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台,一名身量頎長的青年從側方走向主座,他著一身玄色綢袍,袖口細細勾勒金色雲紋,玉簪固住墨色長發,隻一道身形,便透著疏淡高遠,猶不可攀。
上任天府星君華芥快步迎了過去:“今日初考,你無需參加……突破了?”
“不讓塵已修至五重。”青年說罷,忽察覺異樣目光,側臉看向繁星台下。
他生得極好,如孤鬆青玉,眉間點有一粒朱砂,卻無媚氣,皆被通身空寒遠霜所覆。
“怎麼了?”華芥順著青年視線看去,隻見到一堆堆修士正往下跳,不由詢問。
那道目光出現時突然,消失也迅速。
青年回首:“無事。”
……
“這裡應該是芥子空間。”平青雲先下來,大概看了看,扭頭對後面兩人道。
長央還在回想繁星台上的青年,她絕不會忘記夢中那位星主的長相,幾乎和他一模一樣。
隻是……夢中青年的額間並無紅痣。
不是同一人?
長央記得夢中人那雙手,清瘦修長,骨節分明,指尖霜白,稱得上漂亮,她甚至還記得兩人十指交握的觸感。
她於一瞥中,再度回想繁星台上青年垂在身側的手,分明可以完全重合。
平青雲沒得到回應,看著長央面無表情一直往前走,詫異問白眉:“她怎麼了?”
白眉正好奇打量四周環境,聞言指了指前面的長央,又伸手作勢往前猛地一推,老實陳述:“這樣,她就那樣。”
平青雲:“……”
哪樣跟哪樣?
好在,沒過多久,長央重新恢複以往冷靜溫和狀態。
整個芥子空間極大,山巒疊嶂,密林連綿,明明數千人前後片刻跳下來,待落地後卻見不到幾個人。
“長央,我們要往哪個方向走?”平青雲一頭霧水,天府星君也沒說怎麼走啊。
白眉也轉頭眼巴巴盯著長央,等著她發話。
一人一狼湊不出半個腦子。
長央卻見怪不怪:“繁星台坐北朝南,既要趕到繁星台下,自然往北走。”
“往北!”白眉一拳捶在掌心,埋頭就往前衝。
“……這邊。”長央抓住她後領,帶著白眉轉個方向。
北行之路不易,無法禦劍而行,草茂林密,若縮地成寸,速度太快,又易被雜草藤荊割傷。
於是,平青雲便撐起靈罩擋在前方,以便行走。
片刻後,他身後的白眉鼻子微微聳.動,看向前方雜草叢:“血。”
平青雲連忙停下,大有不對就跑的姿勢。
“我去看看。”長央持劍撥開腳下幾乎半人高的雜草,又往前走了幾步,果然見到樹下幾塊帶血碎布,她彎腰挑起布塊打量,“是南鬥齋的人。”
今日,除了個彆像白眉這種嫌穿衣服不自在的妖修,其他修士都穿上了道袍。
“被撕下來的?”平青雲也湊過來打量。
“不像。”長央看著劍鞘上的碎布,更像是被什麼腐蝕了。
白眉四處張望,忽然呲出狼牙,獸性本能讓她肩頸半化成狼身。
平青雲隱約聽見熟悉的低嚎聲,和長央一起轉頭往後看去,便見白眉幾乎化成一頭巨狼,朝他們猛撲過來。
“白眉你……”平青雲驚住,一時不知該躲還是該出手。
此時,長央卻用力拉著他,倏地往側方躍去。
白眉撲向他們剛才所站位置,狼爪高高揚起,猛力一抓。
平青雲回頭看去,不由悚然:樹身不知何時隱了一條灰褐巨蟒,與樹皮融為一體,張開大口咬向他們原先站立的位置,口涎滴落,瞬間腐蝕雜草。
巨蟒被狼爪一抓,頓時吃痛,蛇頭曲起,撲咬向落地的白眉。
“錚——”
長央拔劍,直接斬斷樹身,原先攀在樹乾上的巨蟒失了借力,猛然一歪,連帶蛇身一起倒衝向地面。
與此同時,白眉趁勢再度跳起,雙爪抓向蛇頸。
灰褐巨蟒扭頭,帶著腐蝕性的口涎噴湧而出,白眉左肩中招,灰黃皮毛瞬間如灼燒般腐爛,她看也不看一眼,雙爪狠狠釘著蛇身,臂腕起力,硬生生將巨蟒甩出去,蛇頭轟然撞在樹乾上。
長央見狀,便要躍上前相助。
“小輩,我勸你們立刻跑出去。”昌化的聲音忽然響起,“這是條幼蟒,成年褐皮樹蟒一定就在附近。”
長央盯著遠處那條快兩丈長的巨蛇,怎麼看都不像幼蟒。
這時,旁邊平青雲滿頭冷汗衝她喊:“長央,我有不好的預感。”
長央當機立斷朝平青雲掠去,同時回頭喊道:“白眉,走!”
白眉幾乎完全狼化,前肢肌肉鼓起蓄力,如箭在弦,聽得長央一聲,她喉嚨間發出不滿低吼聲,但到底團戰配合習慣占據上風,棄巨蟒而去,追趕上他們。
就在白眉轉身離開的刹那,林中忽暗了一瞬。
長央轉頭看去,才發現有條極為粗壯巨蟒自後方樹冠上掠來,行動毫無聲息,如陰雲驟來。
相比之下,之前的灰褐巨蟒確為幼蟒。
三人拔足狂奔。
那成年褐皮樹蟒穿梭在樹林中,如履平地,隻聞得樹葉沙沙作響。
平青雲滋哇亂叫:“剛剛加持失敗,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長央難得詫異:“你的加持真有用?”
她一直認為平青雲所謂的加持,純靠運氣瞎碰。
“……”生死逃亡之際,平青雲仍不忘為自己正名,“我雖境界低微,無法逆天轉運,但隻要成功施術加持,就代表所求有希望!”
換而言之,加持失敗就代表要遭殃了。
三人經過西南方向,樹冠上突降一陣雨水,長央左手運起靈力,朝上打去,頃刻將雨水反推。
一潑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地,霎時傳來滋滋腐蝕聲,一股青草混著腐爛的腥臭味在林間彌漫。
“是毒液!”平青雲定睛一看,魂飛魄散,“那樹上還有一條巨蟒!”
短短時間內,這林中出現三條褐皮樹蟒,最為關鍵的是,若非它們主動發起攻擊,他們根本無從察覺。
“蛇瘴林,褐皮樹蟒最喜棲息之地,越高大的樹越要避開。”昌化提醒,“隻要走出這片瘴林,它們便會停止追逐。”
長央奔跑之際,抬頭看向北方,一望無儘的林海,古木參天,枝丫交錯,蔥鬱幽靜的碧林,此刻化成一張吞噬大嘴,隻等他們自投羅網。
“若下次我們進險地,你能提前告知,我會更感激。”她在腦海中對昌化道。
昌化也很無奈:“小輩,我清醒一次很麻煩的,需要耗費不少靈力。”
和長央對話一次,便會耗去昌化省下來的大半靈力。
“你又不準我偷用你靈力。”昌化自認還是個有筆德的筆靈。
“關鍵時刻,我允許你用。”
昌化這才答應:“行。”
“避開高樹。”長央對白眉和平青雲道,“這些地方容易藏有巨蟒。”
平青雲掃視周圍,隻覺遍樹都是蛇,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這裡有不高的樹嗎?”
白眉沒吱聲,格外沉默,連腳步都比往常要慢。
長央察覺異常,回身看向白眉:“你怎麼了?”
白眉甩了甩頭,正要回答,卻直挺挺往前栽去。
長央掠去扶住她,這才見到白眉左肩已腐爛大塊,呈紫黑色,分明是中毒跡象。
他們身上壓根沒有解毒丸。
長央隻能封住白眉身上大穴,不讓毒繼續蔓延。
“它們要追上來了!”平青雲催促,趕來扶住白眉另一邊。
長央已經聽見身後樹葉沙沙聲,她將白眉往平青雲懷裡推:“你帶她走。”
平青雲隻能咬牙,攬住白眉,繼續埋頭往北衝去。
五丈長的褐皮樹蟒在林間穿梭追來,逼近長央,張開血盆大口,她甚至聞到那股妖獸獨有的腥臭味。
長央頭也不回,渾厚靈力自腕中灌入劍身,隨後一劍掃去,金色劍氣蕩開,沿著成年褐皮樹蟒張大的嘴巴旋撞割去,足足切進了三尺。
“嘶——”
成年褐皮樹蟒痛苦地卷尾,連根掀起一棵樹乾,擲向長央,攔住她的路。
長央轉身,劍尖劃過枯葉泥地,衝向這條成年褐皮樹蟒,遽然出手斬去,側身躲過它張口噴來的毒液。
一人一蟒纏鬥。
對戰蛇蟒,長央並不陌生,當初在存真秘境中,也曾對付過三頭蛇,隻是這褐皮樹蟒靈活異常,周圍林樹皆是它的助力。
數次,那成年褐皮樹蟒蛇尾一甩,砸中樹乾,明明隻是普通落葉,卻飛濺而來。
長央不察,被枯葉劃破臉頰,連帶左手背也被拉出一道傷口,鮮血洶湧而出。
成年褐皮樹蟒趁勢甩向長央,尾巴自上而下砸去,將她撞飛數丈遠。
長央捂住腹部,像是被重傷,無法行動。
樹蟒高高弓起蛇身,幾乎遮住這片日光,它吐出蛇信,張口尖齒便噴出毒液,就要腐蝕地上的人。
長央倏地起身,躲開毒液雨,抓住它噴出毒液的短暫遲鈍時機,兔起鶻落之間,轉掠到成年褐皮樹蟒身後,雙手握劍,深深刺向樹蟒,自七寸處一路往下切去。
樹蟒渾身一僵,隨後瘋狂搖晃身體,試圖將長央甩下,卻無濟於事。
從狂嘶到奄奄一息,最後轟隆倒地。
長央抬手抹去臉上濺到的血,抽出劍,又在成年樹蟒體內翻找到一枚金丹,隨手擦了擦,扔進儲物袋中。
整個鬼瘴林莫名散發一股躁動的氣息,長央側臉,耳間聽得一片沙沙樹葉作響,似南風吹來,但她無端預感林中所有褐皮樹蟒都在往北遊來。
長央不再猶豫,躍過橫擋在前的樹乾,繼續朝北奔去。
平青雲扛著昏迷的白眉一路狂奔,一邊擔心長央安危,忍不住回頭去看,一邊又要避開高樹,生怕碰到巨蟒,整個人散發著焦躁不安。
“師父,徒弟不孝,要死在初次考核裡了。”
他口中不停念叨。
“省點力氣,快死了再說。”
平青雲耳邊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轉頭一看,頓時大喜:“長央!你沒事?”
“繼續跑。”長央望著北方,遠處日光明亮,她隱隱能看到林中出口。
兩人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許久後,樹蔭漸疏,前方大亮。
“我們終於能出……去了……”待看清前方狀況,平青雲興奮的聲音逐漸變低,到最後啞然無言。
他們確實到了蛇瘴林的出口,隻要再走兩裡路就能出去。
然而出口處卻生有兩棵參天古木,一雄一雌褐皮樹蟒纏繞其上,緩緩遊走,兩對猩紅蛇眼緊緊盯著他們。
比起之前那頭追趕他們的成年褐皮樹蟒,竟還要大上數倍。
“它們境界遠在你我之上。”平青雲明顯能感受到這兩條樹蟒的不同,光是那股威壓傳來,便足以讓人膽怯。
“隻要動作夠快,未嘗不能衝出去。”長央緊盯著出口,“你帶著白眉往東繞過去,我拖住它們一會。”
“但……”平青雲甚至覺得這兩條妖蟒至少有元嬰初期的威壓,境界差太多了。
“你有法寶?”長央問他。
平青雲一愣,從儲物袋中掏出一張疾行符:“我隻有這個。”
“我還有一張儲靈符。”長央道,“可抵元嬰全力一擊。”
師父給了她兩張,之前在北鬥閣前與唐傑一戰,她用掉了一張。
“走。”長央用力推了平青雲一把。
“你收著。”平青雲將疾行符塞給長央,這才扛著昏迷的白眉往東跑了。
他們一動,參天古木上那兩條褐皮樹蟒同時遊動,不過眨眼間,便衝了下來。
如此巨蟒遊動,參天古木上的枝丫卻連晃都未晃一下。
長央原本打算吸引兩條樹蟒注意,讓平青雲帶著白眉離開,自己再尋機會逃出去。
但到底低估了守在出口的兩條褐皮樹蟒。
僅僅一個照面,她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便被遊來的蟒尾擊中,攔腰倒飛出去,甚至連儲靈符都沒來得及拿出。
這次,不是偽裝。
長央倒地數次想撐劍起身,皆未能如願。
那兩雙猩紅蛇眼盯著她,不急不緩遊來,封住她前後左右的逃路。
北面那條雌蟒張嘴便要將她吞食下去。
長央忍痛,靈府金丹強行運轉,指間一張疾行符施展,同時拍向地面,借力起身跑向西邊。
遊到南面的另一條雄蟒尾部鱗片豎起,猶如一圈尖銳鐵甲,兀然甩向長央。
隻要砸下來,即便她不被刺穿全身,也要被粗壯龐大蛇尾壓成肉泥。
“小輩,用你的儲靈符!”
長央不得已,隻能將最後一張儲靈符朝後扔去。
蛇尾鐵鱗與儲靈符相撞,發出轟隆炸響,雄蟒被震得倒退,尾巴斷裂一截,嘶聲震天,長央趁勢又往西奔了一裡。
隻是短短片刻,她底牌悉數用儘,而那雌蟒毫發無傷,雄蟒僅斷尾部。
長央望著北面出口,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繼續跑!”昌化在她腦海中喊。
長央卻放慢腳步,甚至轉過身,朝即將遊走的雌蟒揮去一劍。
昌化震驚:“你瘋了?”
被這一劍激怒,本該回北面的雌蟒又掉轉頭追向長央。
長央餘光望著平青雲的身影自東往北跑了出去,這才重新奔逃。
隻是雌雄雙蟒皆被她激怒,她一個金丹中期錯過剛才的機會,又無底牌,哪裡能逃得開。
少頃,長央便被雌蟒追上,蛇身卷起她,緊緊纏繞。
伴隨著她每一次呼吸,蛇身纏繞就更緊一分。
長央硬撐起靈罩,也不過須臾便被生生絞碎。
再撐,再碎。
直到靈力消耗無幾。
“哢嚓——咯吱——”
長央能清晰聽見自己肋骨斷裂,內臟擠壓的聲音。
她被纏繞擠壓得雙目通紅,似乎隻要再過片刻,就會被巨蟒萬頃之力壓碎。
昌化急了,再這麼下去,這小輩真要死了。
“小輩,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如何寫‘殺’字?”
長央緩了許久,才在昏沉腦海中回她:“……記得。”
“好好,你拿出青竹玉筆,沾墨寫殺。”昌化快速道,“記得以筆墨勾連天地靈氣,執經綸意誌。隻要字成願結,此字便可傷妖蟒!”
此刻,長央半邊胸腔已然扁凹下去,她咬破舌尖,勉力清醒幾分。
“你有沒有墨?”昌化忽然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除了筆中小世界,她似乎從來沒見過長央在外用過筆墨。
長央嘴角無力勾了勾,又帶出血沫,她在腦海中回她:“……有。”
昌化聞言鬆了一口氣,卻見長央艱難掙紮,右手去尋自己左手,指尖硬生生撕開左手手背原先被劃傷的口子,溫熱血液汩汩流出。
長央又自腰間儲物袋中,取出青竹玉筆,以血為墨,沾筆潤之。
“你……”昌化一時失語。
長央將全身所剩無幾的靈力灌入青竹玉筆當中。
“天地間靈氣皆能為筆修所用。”昌化提醒道,“隻要你能以經綸意誌引動。”
原本筆修需煉出一顆經綸心,才能化假成真,以字結願,偏偏這小輩連字都寫不好,更不用提有經綸心。
昌化也不知能不能成功,生死關頭隻能讓她一博。
長央閉目回想起的卻不是昌化寫字的姿勢,而是她跪在合歡宗山門前,求紅纓散人收下自己的那天。
她想要修道,想要再無人可欺,想要……很多。
昌化察覺到四周靈氣流動的方向變了,開始往長央手中青竹玉筆湧來。
她頓時鬆了口氣,端坐在筆中世界的竹桌前持筆,隻待長央動筆,將意誌傳來,即便微弱,隻要再由她擴大,就能威力增倍。
周圍靈氣鼓動,長央執血墨竹筆,艱難動腕,在不斷縮緊的雌蟒身上緩緩寫下“殺”字。
第一筆落墨,昌化身體驀然一僵,她感受到的不是所謂經綸意誌,而是針對雌蟒濃厚的殺意。
撇、點、橫、豎鉤、撇、點。
每一筆落下,殺意愈重,到最後一筆近乎濃重到了實質。
滔天殺意湧來。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