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圍觀的人群已經散去了不少。
元觀蘊和尹問綺本來都走上了台階,要再往山上去,但一聲“錢”字傳進耳朵,尹問綺原本往上走的腳步,立刻調轉前後,變成了往回走。
他們又回到了剛才的位置,看著拿在淨人手中的錢。
此時周圍已經有人疑惑道:“這錢看著精美,不像惡錢啊。”
而那淨人堅持道:“不,它太輕了,肯定是惡錢。”
尹問綺離淨人的距離其實不算近,但他朝那裡看了兩眼,便篤定對元觀蘊說:
“那是惡錢。但做得算是很好了。品相這樣好的惡錢,倒是少見。”
“用惡錢犯法。”元觀蘊說,他最近在讀刑律,這些事情記得清楚,“要杖三十。”
“其實私底下還是有用的。”任何時候說起任何關於錢的話題,尹問綺都不怕任何人,“但這兩年查的著實嚴厲,現場抓到用惡錢的好些不是杖責,而是直接打死了人。端木司徒曾上書勸聖人當管束胥吏、依律而行,不可輕傷性命,但後來死人之事仍屢屢發生。”
尹問綺嘴裡的端木司徒,叫端木惟明,端木雅的父親,端木皇後的哥哥。乃是朝廷三公之一的司徒,以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令,封齊國公。
兩人正在旁邊竊竊私語,前方一陣騷動。
他們舉目一看,剛剛還在他們嘴裡的凶惡胥吏,竟然像聞著了味道一般,氣勢洶洶來到了。隻見那胥吏一手拿著大棒,一手拿著鎖鏈,板著一張白森森的臉,看上去像白無常多過像人,隻聽他嘴裡大喝道:
“有人舉報,你們這裡誰用惡錢?!”
這短短時間之內,竟然就有人跑去向巡邏胥吏舉報惡錢?
還留在這裡的人群微微騷動,有人小聲對雜耍的郎君和小娘子說:“快走,快走!”
然而遲了,那白面胥吏已經穿過人群,一把奪過淨人拿在手指上的銅錢,錢到手,他摸一摸,掂一掂,再雙指用力。
隻聽“啪”的一聲,那拿在手上的銅錢,即刻斷成兩半。
於是沒人再質疑這枚銅錢是否是惡錢。這麼脆的銅錢,必然偷工減料,不是官造。
白面胥吏嘴角向下輕蔑一撇,目光在淨人與雜耍郎君和小女郎身上來回挪動,他抖抖手上鎖鏈,鐵鎖抖動出來的刷拉刷拉的響聲,簡直像是從黃泉底下傳上來的水聲:“惡錢確鑿無疑!依端朝律,使用惡錢要杖三十,跟我去衙門吧……”
“這錢不是我的!”淨人立刻撇清乾係,“是面前兩位捐給寺廟供奉牌位的,但佛祖怎能收惡錢?奉惡錢的心便不誠。我發現是惡錢便立刻將其挑了出來,還叫周圍的大家與我一同辨認。”
淨人說的話與他的行為都無甚問題。
他並不是一個人來這裡,周圍也有自己的同伴,紛紛為其做證:
“不錯,有人用惡錢,我們找出來了。”
“大家放心,寺廟是不會收惡錢的。”
“眾善信都知道,我們的長生錢都是好錢。”
所謂的長生錢?”,不是彆的,就是寺廟放出的貸款。不過寺裡的僧眾慈悲為懷,放出的貸款所收取的利息,總是比周圍的大戶人家低。
於是每到了苦難的時候,百姓們也都成群結隊的來寺廟借貸。
白面胥吏聽了這番話,放過了淨人。那麼剩下的就隻有雜耍郎君和小女郎了。
這胥吏竟不再詢問,而是直接伸手去抓那個小女郎,嘴裡同時說:
“寺廟沒有犯事,就是你們這些雜耍的了。你們真是目無法紀,拿著惡錢不說,還膽敢把惡錢拿給寺廟。既犯了聖人的法,又犯了佛主的法啊!”
“你乾什麼!”那雜耍郎君伸手攔了一下。
白面胥吏眉頭立時一豎,眼睛同時瞪大,握在手裡的朱漆棒子同時掄起,狠狠照著雜耍郎君手腕的關節處砸下去!
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雜耍郎君即使躲了一下,沒有被砸到手腕關節脆弱處,卻還是被結結實實砸在了手臂上。
那棒子是實心的,又粗,這麼沉重的砸下來,砸得雜耍郎君手臂直接麻木,半天恢複不了知覺。
他的眼中騰地冒出了火焰,但那帶著火氣的眼神隻是往白面胥吏臉上看一眼,更多不講道理的棍子便劈頭蓋臉砸過來:
“看什麼?你用那凶惡的眼神看著誰?想要拒捕嗎?想要暴起殺官嗎?”
沉重的棍子一次比一次重,隻是幾棍打在肩背上,雜耍郎君已經被打得半跪在地上,又一棍子擦著他額頭過去,額頭上立刻連皮帶肉被刮擦掉好大一塊。
血瞬間如泉湧般流淌下來,先汙了臉,再濕了半邊衣襟,最後濺落在地上。
小女郎原本一直忍著害怕,到這時候,終於忍不住恐懼,猛地哭了出來,撲上來將雜耍郎君護住:“不要打了……不要打好心哥哥……惡錢不是我們的,是彆人給我們的……”
“彆人”能是誰?不就是周圍這群為雜耍慷慨解囊的百姓們嗎?
還留在這裡的人們,看著被打成這樣的雜耍郎君,雖然十分同情,卻更害怕同樣的厄運降臨到自己身上,忙道:
“也不是我們的啊!”
“我們都是良民,不會用惡錢的。”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飯缽拿出來的時候,底下是有錢的,這惡錢,定是早早就藏在了裡頭,想借著這次人多眼雜一同用出去!”
周圍人群撇清責任的一句句話,讓恐懼加倍施壓在小女郎身上,她面色煞白,抖得像篩糠一樣,不止說不出話來,甚至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人群之中,元觀蘊看見,那半跪在地上的雜耍郎君的目光,死死的盯在胥吏的棒子與鎖鏈上。
他想要暴起反抗嗎?元觀蘊推測。他接著冷靜分析:不太可能成功。
白面胥吏並不是一個人。
他有同伴,同伴就在人群中。隻是那些同伴沒有穿著衙門的衣服,看起來不太顯眼而已,若是
雜耍郎君要動手,這些同伴肯定一擁而上?,將他製住。
元觀蘊分析出來的東西,雜耍郎君似乎也看明白了。
那雙被血染紅的眼睛,在死死盯著白面胥吏的下半截衣袍一會兒後,倏然轉開了。
對方微微抬起眼皮,先看旗杆,又看懸崖,再看山道。
想先爬上旗杆,隨著麻繩滑向山道或者懸崖。元觀蘊想。
按照他剛才展現出來的靈敏,他自己或許可以,但他如果還要帶著那個小女郎,他就做不到。
果然,最後那雜耍郎君垂了垂視線,望了身前的小女郎一眼。
他的聲音和姿勢,似乎都在一瞬間變得很卑微:
“大人明鑒,這飯缽裡的錢,雖然有一部分是我們的錢,但我們的錢肯定是放在底下的,蓋在上面的必然不是我們的錢啊……”
然而白面胥吏對此的回應,就是是刷拉一聲,將沉重冰涼的鐵鏈直接套上他的脖子。
接著,白面胥吏將鐵鏈一扯。
像是拉什麼畜生一樣,把雜耍郎君從地上拉了起來。
“走,回衙門。”他吆喝著人群裡的幫閒,“把那小女郎也帶上,都是案犯!”
雜耍郎君被來已經認了,見一個接一個的幫閒從人群中走出來,去抓小女郎,此時又掙紮起來:“等等,惡錢是我的,帶我一個人就好了吧?蒲娘才十歲,她知道什麼!”
那小小的女郎,叫做蒲娘。
此刻被幫閒直接抓到了懷中,就如同蒲草一樣的貧賤與無助。
“……寸金?寸金!”
元觀蘊的耳旁,響起了尹問綺一連串的低叫聲。
“郎君?”寸金及時出現了。這個奴仆總擅長在不需要他的時候消失無蹤,在需要他的時候,又仿佛從地裡憑空冒出來。
“你看這事兒鬨得……這還是佛祖腳下……你趕緊上山,請珈藍寺的法澄大師下來調解調解。”尹問綺叮囑寸金,“法澄大師人好,一定不會做事不管的。”
“我明白!”寸金重重點頭,一轉身快步往山上跑去。
“他們肯定不是故意要把惡錢花銷出去的。”尹問綺又對元觀蘊說,他有些同情雜耍郎君和蒲娘,“應該正如他們所說,是剛才收打賞的時候人多眼雜,這種情況下,哪裡有空一個個去分辨?根本不可能知道惡錢從哪裡來……”
“那枚惡錢是他給的。”元觀蘊接話。
他的記憶好。雖然剛才沒有刻意觀察,但看見的一切還是習慣性的留存在腦海之中。現在一邊聽尹問綺的話,一邊仔細回溯大腦,很快找到了那枚惡錢的來源。
“誰?”尹問綺一愣。
“他。”元觀蘊伸手指向人群一處。
尹問綺順勢看過去。
隻見元觀蘊所指位置,乃是一位站在靠裡頭的身穿鸚鵡綠的綢緞長袍、看起來像位富家公子的年輕男子。他站得額外昂首挺胸,天氣根本不熱,他手裡卻拿著一把折扇,時不時地晃晃,扇子底下,
一塊碩大的墨綠色玉佩隨之搖搖晃晃。
無條件相信元觀蘊,且正好需要找些理由來耽誤白面胥吏,好等法澄大師下來調解的尹問綺立刻站出來喊了一聲:
“等等!我知道惡錢哪裡來的,惡錢就是他給的!”
他的手指,穩穩的指向那位鸚鵡綠長袍。
都指完了,大家錯愕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時,他才慢半拍地觀察到:
剛剛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胥吏上,既恐懼,又生氣,全都敢怒不敢言。但這鸚鵡綠的目光好像沒怎麼看胥吏,倒是老看著遊走在小女郎和那位雜耍郎君上?
接著他又有點迷惑,不太確定:
嗯?這人感覺有點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雖說感覺熟悉,可是尹問綺想了半天,總沒有想起來。
那拖著雜耍郎君和蒲娘的白面胥吏,被這麼一阻,腳步倒是慢了。
本來已經低頭認命的雜耍郎君,也立刻轉頭看來,希冀的目光落在尹問綺身上。
而這時候,錯愕的人群之中,那被指出來的鸚鵡綠長袍尤其顯得驚慌:“你憑什麼說是我?你哪隻眼睛看到了是我?你若是看到了,看到了——”
他這麼磕絆兩下,看著衣著華貴的尹問綺,話說得順暢了。
“你若是看到了,剛剛為什麼不說?現在才說?是不是剛才你不確定,現在看雜耍的兩人要被帶走了,著急了,就說是我?”
說著說著,這鸚鵡綠衣袍的人,從驚慌變成了委屈。
“這位郎君,你雖然覺得他們可憐,但也不能因為他們可憐,就把這禍事推到我頭上吧?我給他們打賞本是發好心,難道好心沒有好報嗎?這可是佛祖腳下,佛祖看著的!”
周圍的人雖然不敢對穿著富貴的尹問綺發聲,害怕惹禍上身,但心裡也是這樣覺得的。
更令他們擔憂的是,現在被指認的是哪位穿鸚鵡綠衣袍的,若是那鸚鵡綠衣袍自證了清白,那這富貴公子待會會不會指認他們?
對方的委屈並沒有動搖尹問綺對公主的信任。
不過他也在考慮一點:
剛剛那枚惡錢看起來頗為精致,無意中拿到了,沒有辨認出來,再隨手用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也不能斷定這人就是壞人,就是故意把惡錢給那雜耍郎君的。
於是他語氣舒緩,試圖說道理:
“這位郎君,你不要慌張。你剛剛隻是把銀錢給了雜耍的郎君,對吧?其實這並不算交易。”
大家一愣。
那鸚鵡綠長袍也一愣。
“大家想想,雜耍郎君雖然在賣藝,但這賣藝並沒有規定多少錢,大家也不一定要給錢。世上哪有不用給錢的買賣?”
這樣說的時候,尹問綺暗暗想著:
世上不用給錢的買賣可不少,隻是要給彆的東西罷了。
但這種事情,現在就不用說得那麼細了!
尹問綺繼續道:“大家既然不用一定給錢,這錢就
不算是交易,應該算是一種贈予!端朝的法律規定,交易惡錢需要杖責,可贈予惡錢並不用呀!”
時間太短,雖然挺倉促的,但尹問綺的思路是這樣子的:
先摘出周圍百姓交易惡錢的責任。
這樣那鸚鵡綠衣袍的男子說不定願意承認這惡錢是自己的。
惡錢的歸屬轉移了,再加上雜耍郎君對寺廟的供奉沒成,非要辯,也有辯一辯的空間,待會法澄大師再出來打打圓場,應該能讓雜耍郎君脫離責任吧?
他不太確定,決定視胥吏的反應想想後續的招數,便朝那胥吏看去。
沒有想到,他說了這麼一長串,周圍的百姓都開始深思起來了,那白面胥吏卻隻惡狠狠的望了他一眼,那惡狠狠的一眼,又在接觸到他身上的綾羅綢緞後,變得溫良下去。
接著,白面胥吏沒說話,也沒有朝那鸚鵡綠的郎君看上一眼。
反而隻將手裡的鎖鏈用力一扯,扯得那雜耍郎君脖子被牽,直接跌在地上,又被他從地上拖起來。
他方才無常鬼似的厲喝一聲:“走!”
好好的佛門清淨地,莊嚴寶相所,恍惚之間,不似佛腳下,倒似鬼門前。
尹問綺開始生氣了:
這還真像端木司徒公所說的,底下胥吏辦事,不尊律法,一味嚴苛峻刑!
於是,他不理那鸚鵡綠男子,轉而指著胥吏道:
“你急什麼?你是來查惡錢的吧,怎麼光衝著那雜耍郎君和小女郎去?該不會查惡錢是假,要抓著無依無靠的外地人是真?”
就算這樣說了,周圍的百姓也無人敢應聲。
普通百姓們,絕不敢和胥吏對上。
“還有,”尹問綺又說,“怎麼隻有你穿著衙門的衣服,其他人都沒有?他們是衙門的嗎?看上去倒更像街面上的潑皮無賴!”
“這位郎君,你在妨礙衙門執法嗎?如今司徒嚴查惡錢,你就算是皇親國戚也沒用,也不能對這事兒指手畫腳!”那白面胥吏終於有了反應,轉頭衝尹問綺聲色俱厲說道,隻是那句‘皇親國戚’,叫他這段話更像是色厲內荏。
尹問綺沒被嚇到:“你若覺得自己沒錯,不如就把你的姓名說一下吧!”
尹問綺話說到了這裡,那胥吏卻不願意再回尹問綺了,拖著雜耍郎君與蒲娘就要走。
那些沒有穿著衙門衣服的幫閒,也有意無意地往尹問綺面前走。
但並不是想對尹問綺動手,光看著那年輕郎君的衣服,借他們幾個膽子,他們也沒這個膽子——他們隻是要擋在尹問綺和胥吏之間,免得這郎君再多阻撓而已。
“他要跑了。”元觀蘊低聲道。
“確實要跑了……法澄大師怎麼還沒有來!”尹問綺有點兒著急。
“不是胥吏,是丟惡錢的人。”元觀蘊糾正。
有了耳旁這句話,注意力全在胥吏身上的尹問綺,這才發現那鸚鵡綠長袍的年輕男子,竟已不在了原來位置!
“
他跑什麼?”尹問綺下意識問。
元觀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往後退了兩步,接著停下。
“人在那裡。”
尹問綺連忙跟上公主的腳步,朝前看去,果然看見之前已經消失不見的鸚鵡綠長袍男子!
身旁已經沒有奴仆了,尹問綺判斷此刻不能讓對方跑走,於是沒想太多,捏住拳頭著急說:
“公主等著,我去抓住他!”
“不用這麼麻煩。”元觀蘊道。
“嗯?”
一聲落下,尹問綺隻覺得元觀蘊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
先停留在他的頭發上,看了看他今天簪的佛家七寶簪子,又停留在他的腰帶上,看了看他今天佩的柿柿如意紅玉玉佩。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突然流露出一種很鮮明的情緒:
舍不得。
尹問綺:“?”
他接著發現,元觀蘊收回目光,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有尖角的石頭,揚手一擲。
層疊華麗的紫色纏枝花衣袖滑到肘中,露出原本藏在衣袖下的手臂。
這是一隻依然顯得有些瘦的手臂,但卻已經沒有尹問綺最初見到時候那樣細瘦可折。
短短的幾天時間裡,骨節逐漸茁壯,皮肉越發凝實,它是如此迫不及待,躍躍生長著。
可能是太過於親近了,尹問綺並沒有發現這隻手腕掩藏起來的恐怖力量。
相反,他沾沾自喜於:咦,我好像把公主喂胖了一點點欸!
然後,尹問綺的視線才被那飛出去的石頭牽引著,看見那石頭精準的打在了鸚鵡綠長袍男子的腰帶上,對方的腰帶上懸著一個天藍色的荷包,被這塊石頭這麼一擊,那沉甸甸的荷包倏然掉在地下,發出“啪沙”一聲。
本來埋頭往外走的鸚鵡綠男子在又走了兩步之後,才感覺到什麼,趕緊往腰側一摸,摸了個空,他忙回頭去找,一下就看見掉在了地上的錢袋。
他正要去拿,就是這時候,那被胥吏鎖住了的雜耍郎君,卻猛地將脖子一甩,這一甩極其用力,仿佛是猛虎甩動鎖住自己的籠頭那樣充滿著血腥——
猝不及防間,胥吏手中的鐵鏈竟脫了手。
那雜耍男子便帶著這條纏住脖子的鐵鏈,朝前縱身一撲,撲到那天藍色荷包之前,直接將荷包的係口扯開撕碎。
叮叮當當。
一大捧閃閃發亮的銅錢灑滿山道的青石板地面。
雜耍郎君從地上撿起一個銅板,放在指尖一折。
“啪”。
折斷了。
他又撿起一個銅板。
“啪”。
還是折斷了。
接著,他撿起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他沒有做什麼挑選,完全是在滿地的銅錢上隨意挑選,可那些銅板,一個個都被輕而易舉的折斷了。
終於有大膽的百姓也蹲下身,撿起一個銅板,自己試了一下
。
隻聽同樣的“啪”一聲。
那人驚呼道:“真的是惡錢!這裡所有的都是惡錢啊——”
他們再看向雜耍郎君。
蹲在那裡的郎君額上的血一滴滴滴落在銅板上,纏著他脖子的鎖鏈拖也拖在地板上。
這一刻,他仿佛笑了一下。
笑得像逃出升天的鬼魂一樣猙獰。
事已至此,鸚鵡綠男子見勢不妙,一話不說,連那掉在地上的荷包都不管了,直接掉頭,往外跑去。
可他才跑了兩步,胳膊就被人牢牢抓住。
那抓著他胳膊的手,不像是人手,簡直像鐵枷!
他心中忿怒,轉頭看去,先看見一襲月白刻金線長袍,心頭便往下一沉。
衣袍上的金線絕非人人能用。
能用金線的,非貴胄官員,就是豪富子弟。
他的目光再往上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並一柄簪在發髻上當發簪的小箭。
皇都之中,沒有人不認識這柄小箭!
他分明認出了這人是誰,卻不願意叫人看出自己認出了,反而用力抽著胳膊,強聲道:
“你是誰?抓我乾什麼?放手!放手——”
來人自然是鄭嶠!
除了鄭嶠,還有誰會把一柄小箭插在自己的發髻中?
鄭嶠善用弓,手裡力氣自然不小。雖然鸚鵡綠男子極力掙紮,他還是輕輕鬆鬆將人控製。
他不著急,先用鑽研的目光往地上那平平無奇的石頭上看了好一會,才戀戀不舍收回目光,問尹問綺:“怎麼,這人衝撞了尹郎君你?”
尹問綺忙道:“沒衝撞!但他恐怕是壞人,他有一袋子惡錢,還陷害那雜耍郎君與蒲娘!”
“哦——”
平日裡,鄭嶠並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
他不在意那雜耍的兩人,目光瞥也沒有往那邊瞥一眼,倒是看了兩眼手裡提著的鸚鵡綠男子,接著,他突然道:
“你有點眼熟。”
“鄭郎君你也覺得他眼熟?”尹問綺一聽,也想起了自己的熟悉感,“我也覺得他有點眼熟,但是記不起來……”
“你是,”鄭嶠記起來了,“端木桅的貼身奴仆良才吧。”
“我不是!”良才狼狽地遮著臉,左躲右閃,連連道,“我不是,我不認識什麼端木家的郎君,也沒有陷害那兩個雜耍的,我陷害他們乾什麼——”
“你在說我認錯人了?”鄭嶠說,“需要我提著你找端木桅確認嗎?”
良才驀地閉上嘴巴。
“鄭郎君,讓你的人把那個胥吏和他的幫閒也留下,彆讓他們走了。”尹問綺的聲音響起來,他指著一個地方說。
眾人再循著聲音看過去,發現剛剛還凶神惡煞的胥吏並他的一幫幫閒,此刻竟然一聲不響,在偷偷摸摸地往外走。
不用鄭嶠再吩咐。
那些跟隨著鄭嶠來到這個,個個膀大腰圓的奴仆們
,已經直撲上去?_[(,把胥吏連同他的幫閒們都給抓住了!
剛剛還像無常鬼一樣的胥吏,面對著鄭氏的奴仆,卻又變成了仿佛雜耍郎君一樣的角色,半點沒有反抗的能力,隻能被動地被推搡和驅趕。
這時候,尹問綺和元觀蘊也走了上來。
尹問綺將剛才的事情簡單告訴了鄭嶠。
而元觀蘊直接問良才:“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惡錢?”
這個問題極為關鍵!
尹問綺也疑惑道:“便是生意人從各處不小心收上來,也得花些功夫挑揀,才湊得出來呢。”
當然,端木家也是有很多產業的。
收到不少惡錢,也不奇怪。
“它品相這般好,就是衝著蒙蔽買方去的,一般來說會夾帶在好錢裡一並花出去……”尹問綺從地上將銅板撿起來,若有所思,“怎麼會是清一色的惡錢呢?”
“和端木家無關!”良才終於開口了。
“我懂了,原來你是在利用惡錢本身!”尹問綺想了又想,突地恍然大悟,“那胥吏和你是一夥的呀。你故意把惡錢放入蒲娘飯缽裡,是為了陷害他們!等到他們花出去時,胥吏剛好跳出來,再冠冕堂皇的扯著說什麼禁惡錢的法令,借著法令來坑害他們。”
白面胥吏此時已經顯得有些張皇失措了,他們想走,但卻被鄭氏的人堵著,根本走不了,白面胥吏隻好無力的叫道: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他!”
“他——”良才開口,又閉上,“他——”
這麼嘴巴張張閉閉之間,他的目光一直盯著白面胥吏沒有挪開。
這可不像是一點不認識的模樣。
尹問綺等著,看這良才還能再說出些什麼。
元觀蘊沒有等。
他迫視對方,重新問了之前問過的問題:
“這麼多的惡錢從哪裡來的?”
就在這時候,隻聽背後傳來一聲大喝:
“好賊子,佛前的那盤惡錢,原來是被你給偷了!”
大家回頭看去,隻見山道之上,匆匆走下來三個人,當先的是一位穿著袈裟的大和尚,走在第一的雖有一頭烏黑長發,但大家也都認得,那不是彆人,正是武陵王元無憂。
至於走在這兩位身後的,尹問綺也看見了,不就是自己派到山上請法澄大師的寸金嗎?
怎麼沒請來法澄大師,倒請了武陵王下來?
“這是珈藍寺的惠明大師!”
人群認出了這位大和尚。
“平日裡常常給我們解簽的,還下山為我們做法事的惠明大師!”
惠明大師並非名不見經傳的和尚。
因此他雖然匆匆趕到,但他一開口,大家已經聽了進去,隻是正因為聽進去,更多的令大家迷惑與惶恐的問題也被牽扯出來了:
“這人怎麼會到佛寺中偷盜惡錢?”
“佛寺裡怎麼會有惡錢?”
“
大師,寺裡若是有惡錢,那麼借給我們的長生錢中,不會有惡錢藏在其中吧?”
惠明大師算是趕上了!
他先豎起單掌,宣了聲佛號,接著不慌不忙,向大家逐一解釋說明:
今日寺中正在整理錢鈔,有些惡錢做得好,因此收入時沒有發現,現在重新點檢之際,現在這些惡錢被找了出來,放在院中的托盤裡,準備一起拿去焚毀。
隻是整理惡錢的沙彌中途被叫走了一時半刻,便沒有人看著這些惡錢。這人也許是剛巧來到,見左右沒有人,又以為那盤做工精致的惡錢是好錢,便起了賊心,將那惡錢順走。??[”
這段說來,入情入理。
眾人一時恍然大悟,算是明白了良才為什麼會有這麼一袋子品相差不多的惡錢。
隻見那被扣住的良才愣愣看了惠明大師一會,又看看其餘疑惑的眾人,仿佛是終於知道沒有辦法逃脫眼前的一切,於是開了口,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下來:
“……我以為這盤錢是佛祖賜給我的福氣!喜悅的拿走了之後,才發現那是盤惡錢。
“我頗感晦氣,心想這下子隻能夾帶著花,至多多買一壺酒。”
“這樣下山的路上,我就碰到了白一郎。”
他嘴裡的白一郎,不是被人,正是那胥吏。
“我們關係好,我和他說了那盤惡錢的事情。”
“可白一郎卻告訴我,一壺酒都不一定有。現在惡錢管得嚴,若是隨意花用,被人認出來了,搞不好要惹事……說話之間,我們就看見了那雜耍郎君和那位蒲娘。
蒲娘雖然年幼,但長得還好,養幾年說不定能夠賺一大筆。我稱讚了一聲,白一郎就笑道,這筆錢隻要換一種用法,不止不會惹事,反而能白得一個小娘子……”
聽到這裡,大家忍不住了。
“呸!”現場虔誠的信眾怒罵他,“佛祖的錢都敢偷,偷走了錢還立刻產生了這樣歹毒的念頭,你是要下阿鼻地獄的,這就是佛祖對你降下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