在折斷他準備要翱翔的翅膀。

女孩的回答很意外:“沒有,我家裡包了片山林,我喜歡種地。”

前方隻剩一個站點——鄉鎮終點站。

一個鄉鎮,就那麼些村。

“你,你是玉泉村的吧,哎呀,你該不會是錦繡吧。”大娘意識到什麼,仔細打量片刻激動了,“還真是你,我是前面村的玉紅姑姑,小時候還抱過你呢,瞧瞧,轉眼長這麼大了,差點沒認出來。”

玉泉村是她的娘家。

前段時間回去聽到個新聞,老梁家的女兒馬上大學畢業,不留城,打算回來幫家裡忙。

有什麼可幫的?

老梁家承包了很大片山區,像很多村民般種櫻桃蘋果梨等各種水果,但賺不到多少錢的。

就說櫻桃吧,市場價二三十塊,實際收購價五塊多。

差價去哪裡了?

水果販子大老遠開著貨車來有成本,水果攤房租電費人工,一層加一層。

果農呢,扣除每年的人工肥料,隻賺個辛苦錢,趕上倒春寒啥的天災,一年功夫白費了。

所以不管什麼時代,老農民改變不了靠天吃飯的命。

一個女大學生,放著大城市的辦公室不待回老家,每天風吹日曬,仙女也得變村姑。

不過,大學畢業.......

玉紅大娘眼睛亮了:“錦繡,有男朋友了沒?”

梁錦繡後悔了。

農村現在娶媳婦特難,一是早些年重男輕女造成的男女比例失調,再則年輕人喜歡城市生活,去了眼界大都會變。

如今農村的婚姻市場已經不能用一家有女百家求了,二婚女子都爭著娶,更不用說像她這樣長相不錯的女大學生了。

老媽電話裡說過很多次,讓她最好心理準備,自打回老家的消息傳出,立刻成了媒人的重點攻略對象。

邊界感,農村不存在的。

梁錦繡正想怎麼轉移話題,中巴車忽然來了個急刹車。

刹的太猛了,一車人腦門全部撞到靠背。

立刻沒心情聊天了,紛紛怒氣衝衝找司機麻煩。

“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有意的。”司機連連道歉,解釋道,“前面停著兩隻鳥,不刹車就撞上了。”

馬路有鳥不稀奇,一般車未到就飛走。

司機是個心腸不錯的,連續摁了好幾聲喇叭,見鳥還是一動不動,隻好推開車門下車。

梁錦繡跟著跳下。

四十度的高溫,石子路滾燙,能把雞蛋燙個半熟。

兩隻鳥似乎感覺不到,一隻腹部朝上,另一隻趴在它身邊,褐灰尾巴有不怎麼明顯的黃綠色暗紋,黑乎乎的小腦袋正中,一撮白毛非常醒目。

是白頭翁。

“這隻死了吧。”司機走進蹲下,輕輕碰了碰腹部朝上的那隻——爪爪已經開始僵硬。

他看向另外一隻,愣住了。

還活著。

又好像死了,任由他抓起毫不掙紮。

它黑豆般小眼睛噙滿淚水。

鳥會哭?

不少乘客跟著下來看熱鬨,其中就有那位玉紅大娘,她打開攝像頭一邊拍視頻一邊感歎:“救不了的,另外一也活不成了。”

白頭翁,山裡常見,就像名字般,一生隻愛一次,一個配偶到白頭,一隻死了,另外一隻絕對不獨活。

而且方式特彆慘烈——飛到空中腦袋朝下狠狠墜落。

如果發現有腦袋折斷的白頭翁,不遠處,肯定能發現另外一隻的屍體。

像這種守在身邊等死的還是第一次見。

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

有人輕輕歎氣。

人這輩子,沒幾個能遇到真愛。

白頭翁沒有法律約束,沒有人類豐富的情感,但它們做到了大部分人所不曾做到的至死不渝。

司機輕輕捧著放到路邊草叢。

不是每個司機都會像他停下來,也可能看不見。

活著的那隻依舊一動不動,它目光毫無生機,除了愛人,世界再無其它,當發現愛人屍體動了,微弱叫了聲。

“不要動她!”

是個蒼老的男聲。

隻有梁錦繡聽到了。

梁錦繡轉身上車,拿著包回來,對活著的那隻溫聲道:“這附近有很多老鼠,會吃掉你愛人,我先帶你們回家好不好?”

玉紅大娘以為小姑娘心善,提醒道:“錦繡,彆找麻煩,白頭翁是國家三級保護鳥類,個人不能飼養。”

梁錦繡認真點頭:“我會給林業局打電話。”

她初中時候遇見過一次差不多的情況。

那年冬天下了場很大的雪,她放學回家,看到路邊雪堆裡有兩隻緊緊依偎的白頭翁,見到她也不跑。

出於好奇走過去,發現一隻已經僵硬,不知道死了多久,而另一隻,滿眼哀傷。

她帶回了家。

活著的那隻不吃不喝,過了兩天,跟著走了。

她哭了好幾天。

現在她能和動物溝通,想嘗試一下,哪怕救不回來,也希望它們倆能完完整整的走。

大家畢竟不熟,見她這麼說了,也沒再勸。

很快到達終點。

七月份,果園正忙的時候,所以梁錦繡沒讓父母來接,和戀戀不舍的玉紅姑姑加了微信,坐上輛蹦蹦車。

十五分鐘便到了家。

鄰家的狗生了,一窩小奶狗聽到動靜立刻連蹦帶跳跑過來圍著她又蹭又跳。

梁錦繡幾個月前忽然能和動物通過情緒進行,當時很興奮,漸漸發現,有時候挺麻煩的。

比如此刻,小奶狗哼哼唧唧的撒嬌聲在她這裡這樣的。

“快抱我快抱我,我要你抱抱我。”

“我餓了我餓了我要吃飯飯。”

“你是誰呀,為什麼不抱我。”

“管她誰呢,快抱抱,我要抱抱。”

“誰屁股蹭我們臉了,嗷嗚,看我的小爪爪。”

“你打我乾啥,嗷嗚,誰親我屁股了。”

“……”

不是一隻隻說,是同時!

同時毫無邏輯自顧自說。

梁錦繡腦瓜子嗡嗡的,控製住擼的衝動,冷漠踢開往家裡走。

絕對不能擼的,不然沒完沒了永無寧日。

家裡沒人,梁錦繡找了個小盒子,裡面鋪上棉布,把白頭翁夫妻倆輕輕放裡面。

她剛大學畢業,還未經曆過生離死彆,完全不知道改怎麼勸。

人還好些,為了家人什麼的要振作,鳥不一樣,似乎除了伴侶沒什麼可留戀的。

乾巴巴勸了幾句沒得到任何回應,隻好放了點清水和吃的。

讓公白頭翁先自己待會,實在不行再想彆的辦法。

轉身給林業局打電話,那邊聽完這種情況長歎口氣,無法救治,之前嘗試過,無一例外不吃不喝,過不了幾天便跟著去。

梁錦繡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按照流程口頭彙報撿到的整個過程。

剛放下電話,門口傳來輕輕腳步聲,走進來個老太太,她個子很矮,估計最多一米五,很黑,滿臉農村稱為雞屎雀的色斑,眼睛很小,還是個肉眼皮。

她很醜。

但又有一種和善的美。

梁錦繡眉開眼笑:“李奶奶。”

“我聽著聲音像你,還真回來了。”李奶奶笑起來滿臉的雞屎雀跟著綻開,像田野裡小小的花,“你爸媽都在林場呢,餓了沒,奶奶包了韭菜包子,要不要吃?”

梁錦繡使勁點頭。

她知道,這是李奶奶知道她回來特意包的。

全村人都很尊敬李奶奶,因為她出了名的心善,一輩子沒和人紅過臉,還因為她死去的丈夫。

結婚第三年就走了,救兩個溺水的孩子,自己沒上來。

李奶奶沒再改嫁,自己帶著孩子寡居幾十年。

梁錦繡長大後雖然不太認可這種因為一個人搭進去一輩子的方式,但不妨礙感動。

她偶爾想過,李奶奶肯定很愛很愛丈夫,才能熬過這幾十年的漫漫光陰吧。

就像兩隻白頭翁,一隻走了,一隻不獨活。

李奶奶家就在對過。

韭菜自己家種的,從不打藥,肥料也是天然的,這樣種出來的韭菜葉子細細的,不長,韭菜味濃濃的。

餡好,皮也好。

幾十年一家傳一家的老酵母發的面,又勁道又香。

吃包子不耽誤說話,梁錦繡一邊大口吃一邊貧嘴:“李奶奶,和我記憶裡的味一模一樣,不瞞您說,我天天想您的包子。”

李奶奶翻個白眼:“原來我還不如幾個包子。”

梁錦繡理直氣壯道:“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吃貨呢。”

梁錦繡還沒出生爺爺奶奶便走了,家裡沒彆的老人,父母下地乾活經常把她托付給李奶奶。

在梁錦繡心裡,李奶奶就是奶奶。

一口氣吃了三個,梁錦繡打個飽嗝,擦擦嘴看向周圍:“豆子呢?”

豆子是李奶奶養的一隻草龜,也不知道多少歲,反正比她大,很通人性。

院子有塊小菜地,種了茄子豆角等應季蔬菜。

還有攏生菜,專門給豆子種的。

李奶奶扯著嗓門喊了幾聲後,一隻臉盆那麼大的草龜慢騰騰爬出來,厚實的甲殼烏黑閃亮,爪子和尾巴長著厚厚的鱗甲,它叼著片綠油油的生菜,一邊咀嚼一邊慢悠悠道:“來了。”

梁錦繡拍拍手,笑著道:“豆子,有沒有想我?”

她很小的時候就展示出吃貨本性,見啥啃啥,包括豆子。

“躲你還來不及——咦,我怎麼能聽懂你說話?那你也聽懂我說話?”豆子驚訝抬起頭,它想到什麼,奮力做出跑的姿勢,“如果能聽懂,快告訴主人彆守寡了,不值得,那男人壓根不愛她,外面一直有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