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出乎元觀蘊的意料。尹問綺教起射箭的姿勢來時, 十分有模有樣。
他的背很挺,手筆直,雙目直視箭靶到時候, 也湛湛有神, 非常自信。
當那搭在弓上的箭射出去——
“嗖——”
箭尖直入靶心!
……入的是隔壁尹梵蘿靶子的靶心。
因為注意力完全在尹問綺身上,所以元觀蘊看得非常清楚。
元觀蘊:“……”
一種既偏了又沒有偏的結果。
那到底是算偏了, 還是算沒有偏?
他望著靶子思索了一會兒, 覺得這還是應該算偏了吧。
駙馬在意自己射偏了嗎?
應該在意。
那我待會應該怎麼解釋駙馬其實沒有射偏?
“駙馬……”他轉頭看向駙馬,卻倏爾一愣。
在剛剛那點時間裡,尹問綺迅速和尹梵蘿交換了位置,站在那射入箭矢的靶心正前方。
現在不偏了。
“射得真不錯。”元觀蘊也流暢的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尹問綺笑得心虛極了。
“公主也試試?”
元觀蘊確實需要試試。
他將手中的追月弓抬起,搭上箭矢。
好久沒有正經射箭了。不知道準頭還剩幾分。
他將弓弦緩緩拉開。
這把弓的弓弦,靜止的時候,幾乎是幽藍的;可等將它拉開, 藏在幽藍中的金色,便越來越明顯,直到將其拉到滿圓, 弓弦幾乎變成燦金。
“嗯,公主的姿勢……肩膀……手臂……”
尹問綺過來, 元觀蘊感覺他想要掰一掰自己的肩膀,或者托一托自己的手臂。
如果他的手真的碰到了自己,元觀蘊覺得自己可能會感覺到點奇怪。
但對方就像剛才一樣, 手根本沒有靠近自己,而僅試圖虛空上托時, 他又感覺有點困擾了。
這麼跑了一下神,箭脫手射出。
糟了。
一點淺淺的懊惱滑過心頭。
脫手的那一刻,不用看, 就知道這箭沒有射好。
再順勢看看,果然,直接脫靶了。
“哎呀——”這道懊惱的聲音屬於尹問綺。
尹問綺現在不止心虛,還很慌張。
他首先堅信:公主的射箭技術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那現在這樣……
該不會是我剛才一通亂教,把公主教壞了吧?
“公、公主……”
“名弓淪落至此,委實令人心痛。”
兩道聲音交疊著響起。
尹問綺回頭一看,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原本和端木桃一起站在旁邊的鄭嶠。
也不知什麼時候,對方過來了,雙目還牢牢盯在追月弓上。專注得就像是在看……
尹問綺的腦海裡,突然回憶起尹梵蘿剛剛的評價:
‘鄭嶠有23把弓,他看那些弓,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娘子!’
……沒錯,炙熱得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娘子。
他懷疑自己看公主的眼神都沒這麼炙熱。
“這把弓我要了。”鄭嶠說。
“?”尹問綺。
“?”尹梵蘿。
大概是這兩兄妹臉上的錯愕太明顯,鄭嶠頓了片刻,又補充:
“要如何才能割愛?把想要的東西報給鄭家管事即可。”
“不能。”尹問綺。
“為何?”鄭嶠疑道。
“這弓配公主,它叫追月,公主號卻月,這弓天生就該給公主用。”尹問綺道。但他隨即大方說,“除了這把弓外,鄭郎君要什麼弓自己挑,就當我送的了。”
他其實記得鄭嶠。
不是記得鄭嶠是五姓望族的鄭嶠。
而是記得,尹家曾經將一把名弓賣給鄭嶠,賺了鄭嶠市價十倍的錢。
還怪不好意思的。
這錢賺得也太容易了。
“……”鄭嶠實事求是,“天底下名字叫月的弓有很多,但那些壞弓要之無用。”
同樣的,對於尹問綺想要送他的那些壞弓,他看也不看。
“追月弓在公主手上——”
他看一眼脫落箭靶的箭。
“埋沒了。”
“在尹郎君手上——”
他又看一眼尹問綺手中的黃金淑女弓。
“也埋沒了。”
“明珠不可蒙塵。”鄭嶠,“尹郎君與公主若肯割愛,想要多少金銀田莊店鋪儘管開口,我不會吝嗇。”
這時候端木桃突然說話了。
她臉上帶著笑容,如珠吐出的話裡,卻字字諷刺:“鄭武夫,差不多了,你隻是鄭家的一位郎君,尹郎君可是尹家唯一的郎君。論有錢,你沒他有錢的。”
“那又如何?”鄭嶠。
“沒他有錢,你還想要他和公主的愛物?”端木桃。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鄭嶠,“若是本有可能得到,卻因為沒有爭取而錯失了,豈不是人生憾事?”
他說完,再轉向尹問綺。
“尹郎君,請你好好想想,一個不用弓的人,拿一把好弓在手裡,又有什麼意義?徒做壁上裝飾罷了!”
漂亮的壁掛難道不好嗎?我就愛把我家掛滿漂亮的壁掛,春一輪,夏一輪,秋一輪,冬日再換一輪。尹問綺正準備把這靈魂之語說出來。
一直低調沉默的懷櫻,卻在此刻爭辯說:
“誰說追月弓在駙馬手上隻能做壁掛?駙馬亦善射,能射孔雀目!聖人正因為駙馬武藝超群,方把公主下降給駙馬!”
這話一出,現場靜了靜。
鄭嶠在一愣之後,平淡的雙目直接迸射出精光來,他從上自下將尹問綺重新打量,直到此刻,方才正視尹問綺:
“竟是這樣?原來是我看走眼了。正好,善射之人最好的交流,不是口中的話,而是手中的弓。尹郎君,請。”
元觀蘊:“……”
尹問綺:糟、糟了……
他試圖掙紮一下,再做一些推拒,可是此刻,跟著鄭嶠來的其他郎君們,已經極其精明並精準地抓住這個機會,為鄭嶠搖旗呐喊,你一言,我一語,直接把尹問綺駕起來了!
“原來是聖人都讚過的射術?卻為何平日裡一點也沒聽說?”
“定是尹郎君內秀在懷,輕易不願顯露。”
“是啊,總不能是尹郎君欺騙聖人,騙公主下降吧?”
周圍那一句句、一字字,真是暗藏殺機。
尹問綺不得不上了,他的腦筋飛快運轉:
他再不上,這欺騙聖人的名頭就要哐當落到他腦袋上了。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私下底挺小的,向梁昭儀再砸點錢應該能解決;但大庭廣眾下又挺大,一個不小心,腦袋就不穩了!
偏偏這時候又不能說自己手受傷了。
他手上還拿著開心和公主射箭玩的黃金弓……
尹問綺一步一挪,幾乎是挪著挪到了靶子面前。
等站在這裡,再抬眸往前看去,便能看見這短短時間內,鄭嶠已經把遠處的草靶子換了,直接換成了繡有孔雀的屏風。
他從哪兒變出來這屏風的?
那屏風上的孔雀目,近看不過核桃大,遠看隻有橄欖核大!
這真的是人能射嗎?
尹問綺很懷疑。
鄭嶠還一本正經的和尹問綺解釋:“一時半刻,活孔雀弄不到,就用這屏風比試吧。你先射,我後射,孔雀目中,箭多者為勝。”
“……還是你先射吧。”尹問綺假笑。
“尹郎君不要以為我讓你先射是看不起你。我並無此意。”鄭嶠還很認真的解釋,“既是我邀戰,自然你先行。”
“還是你先射!”尹問綺重重道。
情況確實很突然很危急,不過這個時候,尹問綺已經想到了應對的辦法。
剛才端木桃之所以叫鄭嶠“鄭武夫”,是因為鄭武夫就是鄭嶠的外號。
之所以會有這麼個“雅號”,乃是因為愛弓的他,射術確實很好,好到號稱世家之中用弓第一人……偏偏世家中又重文輕武,鄭嶠雖然武藝超群,也不見多得重視,因而就有了這麼個似諷似讚的號了。
一般的好,不太敢吹第一人。
吹出了第一人,可見鄭嶠弓術應該真不錯。
那麼,等待會鄭嶠射出了幾支好箭,他就順水推舟,甘拜下風、自認不如,直接不射好了。這樣,他們也說不上他欺君。
不是他欺君,而是鄭嶠確實好。
鄭嶠一定要好好發揮!
這樣自己才可以順理成章掩面而走。尹問綺在心中為鄭嶠暗暗鼓勁。
就是可惜,才在公主面前顯耀了一點點,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算了,原形就原形……
他的原形,公主應該也會喜愛的吧……?
至少最重要最惹人喜愛的特質他沒有欺騙公主。
他真的很有錢!
他的原形是金色元寶樣子的!
見尹問綺確實如此堅持,鄭嶠也就不再退讓。
“好,我先來。”
他朗聲說完,手一伸,隨從立刻奉上他的弓。
那是一把沉沉的、烏木色的弓。
乍看沒有多少特色,但拿在手中細細揣摩,卻能品出歲月的肅殺。
這也是一柄大弓。
沒有破甲弓那麼大,但也有鄭嶠半人高。
他凝神靜氣,抬弓射箭。
不是一箭,而是三箭。
三箭同時搭在弓弦上,瞄準前方孔雀目。
鄭嶠和尹問綺的比箭已經一觸即發。
旁邊裡,尹梵蘿無疑是最著急的一個人,尤其是當她發現嫂嫂的雙目,正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前方,看著這場比賽的時候,她心中的著急,達到了巔峰。
她知道自己哥哥。
知道什麼孔雀目,都是假的,壓根沒有孔雀也沒有射目,他們隻是為了快速娶公主而找人這麼吹噓了一番而已……
哥哥是肯定會輸的。
但至少不要當著嫂嫂的面輸,親眼見的最是刺激,還是先想個法子,把嫂嫂從這裡引開……
她急中生智,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身體一歪……
沒有歪下去。
一隻同樣白嫩柔軟的手牢牢攙扶住她。
她轉頭一看,端木桃關切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蘿娘,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嗯……”尹梵蘿欲哭無淚。
桃娘,你為什麼反應這麼快?
這時,前方的鄭嶠倏爾鬆手。
“嘣——”
一聲弦鳴,三箭齊出。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再定神看去,前方孔雀屏風上,三箭箭尖如攢花般攢於孔雀目中,三十步的距離,橄欖核大的位置,竟無一箭超出範圍,世家第一神射之名,實至名歸!
一時之間,滿堂喝彩,掌聲不絕。
鄭嶠呼出一口氣,從屏息到放鬆的氣。
尹問綺也呼出一口氣,同樣是放鬆的氣。
射得真的很好欸。
那他可以沒有負擔的直接認輸了——
他剛要開口,卻聽見了尹梵蘿的連聲叫喚:
“嫂嫂?嫂嫂!”
他連忙轉頭,看見元觀蘊徑自走來。
“公主——”
元觀蘊看完了鄭嶠的箭術。
很強。
自己能贏嗎?
他不確定。
但他確定,尹問綺肯定贏不了。
所以,沒有考慮更多,他走上來。
“駙馬。”元觀蘊垂眸,拿過了尹問綺手中的追月弓,“看了鄭郎君的射術,我覺得鄭郎君射術也就平平,不及你萬一。你剛才不是說要教我射箭嗎?現在繼續教我吧。便是教著我……”
他側頭,看一眼鄭嶠。
“也能贏過鄭郎君。”
鄭嶠周圍的眾人愕然:
“口氣好大。”
“公主莫非沒有看清楚鄭郎君驚才絕豔的射術?”
“女流之輩,果然——”
“閉嘴!”說話的是鄭嶠。
鄭嶠牢牢盯了盯元觀蘊,又盯了盯尹問綺。
他看上去拿不太準。
但他說:
“請。”
“我……”尹問綺還有點懵。
但元觀蘊已經行動了。
他一旋身,直接站在尹問綺身前,肩膀向後一靠,靠向尹問綺的胸膛。
好……好瘦。
尹問綺想。
公主的肩膀,都是骨頭。
“駙馬。”元觀蘊叫了一聲。
尹問綺回過神來,立刻發現,公主已經抬起了雙手,手裡緊握追月弓,弓上搭箭。
“扶住我的手。”元觀蘊命令道。
尹問綺不由自主的照做。
“稍稍退後一點。”元觀蘊又低聲說。
尹問綺也跟著做。
“好了……”
他聽見了這麼一聲。
這一聲之中,他感覺懷中的身軀驀然緊繃,就像被拉開的弓弦一樣緊繃,緊繃之後,就是瞬息迸發出的一種極強的力量。
光芒與炙熱。
這個瞬間,尹問綺仿佛被火焰環繞,眼前隻見金芒之中,白虹飛馳。
繼而,“叮叮”連聲。
元觀蘊連出三箭,箭箭如電閃,如雷迅,果真快可追月——追上鄭嶠射出的三箭,又自其尾羽位置,將其一劈作二!
當眾人眼中快如白虹的箭光散去。
他們凝神再看,隻見三十步開外,孔雀目上,再無鄭嶠之箭,隻剩尹問綺之箭!
一時之間,滿堂死寂,相顧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