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
榮貴人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樣兒,抿著嘴兒笑道,“咱們挑人啊,未必是去挑那毫無根基的、嶄新嶄新的人去。莫不如就去挑那已經得過聖寵的、有把握的人去。”
安常在便是一眯眼,“得過聖寵的人?你說的,莫不是……?”
這後宮裡人雖然不算少了,可是得過聖寵的一共也沒有幾個人。在這些人裡頭最年輕的,也唯有那一個了。
瞧著安常在的眼睛,榮貴人噙著一抹笑,緩緩點了點頭,“安妹妹如此聰慧,必定已經想著了。”
安常在卻反倒揪起心來,“可是,且不說那位也是皇後娘娘的一家子,單說人家現在的位分就都在你我之上啊!人家哪兒看得起咱們,哪兒還需要咱們抬舉她去?隻怕到時候還得反客為主,倒要咱們聽命於她去了!”
榮貴人便笑,“她是皇後娘娘的一家人,是沒錯兒,可是你忘了鈕祜祿氏的格格都是個什麼性兒了?她何至於就肯長久屈居人下去?況且她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八房的格格,原本她們家的公爵就是人家八房的豁出命去創下軍功賺來的,故此八房的格格怎麼肯將皇後母家的六房放在眼裡去?”
如安常在這樣兒的正經公爵之女,對這門第之見最為在乎,她立時點頭,“何嘗不是?”
可是她還是皺了皺眉頭,“隻是這幾年我瞧著她,對皇後也是頗為恭順啊。不瞞姐姐,我當年聽說,二阿哥福晉未嘗沒想過要跟如嬪聯手,可惜這如嬪當時卻是個膽小怕事的,又據說是記著睿親王福晉的情誼,這便不肯與二阿哥福晉一路去。”
“這樣的人,二阿哥福晉都勸不動的,何嘗就肯聽咱們的了?若她反要倒打一耙,順手兒把咱們兩個賣給皇後去討好,那咱們豈不完了?”
榮貴人含笑垂眸,悠閒地擺弄了擺弄腕上的鐲子。
她比安常在更有信心,那是因為她曾經說動過如嬪啊,有過那樣的成功經驗,她便都對下次再如願而充滿了自信去。
“不會的。”她也不肯細說緣由,不過語氣卻足夠篤定。
安常在不由得仔細打量她的神情,“姐姐竟這般有把握麼?”
榮貴人瞧出來了安常在的不放心,她琢磨了一下兒,知道自己若是什麼都不說的話,安常在是不肯輕易放心的。隻是她暫且不肯露出自己曾經與如嬪那番話的,否則豈不是授人以柄了麼?
她便緩緩道,“妹妹彆忘了,我終究是在孝淑皇後跟前伺候過的。在這後宮裡,唯一曾經能拿伏得住當今這位的,便也唯有孝淑皇後了。故此孝淑皇後說過的話,咱們照著做就一定沒錯兒。”
安常在一怔,“孝淑皇後?”孝淑皇後對於她這後進宮的來說,著實是太陌生了。“孝淑皇後與姐姐說過什麼話兒去?”
榮貴人輕輕挑起唇角兒來,“孝淑皇後說啊,鈕祜祿氏的格格是天生的狼性兒,是不好馴服,可是卻並非是不能馴服的。隻要你找對了法兒,那便也一樣兒能叫她們束手就擒。”
安常在眼睛一亮,“什麼法兒?”
榮貴人得意地眸光一轉,“孝淑皇後說:一個鈕祜祿氏不好馴服,那便索性多聚起幾個鈕祜祿氏就是了。這原野上的孤狼其實最不好對付,因為它會更獨立,更堅強,更不惜與你拚命……可是一旦狼聚成了群,那時候兒的情形可就不一樣兒了。”
“你想啊,狼終究是狼,跟羊群、馬群的那些弱者都不一樣兒。那些羊群馬群的天生就弱,聚堆兒是為了自保,它們憑自己的那點子力氣,除了聚堆兒便沒有旁的選擇,故此羊群和馬群才肯乖巧聽話,羊群和馬群也才能穩定的日子長久。可是狼群就不一樣了。”
“狼群聚堆兒,狼的數目兒多了,偏個個兒都是狼性的,狼群內裡便必定各自都存著不同的心思……時日還短的時候兒,這些各存的心思興許還能被壓製住,畢竟新來的、年幼的起初還摸不清路數,終究還得先學著自保,這便免不得要裝作俯首帖耳的模樣;”
“可是一旦日子久了,那些新來的有了經驗,年幼的長大成熟,那便從前的劣勢全都不存在了,這時候兒彼此拉平,便誰對誰都沒有從前那麼高不可攀、強不可摧。而它們原本就是狼,狼性兒生就便都是強者,都想著要拔尖兒去,誰都不甘心再屈居旁人之下。若此一來,那便各自的心思終究都會一點一點顯露出來。彆看這時候兒更加狼多勢眾,可其實反倒好馴服了。”
“啊?”安常在一時沒尋思過味兒來,仔細回味了一下兒才道,“孝淑皇後的意思,莫非是——叫她們鈕祜祿氏的內鬥?等彼此削弱了,咱們再從旁動手,那便省卻不少勁兒了?”
“妹妹聰慧。”榮貴人滿意地笑,拍拍安常在的手去,“隻是哪兒還需要咱們來叫她們鬥啊?她們鈕祜祿氏的,都不用外人攛掇,她們自己早就鬥得歡了!咱們不需要煽風點火,咱們隻要順水推舟就夠了。”
安常在登時站起來,向榮貴人深施一禮,“……咱們是鬥不過皇後去,不過姐姐卻心下原來存著孝淑皇後的錦囊妙計去!有孝淑皇後在天之靈的守護,那咱們又何愁鬥不過皇後去?”
榮貴人含笑點頭,“說到底,咱們爭的不是眼前,是將來……唯有將來是二阿哥承襲大位,咱們才有好日子過,否則若是皇後所出的三阿哥或者四阿哥登位的話,那咱們兩個便得如現如今一般,守著這貴人、常在的位分,窮等到死吧。”
榮貴人說著抬眸望了望天,“說到底,孝淑皇後走的時候兒,最放心不下的,終究還是她的二阿哥啊。她自己跟當今這位中宮沒什麼好爭的了,但是她卻不能不守護她的兒子啊,故此她不管留下什麼,實則都不是為了幫咱們,不過都是為了護著二阿哥罷了。”
“故此隻要咱們的心往二阿哥那想,所有的氣力都使出來幫襯著二阿哥奪位去,那孝淑皇後在天之靈一定能看見,她留下的錦囊,也必定能一個兒一個兒地全都惠及到咱們自身來!”
安常在用力點頭,“對,便是為了咱們自己的出頭之日,咱們也必定要幫二阿哥去!”
.
這樣熱的天兒,甚為天子的,心下反倒更為焦躁——他擔心的不是自己一人熱不熱,他要擔心的是天下農桑。到五月下旬了,這天兒還這麼熱,不見雨雲,怕是要耽誤了農收去。
這北地的天兒一旱,京師的米糧便更依靠南來的漕船。京中米價立時飛長漲了起來,皇上幾次下旨,命京中平價糶米。
皇上雖說下了旨意,但是這事兒最根本的解決方法還是要增加漕船運力,儘力將南方的米糧更多運入京中才好,否則若京中米糧的存貨也不多的話,單憑聖旨,米價是沒法兒真正壓下去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朝廷便開始征用更多的民船為漕船,並為征用支付官銀。
朝廷此舉亦是為了平定京中米糧價,令百姓有平價米糧可食,卻不成想連續多日征用來的船隻,遠遠未能達到需要。
皇上這日回來,一張臉都是沉者,廿廿便知道皇上這真是動了大氣了。
原本皇上日理萬機,每日裡不高興的事兒必定也有不少件,可是皇上來的時候兒卻都自己給整理好了,輕易都不肯帶到廿廿眼前來,叫廿廿看見了再跟著一起心煩。
今兒,皇上這是掩飾都掩飾不住了。
廿廿忍著沒問,隻巧妙地兜著圈子,“……皇上這幾日要到龍神廟拈香,總要駐蹕靜宜園幾天。皇上這回需要帶些什麼去,我這就叫人收拾。”
皇帝搖搖頭,“不用帶什麼,總歸就在眼前兒,不兩日就回來了。靜宜園行宮裡一應物件兒都足用,你不必跟著勞動了。”
廿廿點頭,輕輕撫著皇上的手,“……龍神廟一向靈驗,皇上這回去拈香,等回來了,天上必定跟著降下甘霖來。”
靜宜園在香山,香山中多泉水,故此乾隆爺曾先後在靜宜園建了四座龍神廟,廟內龍神主泉水。而山中又易聚雲水之氣,故此在龍神廟中拈香祈雨,有時候兒比在寰丘的雩祭還更容易查知是否有甘霖將降,所以從乾隆爺和當今皇上都十分重視龍神廟拈香之禮。
得了廿廿這樣的安慰,皇上心下便也一寬,“是啊,爺也希望如此。”
廿廿莞爾輕笑,“我倒是想起,‘天然圖畫’是園子裡能飽覽西山秀色的最佳之地。我就說這龍神廟便必定是與皇上最有緣的。”
圓明園中“天然圖畫”曾為孝儀純皇後住處,乾隆爺小時候兒在此讀書,等當年的十五阿哥到了念書的年歲,乾隆爺便也將十五阿哥賜住於此讀書,故此這“天然圖畫”與孝儀純皇後和皇上母子緣分極深。
廿廿委婉提起這一宗緣故,便更是要借乾隆爺和孝儀純皇後的護佑,讓皇上更得寬心去。
皇帝心下明白,不由將廿廿的手攥緊,“……是啊。”
他不多說,因沒有必要,廿廿的心意,廿廿想要說的話,他都能心領神會。
在廿廿的勸慰之下,皇帝終於鬆快下來,這才開了些胃口,能用膳了。
因京中米糧價貴,故此皇上連酒都免了。廿廿悄然喚過月柳來,悄聲囑咐。
月柳會意而去,不多時便捧著一個小壇子回來,廿廿親自去敲開了泥封,清甜的酒香便漫溢了出來。
皇帝微微挑眉。
是酒香,卻與糧食酒的味道有所不同。更要緊的是,這味道,喚醒了他的記憶去。
廿廿瞧著皇帝,淘氣微笑,“……今年海棠花兒開的時候,我陪婉貴太妃去永壽宮海棠樹下酹酒。聽婉貴太妃老人家說起,當年皇額娘曾經將每年的海棠果都蜜漬了,埋在樹下做成蜜餞果子去。”
“我聽得神往,回頭一問,說果子窖裡還有些去年的海棠果兒,因受了地氣兒,存得好,還挺水靈的。我便想著這樣隔年的海棠果若是做蜜果子未必好了,況且我也沒有皇額娘那好手藝……我便用了最笨的法兒,直接將它們封了壇子,就試試是否可以釀酒了。”
皇帝驚喜地指了指眼前的小壇子。
廿廿含笑點頭,“沒錯兒,就是它。隻是我沒想到這海棠果釀酒竟不出數兒,或者也許跟隔年了有關係,果子裡的汁兒少了吧,故此好些海棠果才就出了這麼一小壇。”
“因為少,故此我也舍不得拿出來。”廿廿淘氣地眨眨眼,“便是皇上來,我都輕易沒舍得,總想著得尋個特殊的時候兒才給皇上嘗呢。原本是想著等今年皇上萬壽節那日再拿出來呈進給皇上,給皇上助興……可是我忽然覺著,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反倒是合適的日子。”
“這果子釀的酒,貴在清甜之時,若是放的日子久了,我擔心口味倒會濁了,故此若是等到十月的話,怕就沒這會子好喝了……”廿廿親自給皇上倒上一盅,“皇上還是這會子趁著口味正佳,嘗嘗吧?”
這是用海棠果釀的酒,並非來自糧食,與皇上想要平抑京中米糧價格的初衷毫無違背;且這釀酒用的海棠果是去年存下的,已然隔年了,此時五月下旬,海棠花都開過了,今年的新一茬的果子眼看著又已經生成了,故此這些去年的海棠果倒可能被糟踐了。廿廿拿來釀酒,非但沒有靡費,反倒是一種儉省了去。
更何況,這內裡更有孝儀純皇後當年的記憶。兒子終歸是兒子,不管多大年歲,也不管身居何樣的高位,譬如九五之尊這樣的……可是在回憶起母親來時,永遠都是當年那個小小的孩童,尚且不知人間愁滋味。
故此在這酒香裡,想著額娘,想著從前無憂無慮的模樣,才是他最大的紓解之時呀……
皇帝眼窩有些發酸,忙捉起酒盅來一仰而儘。
額娘不在了,額娘卻其實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