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先回藥閣了,有事去那邊找。”
門外又飄來一句話,然後腳步聲漸漸遠去。
越長歌背靠著門,輕輕吸了一口氣,任由心跳慢慢平緩。
片刻後,她垂下頭來,低聲一笑。
不錯。還真就這麼容易住過來了。
室內不像是有人生活過的。
靈素峰一貫素淨,不會過多修飾。
出乎意料的是,這間屋子的風格,卻要顯得明快一些。
先是寬敞,南北通透。
有幾扇大窗,越長歌將其打開時,金澄澄的日光一下子盈滿室內。透過窗子往前望去,遠方是一片青得發紫的竹林,竹浪深淺起伏。
再是精致。
譬如從這一方書桌就能瞧出,深褐色的木質,看起來簡樸又不失華貴,擺在光線景色最好之處,白日不用點燈,累了往前一看就是風景。
桌上筆墨紙硯一概俱全。筆尖有的是狼毫,亦有紫毫、羊毫,習慣什麼軟硬皆能尋到妥帖的。一旁的硯台呈石青色,敲之有竹木之聲,瞧來也不菲。
越長歌坐在椅子上,疊著雙腿,不自覺撫上了一枚白玉瓶。中間竟插著一株花,以妖妖嬈嬈的姿勢橫些著,紅如丹砂。
她覺得詫異,待到看向牆面上還掛了一副畫以後,就愈發詫異了。
她也不是第一日認識柳尋芹了。醫仙大人平日又不喜書畫,更沒有什麼追求風雅的覺悟,人家自己房內素得很,絕對不會特地擺個沒用的瓶子,還在裡面風騷地插朵紅花。
腦中片刻地閃過一些大膽念頭。
莫非是給自個特地準備的?
不過隻浮起一瞬,頃刻間便被摁了下去。
她來得很隨性突然,這裡一看就是老早備下的,時間上怎麼都算不及。而這間屋子也是她自己擇的,隻是隨意進了一間。
嗯。
越長歌的指尖彈了一下嬌豔的花朵,雙眸微眯:少自作多情。
待到她將門開一縫時,柳尋芹已經不見人影。
越長歌不寫話本子也不彈琴吹笛的時候,向來沒辦法一個人安安分分待在室內。
遂不多猶豫,出門閒逛。
柳尋芹避著人跡住,她卻向著人跡尋。
一路上走到了弟子居,這會兒正值中午,弟子居內人不多。
迎面碰上一隻落單的小師侄。
那家夥正在躲在角落裡,神神叨叨地煉丹,整個人披頭散發,臉上黑一塊灰一塊的。若不是那雙不笑也彎的機靈眼睛還比較有神,越長歌險些沒認出她來。
她叫明無憂,是柳尋芹的某個徒弟。
越長歌與她曾有過幾面之緣。
“越長老?”
越長歌稍微彎下腰,打量片刻,又抹了一下她漆黑的臉:“……天哪,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的。”
“火候掌握不好。”明無憂小聲地說:“就容易這樣。”
“臉都黑成煤炭了。不如休息會兒麼。”
“不……不可以休息,連炸了師尊三次丹爐以後,她說我再炸一次就把我丟回外門重修基礎。”
越長歌的指尖凝結出一顆澄澈的水珠,將那年輕丫頭的臉擦乾淨些。
不然她總覺得自己在對著一塊煤炭說話。
“煉丹確實不簡單呢。”
越長歌揉了揉她,此言一出,隻見那張臉上眼淚突然撲簌簌地落。
那丫頭伸手顫顫巍巍地扒拉上越長歌,哽了半晌,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哭音,所有的委屈都緊巴巴地在了這句話裡:“我覺得很難很難……”
明無憂好羨慕隔壁黃鐘峰的師姐們。她們成天撫琴,吟詩作對,玩玩鬨鬨,再不濟還有最新鮮出爐的話本子看。
鶴衣峰也好。雲長老不再收徒弟,那隻能拜卿長老為師。雖說練劍苦了一些,不過卿舟雪不凶,聽聞還特彆耐心,錯個一百遍她能糾正一百零一遍。何況劍修的招式飄逸出塵,很是英氣漂亮。
餘下的兩個峰脈,鐘長老為人仗義,不拘小節。周長老峰上有好多好多毛茸茸的靈獸,很是可愛,想來也是極為有趣。
隻有靈素峰——她得背記著比磚還厚的拗口醫書,在丹爐面前炸得灰頭土臉,每日認靈草認得兩眼昏花,出了門說自個是醫修,被一同組隊的同門嫌棄不會打架……更可怕的是,還得在師尊的陰影下瑟瑟發抖。
師尊對她課業的要求嚴到發指,還成日冷著個生人勿近的臉。說話也很有水準,倒不是破口大罵,隻是往人心裡紮穿。
她老人家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
完全不記得,好像從來沒笑過。
可憐的無憂小師侄在越長歌跟前哭得一抽一抽,大肆羨慕著彆人家瀟灑的修仙生涯,與自己的慘狀形成鮮明比對。
仿佛這輩子遇到最深的坑就是入了靈素峰。
越長歌頗覺好笑,簽訂的契約裡本沒有“協調師徒關係”這一條,沒成想到搬過來的第一件麻煩事兒是這個。
不過還算在行。
由於自家峰上那幫小崽子也惱人得很,越長歌身上不常有錢,但時常有糖塊。她自納戒裡摸出了一塊,雙指夾住,準確地懟進了明無憂的嘴裡。
哭聲戛然而止。
越長歌微笑。
“乖,這能多大點事兒。”
“去求個情撒個嬌,裝裝樣子,她不會把你怎麼樣的。畢竟你們柳長老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自己招進來的徒弟,跪著也要教完。”
“我……不敢。”
“怎麼?”越長歌奇道:“我記得柳尋芹雖然凶名在外,倒也不吃小孩。”
明無憂的腮幫子又被捏了一下。
“尤其是這般沒皮沒肉的。”
她打趣道:“一看就不好吃哦。慎防噎死。”
身旁終於傳來噗嗤一聲,像是被捏破漏氣了的球。
明無憂破涕為笑,然而下一刻眉梢又蹙起,兀自發
著愁。
越長歌順道兒將她牽起,本來隻是隨意哄一哄,不過卻突然感覺到自己掌心之中粘膩一片。
她詫異地將明無憂的手鬆開,發覺那雙還粘著點爐灰的手有些異況。
越長歌一沾,那是血。
不太多,剛才烏七八糟和著爐灰糊在一起,壓根看不出來。還好她握了一下她的手。
越長歌蹙眉:“這是燙的?不疼嗎?你今天燒了多久的丹爐?”
她問得太快了,一串兒拋出來,明無憂還在思索回答哪個,結果人卻已經被一把拎起,眼前景色昏花成一片,清風穿過面頰。
瞧著她懵懵懂懂,越長歌放棄了與這隻小呆瓜問話,還是揪著她去藥閣一趟為好。
“三……三天半?”
身旁飄來一訥訥小聲。
越長歌險些沒嗆死。
祖師爺在上,柳尋芹她養出來的徒弟怎麼一個兩個稀裡糊塗的。說煉丹還真就老老實實地煉這麼久。
半點不像她峰上的幾個孽障,就連最憨厚的小弟子慕容安也知道身體不適就哼唧著休息,其餘幾個更是一點苦累都不肯沾,溜得賊快。
越長歌拎著這隻小崽子一路風風火火地趕到了藥閣門口。自然,桑枝這次也沒來得及攔住她的越師叔,隻來得及告知一下柳尋芹的方向。
藥閣深處,柳尋芹還在支著下巴思忖。似乎想得太過專注,她甚至微微斂了眸子,抵在小臂上的煙杆中徐徐燃燒著那種名為八瓣幽蘭的特製靈草。
“柳尋芹?你人呢。”
柳尋芹略一抬眸,她看見越長歌緊鎖眉頭,提著個半大不小的姑娘闖了進來,絲毫不成體統。
柳尋芹有些不悅。
她還沒來得及說越長歌什麼。那女人則鳳眼一瞪,沒好氣地白了自己一眼:“有藥嗎?你峰上的這傻孩子,眼巴巴燒了三天多的爐子,手都快燒沒了,還在那兒哭著怕你把她丟出去呢。”
什麼?
越長歌說話相來浮誇,那倒也不至於燒沒了。柳尋芹微微一怔,目光順著朝越長歌身後看去,那裡顯然躲著個稍微矮一點的,面孔熟悉,是她的弟子沒錯。
明無憂沒敢上前,她不想在師尊面前交代自己除了那三次炸丹爐,後面又添了幾筆“豐功偉績”。
“乖,彆怕,讓她給你看看。”
越長老翻臉比翻書快,一對著小孩,語氣又柔下來很多,拿手推著她的背,稍微使了些力氣,講其扒拉了出來。
柳尋芹站起身來,徑直走了過去,順勢捉住小徒兒的手腕。
拿起一看,的確有些觸目驚心。
柳尋芹的眉梢也蹙了起來。
明無憂一看她臉色,又要嚇哭,整張小臉煞白。
完了。她應該等著被師尊數落一通再走,還是自覺點打包滾去外門?
“幾日了?”
明無憂愣住,片刻後答:“不、不知道。”
“這幾日你煉製的是什麼丹
藥。”
“固元一類……”
柳尋芹卻斬釘截鐵道:“不止。”
“……啊,師尊。”明無憂慌忙道,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呼吸很是困難:“最後一次是……蘊毒丹。”
柳尋芹的面色愈沉。
她鬆開了小徒弟的手腕,迅速在一旁的木櫃裡翻找著什麼。這一轉身,身後砰地傳來墜地的聲響。
越長歌一驚:“你?”
才一個眨眼的功夫,人就倒在了地上。越長歌連忙蹲了下來,隻見明無憂臉色煞白,幾個來回之間已快沒了呼吸,儼然不是因為燙傷引起。
修士瀕死前,渾身靈力會回饋於天地草木。越長歌雖然不通醫理,但明顯感覺不大對勁,這個小家夥丹田內本沒剩什麼靈力,此刻卻在一點點抽離。
越長歌的神色也凝重起來。
“把她的嘴撬開。”
柳尋芹一面吩咐著,一面翻找,終於在壓箱底的藥櫃底下尋到了一個黑色瓷瓶,裡面隻留存了稀稀疏疏幾粒小丸藥。
“這小東西。”越長歌緊緊地捏住明無憂的腮幫子,卻見她牙關咬得死緊,又使勁兒拍了拍,臉頰都紅了半邊,還是不開。
最後她沒了轍,隻得將人仰著脖子掰,好不容易一個縫轉瞬即逝,越長歌下意識塞了根手指進去。
牙齒刺破指腹。
疼死了。
她的眼淚也險些要落下來。
柳尋芹很快將藥丸給她徒弟全部灌了下去,一粒不落。又抬眸看了越長歌一眼,將她的手扯了出去,低聲責備道:“拿點彆的墊不成。”
指腹破了皮,這會兒微微發熱。
柳尋芹卻握住了她的手指。
越長歌一怔,沒有動彈,她感覺那一處酥酥麻麻的。
待那微涼的觸感離開以後,傷口褪去紅腫,平整無痕。
木靈根的氣息似乎總是如此,不管它們的主人瞧上去如何冷淡,但卻天然帶著一種複蘇萬物的溫柔與憐憫,讓人不忍抗拒。
“……那孩子的手,你也治一治。對了,剛才這是怎麼回事?燙傷能有這麼大反應?”
柳尋芹站起身來,冷靜地回答:“中毒。她手上粘著一些燙出來的破口,已經發黑了,應該是不小心燙傷,又碰到帶毒的爐灰……蘊毒丹是毒藥,發作很慢。”
師姐的動作慢了許多,越長歌能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來,目前已無大礙,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柳尋芹的表情還是——面無表情,不管何時都是冷靜甚至淡漠的。
不過這其中也有些細微差彆,譬如這時她隻是很輕地皺眉。
明無憂一張煞白的小臉漸漸回暖,變得有了些許血色,不過並未顯現出半點清醒的跡象來,雙眸閉得很緊。
柳尋芹的指尖澄亮耀眼,不知何時捏了一根細細的銀針,神不知鬼不覺,仿佛是從袖中帶出來的。
她眼睫低垂著,專注又冷靜的模樣,聲音還是淡淡的:“彆湊過來。”
那隻纖細的手腕懸起,一點銀光貼著指尖邊緣閃動,動作細微。
電光火石之間,銀蛇突刺,又極快地鬆開。
越長歌眼睜睜看著她又紮下幾針來,腕力和指力都用得相當優美,竟然有點賞心悅目。
越長歌微微翹了一下唇角,目光自針尖挪到她平靜的臉上。
真可愛。
“柳長老,這個看著好……”
越長歌不知不覺湊過來了些許,聲音帶著調侃,唇瓣險些要碰到她的鼻尖。
最後一針刺破了明無憂的手,瘀血一下子飆了出來。
突兀濺了越長歌一臉。
“……優美。”
柳尋芹適時地抬眼,正好看見滿臉黑血往下淌的一張猙獰美人面。
“不是提醒你了嗎。”柳尋芹偏了下頭:“湊過來作甚。”
於是柳長老又平白無故地遭了一個白眼。
越長歌深吸了一口氣,一臉惱火地抽了個手絹,將自己的臉沾來沾去,血印子糊成一片。
黑色流儘,直至於現出一絲鮮紅時,血也漸漸止住。
明無憂的手輕輕握了握,微弱的呼吸逐漸增強,變得正常和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