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 被買房牽扯了心神的幾兄弟是一天都不得閒。
臘月二十七廠裡放假,黎善和蘇衛清就帶著蘇家兄妹先去徐家大院看了看房子,留下的兩個院子是最後一排的, 地理位置肯定不能跟黎善的正房相比, 但也算清幽, 於是兄妹三個挑挑揀揀, 各自選中了自己滿意的院子。
吳梨是最高興的。
她指了指一處院牆,跟蘇衛海說道:“這處不錯, 恰好臨街,對過有小學有初中的, 以後我要是退休了, 就在這搭一間門屋,把院牆上開個門, 對外賣點鉛筆本子啥的, 肯定有生意。”
她是閒不下來的性格,年紀輕輕的都想著退休後的生活了。
蘇衛海向來不管家裡的事,隻要不來煩他,自然是吳梨說什麼, 他應什麼, 這會兒還幫著出主意:“還能下點兒面條餛飩的, 賣早點。”
“你是想要把我累死了。”吳梨睨他,誰不知道賣早點最苦了,起的早不說, 那活兒還臟。
這可是徐家大院!
她可舍不得把院子給整的亂七八糟。
她都想好了,就算開個店鋪門,那門頭也要整的漂漂亮亮的,得配的上徐家大院的身份。
當然, 以後這裡也不能叫徐家大院了,得叫蘇家大院,張家大院啥的……想到這裡,吳梨還覺得有些可惜了,這裡面住著兩家姓,不興用X家大院這樣的門頭。
徐家大院的石雕門頭肯定是不能用的。
院子都出去後,張逐日就請了好的石雕師傅,重新雕刻了石頭門頭,特意挑了個黃道吉日(年初五),財神爺上門的日子,放了鞭炮換了門頭,上書五個大字——‘家和萬事興’。
黎善:“……”
說實話,未來十戶有八戶人家門頭上都是這五個字。
但就現在看來,卻是十分少見地。
吳梨仰著腦袋看著門頭,回頭跟黎善感歎道:“這五個字寫的可真好,家和萬事興,可不就是我們一直所期盼的麼?咱們以後也要好好的,不吵架,不能給這五個字上蒙上陰影。”
黎善笑著點了點頭。
蘇衛萍在旁邊插嘴:“隻要大嫂不跟大哥吵架,咱家就一定萬事興。”
吳梨心裡頓時有些彆扭。
再一看,蘇衛萍說完後已經挽著鄭婉珍的胳膊小聲說著什麼,鄭婉珍那麼內斂的人,此時也被逗得滿臉笑容,一時間門,隻覺得心裡憋悶急了。
這個小姑子真是跟婆婆一樣一樣的,真不愧是親母女,就知道紮她的心。
不過,她不計較。
剛買了房的吳梨心情很好,沒空拈酸吃醋的,到了自家院子裡就開始張羅分配。
小院有一個正屋,兩個廂房,蘇城和蘇軍都大了,兩個人一人一個廂房,他們兩口子肯定住正房,至於廚房,正房兩旁邊都有個耳房,其實也跟棚子沒啥區彆了,四面大敞的窗戶,裡面也隻夠放兩個碳爐子和兩個碗櫃,一個小的四方桌,就連坐的小凳子,平常都要摞起來放角落裡。
吳梨是當家過日子的好手,還沒住進來呢,心思就活了。
第二天就開始往家置辦東西。
這些年蘇衛海的工資她都收著,平時也不花什麼錢,娘家那邊也不親近,頂多倆孩子身上用的多些,她自己連衣服都很少買,她是個很樸素的女同誌。
和吳梨一起的,還有蘇衛萍,以及被蘇衛萍拉過來的鄭婉珍。
鄭婉珍一如既往的社恐。
但是相處了幾天後,她跟吳梨也能說的上話了。
她跟吳梨不同,對小院的規劃更傾向於感受方向,規劃了一個小花園,還打算在院子中間門種兩棵樹,等以後樹長大了,夏天遮天蔽日的,院子裡肯定涼快。
蘇衛萍就更簡單了,直接去打聽通自來水的事,還有就是分裝電表,借著展冀的關係,在黎善他們回京城之前,家裡點燈自來水全都備齊了。
張逐日他們一看蘇家都忙活起來了,連忙也開始忙裡忙外。
身體倍兒好的張儒東天天帶著鄔玉年坐公交車過來監工,尤其大院裡除卻五個小院子外,還有個不大不小的小花園,當然,現在已經全部鏟平,光禿禿的一片,隻留下中間門渾濁的水塘和臟不拉幾的假山石,以及假山石頂上禿頂的亭子,那個亭子上面的飛簷黑瓦都沒了,隻留下光禿禿的木製底座,倒是爬上去站在下面看,還能看見內裡底座上得紅漆花紋。
幾家人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最後還是張儒東拍板:“不能種菜,咱們試試看,能不能恢複以前那樣。”
“那我們可不行。”
大家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
都是大老粗,可做不來這細致活兒,最後,所有人將目光落到蘇衛清身上,蘇維民開口:“老三,你不是大學老師麼?學的還是文學,你來看看怎麼修複。”
蘇衛清:“……”
他學文學怎麼了,這也不是他擅長的地方啊。
“我不會。”他誠實搖頭,但是嘛:“我徒弟會。”
“那我回去拿相機來拍照,到時候讓小東看看怎麼搞。”黎善立即就回去取相機去,隨身攜帶相機已經是他們的習慣了,畢竟蘇衛清寫文章,還是很需要靈感的,多走一些地方,多看看,多記錄,是他和靈感邂逅的方式。
黎善有時候碰到病症也喜歡拍照留存。
尤其皮膚科方面的,她拍了許多典型的皮膚性狀,有些照片甚至被選入了教科書呢。
一群人在院子裡拍了一下午,起初還隻是拍園子呢,漸漸地,就變成了拍攝人物照片,你和我拍,我和你拍,拍到最後一卷膠卷都沒夠,蘇衛清又趕忙去照相館買了兩個膠卷。
一個膠卷十七塊,在現在這個時候來算,已經是奢侈品行列了。
各自拍了全家福後,最後還拍了大合照。
一直到最後,鄔玉年才將黎善拉到旁邊去,小聲地說道:“善善啊,你給我和你姥爺一人拍一張單人照。”
黎善愣了一下。
隨即心裡就酸澀了起來,眼圈也有些紅:“好。”
鄔玉年拍拍她的手,笑的和藹極了:“把我倆分開來拍,你姥爺那邊你上點兒心。”
“鄔姥姥,你和姥爺拍一張吧。”黎善語氣有些哽咽,她突然想起來,從剛剛開始,鄔玉年和誰都拍了,甚至和蘇維民都拍了,就是沒跟張儒東拍,她心裡有些不好受。
鄔玉年立即頭搖的像撥浪鼓:“不要不要。”
她和張儒東不過半路夫妻,雖說扶持幾十年,可這些年也隻是搭夥過日子,要說感情,親情肯定是有的,但夫妻情卻是沒有的。
她從始至終,都隻把張儒東當成大姐的丈夫看。
“你給我拍一張正面的。”鄔玉年的笑容很坦然,卻看的黎善心酸:“以後把照片給紅梅,這幾個孩子,我最疼紅梅了。”
連偏心都偏的十分坦蕩。
“好……”
黎善吸了吸鼻子,牽著鄔玉年到了晏安國買的那倆院子門口,拿著張凳子給她坐下,給她拍了一張笑容燦爛的照片,張儒東則自己拿著凳子,跑到黎善他們那個小院的門口拍了一張。
和鄔玉年放心不下小閨女不同,在張儒東心裡,早死的大閨女才是他一輩子的牽掛。
笑容在照片中定格。
從膠卷變成照片需要的時間門很短,但要湊上人家照相館的老板大批量衝洗,前後卻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門。
拍照片的時候,每個人都洋溢著笑容。
可當照片拿到家的時候,鄔玉年卻已經變成了掛在牆上的畫。
夫妻倆才回了京城不到一個月,就接到電話,說鄔玉年無疾而終了……是的,無疾而終。
明明前一天晚上,還陪著張紅梅吃了紅棗粥,夜裡就神色安詳的斷了氣,張儒東跟鄔玉年一直分床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人不在了,連屍體都僵了。
張儒東立即跑出去喊人,聽到腳步聲後,也再也忍不住地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夫妻倆接到消息又立刻從京城趕回家,至於蘇小樓,她已經重新進了項目組,暫時是回不來了。
夫妻倆是深夜到家的。
回來後甚至都沒回去放下行李,便直奔醫院,這會兒張儒東已經有些認不出來人了,他鼻子上插著呼吸器,胸膛微微起伏著,眼睛卻不停地四處尋找著,仿佛在尋找著誰似得。
黎善隻看了一眼,淚水就洶湧而出了。
上輩子她沒能見到姥爺最後一面,從濱省飄回來,也隻看到了姥爺的葬禮,所以她壓根不知道姥爺死之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善善回來了。”照顧張儒東的是陳芬。
鄔玉年帶大了張紅梅,在張紅梅心裡,鄔玉年就是親媽的存在,鄔玉年死了,張紅梅肯定是要忙活喪事的,範琴又是家裡的長媳,也得留在家裡主持大局,郭小婷剛到了瓊州島,屁股還沒坐熱呢,就接到了噩耗,這會兒才買了火車票,還沒上火車呢。
陳芬眼睛紅紅的,儼然是哭了一場了。
她自從嫁進門來,公婆便放了手,任由她幫襯娘家,也從未說過一句半句,孩子們到了爺爺奶奶那,也是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人心都是肉長的,她這個當媳婦的,也念著公婆的好呢。
這一下子,婆婆死了,公爹病了,她看著丈夫傷心的模樣,也跟著哭了好幾場了。
“紅珍——”
突然,張儒東喊了一嗓子,看視線,看的竟然是黎善。
黎善趕緊湊過去握住老爺子的手。
老爺子就哭了:“紅珍,爸對不起你,爸眼瞎了……”說到底,還是為當初黎紅軍的所作所為而感到後悔。
當初若不是黎老太嫌棄張紅珍生了個女孩,張紅珍也不會跟黎紅軍吵架,不吵架也就不會大晚上的出門散心,也就更不會發現廠裡著火了。
黎善泣不成聲。
她搖頭:“姥爺,我是善善呐。”
“善善……”張儒東愈發激動了起來,隻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想跟外孫女說聲對不起,當初就是太無法面對黎善了,才會那樣的冷漠,以至於這孩子變得膽小懦弱,雖不知黎善為什麼會突然想開了,但曾經的傷害已經造成,這些年,張儒東心底但凡回憶起當年,都是一陣懊悔。
“姥爺……”
看著張儒東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黎善就知道不好了,趕緊給張儒東做急救,奈何張儒東五內衰竭,最後隻留下:“善善。”兩個字就咽了氣。
不過幾天的功夫,夫妻倆先後沒了性命。
張紅梅抱著鄔玉年的骨灰盒,誰來都不肯給,整個人憔悴的幾乎隨時暈倒的地步,淚都已經哭乾了,到了要下葬的時候,各個都有些為難了。
按理所,張儒東該跟原配葬一起,他們作為原配的孩子,也很希望他們倆能在地下長相廝守,可問題是,鄔玉年這個後媽太好了,不僅對他們好,對他們的孩子也十分的好。
小一輩不知道的,都以為鄔玉年才是他們的親祖姥姥。
更彆說,張紅梅更是把鄔玉年當親媽一樣看待。
最後還是張紅梅開了口:
“彆叫爸爸跟鄔姨葬一塊兒,他們倆沒到那情分呢。”
張紅梅跪在親媽的墳前,懷裡還抱著骨灰盒:“就叫鄔姨跟我媽葬一塊兒吧,她這麼對我們,都是因為我媽當初對她的恩情。”
至於張儒東……
“在旁邊買個墓吧。”
於是,張儒東老爺子十分淒慘地,死後落了個獨葬,反倒是他前後兩個老婆,葬到了同一個墳包裡。
黎善看著那並排而立的墓碑,吸了吸鼻子。
不葬一塊兒也好。
總歸是鄰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