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阿舟?”
程寶舟被人輕輕搖晃,但此時她意識渙散,難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她被人抱在懷裡,隱約間有滾燙的液體滴落在她的面頰上,有人輕聲呢喃:“……你怎麼這麼傻,太傻了。”
“就算死上千千萬萬人,也沒有你一個重要。”
……
程寶舟曾無數次後悔自己當初強著一口氣頂撞丹毒童子,導致後續一係列悲慘遭遇,隻能含淚為自己的嘴硬苦苦買單,很多次她都在想,假如能回到當初她一定會使儘全身力氣哄得丹毒童子開開心心,彆人的命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保障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非常可悲的是,人的命運之所以難以改變,正是因為他們總會無數次重複自己犯下的錯誤,假如面前是稚嫩的孩童,那麼涉世未深的天真稚子仍有塑形的希望,可以通過教育和環境來改變他們的人生,然而對於早已被社會汙染習慣自己生活的成年人,他們要麼知道自己在犯錯但無法控製,而要麼——
他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錯誤。
程寶舟早已不是天真的孩子,而她也不是什麼眼界開闊擁有著“富人思維”的上等人,不過是個苦苦求生的打工仔,所以她很清楚,拜丹毒童子為師的機會很難得,甚至比認他當乾爹還難得,因為乾女兒不一定會得到乾爹的傾囊相授,而當丹毒童子的徒弟卻可以獲得他的畢生真傳。
隻可惜她同樣清楚丹毒童子嘴中所說的處理是什麼意思,她會用刀具一寸寸切割幼童的皮膚,在他們的哀嚎苦叫聲中向內裡浸泡調製的毒水,接著再把他們關進塞滿毒蟲和毒蛇的狹小空間……
這隻是一群沒有修煉過的稚嫩孩童,絕大多數的人都難以挺過去,在他們痛苦死亡後,作為丹毒童子唯一的徒弟,程寶舟自然不能浪費他們的屍體,畢竟那些調製的毒水和培養的蠱蟲都要花費資源,因此她的工作還包括處理屍體,取出內裡的器官二次利用等等。
這些工作放在她之前的那個世界,隻有最為恐怖混亂的犯罪窩點才有家夥這樣批量處理人類,仿佛工廠一般盈利賺錢,良民隻要落到那種地方,百死一生。
所以沒有誰會否定這種行為是錯誤的,然而這種錯誤在現在的世界卻處於灰色的邊界線,哪怕丹毒童子是公認的魔頭,可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壞事也沒見被收拾,照樣到處亂跑,而後面他之所以被清剿也不是因為他罪惡滔天做儘壞事……不過是他被人盯上了。
他手裡有更強大的人想要的東西。
終究隻是弱肉強食罷了。
當機會又一次落到程寶舟面前,她終於得承認,不需要什麼借口,她隻是單純不情願這麼做罷了,她可以接受弱肉強食的世界觀,但不代表要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混球。
這是一條邊界線,踏出去後她就不能算作人了。
丹毒童子聽到她的回答,似乎並不意外,但仍然能夠發現他深深的失望。
“我本以為你是不同的,可你終究拘於那些正道人士嘴中的規則,卻不知這天底下最不遵守規則的就是那些製定規則的人,因為規則隻是用來管束他們的奴隸。”
“這些哭鬨的孩童,與我那蠱室中的蛇蟲又有何區彆,不過是擁有著與你相似的外形,可人類這種生物,真的有那麼在乎同族人的死活嗎?”
站在程寶舟面前的,分明隻是一個矮小的孩童。
甚至比起那些在角落中哭泣瑟縮的孩子,他要更加嬌小、可愛,然而這本該無害的外表卻因為他的神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並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有著成熟靈魂的男人。
他有著自己的三觀,以及不屈從於世俗的魔道思想。
彆人眼中的正確與錯誤他完全不在意,他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兒,無論這件事在彆人看來是正義還是邪惡。
相比起程寶舟,丹毒童子的閱曆實在太豐富了,明明兩人的體型如此懸殊,但真正相處時反倒是程寶舟更像孩子,或許很多年後她能夠理解他,但至少有一點程寶舟能夠確定——
“這是兩碼事,規則是規則,環境是環境,而我隻是純粹作為程寶舟這個人,我不願意這麼做,不想這麼乾,我情願用我自己的身體去煉毒,甚至用葉渡的身體嘗試,因為這是我們自願的,而不是單方面如此摧殘一個無辜的生命。”
孩子並不都是無辜的,但大多數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犯下無法彌補的錯事,他們是如此弱小,無力決定自己的人生。必要的時候,程寶舟可以摧殘成人,也能夠毫不猶豫終結一個無辜的生命,但這不包括孩子。
丹毒童子搖搖頭,歎息:“你我終究不是一路人。”
“程寶舟,既然我已經說了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所以此時此刻我本該殺死你,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年輕人,總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的自己,既然你不願意跟隨我,那我就應該把你扼殺在搖籃中,斬草除根,以免這些時日的苦心都化作了資敵之舉,留下讓你日後殺死我的把柄。”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神色浮現迷茫:“我的心又在告訴我,我不想讓你死,我並不明白這種情緒為何出現,卻無法下手殺死你。”
“我需要好好想想,而你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丹毒童子收走了程寶舟的木龍珠,他果然知道這件法寶的存在,接著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個精致的黑玉盒子,裡面是一條身體有著九節的雪白毛蟲,他割開了程寶舟的皮肉,這條原本蜷縮在盒內著安睡的蟲子便清醒了過來,迫不及待順著流血處鑽進了程寶舟的身體裡。
“不必想著掙紮,這條蠱蟲可以說是我目前為止最滿意的傑作,我原本想用在自己的身上,但這樣做我又難以確保後續的風險,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是否可以解除蠱毒,在你餘下的人生中,你會深陷於痛苦,而我要你每次在瀕死之際徘徊時,都清晰記得是我將這條蟲蠱種在你身上。”
“程寶舟,這是你要付出的代價,因為你選擇了自己的正義,然後……”
為了這群陌生的人,放棄了我。
丹毒童子深深看了程寶舟最後一眼,將她丟回了牢房,不再將她帶出去,也不再和她說一句話。
而被種下蟲蠱的程寶舟狀況卻一日比一日差,她的精神越發萎靡,身體逐漸虛弱,總是時不時顫抖,抓握不住東西。
直到她的氣力連最初剛穿越過來時的自己都不如,每當正午陽氣最盛之時,她的身體就會變得陰寒無比,生機流逝,而當夜晚陰氣最濃之刻,她的身體又不斷發燙,仿佛血液中流淌著岩漿,要將她的生命燃儘。
於是程寶舟明白了,真正的絕望與痛苦,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健康強盛的身體不斷衰弱,抓握不住流逝的一縷縷生氣,不過幾天時間,她的頭上竟然出現了白發。
可奇怪的是,在這樣絕望的處境中她卻沒有再考慮那些多餘的事兒,甚至從未考慮丹毒童子問她選擇時自己該如何去做,因為她很確定,不管再來幾次她都會拒絕他。
不管是年輕的程寶舟,還是年老的程寶舟,不管是有著健康身體每日歡笑的程寶舟,還是已經虛弱到連東西都要葉渡喂給她吃的程寶舟,都會拒絕他。
到了最後,她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每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導致葉渡每隔小半個時辰就會爬起來測一測她死了沒有,他沒有中毒,但短短的時間卻變得極度憔悴,人越發沉默,乃至於旁邊的花小雲甚至有了一種預感——
假若程寶舟某天永遠閉上了眼,那麼葉渡會毫不猶豫隨她赴死,永遠沉睡在這陰森黑暗的牢房中。
可是不該這樣的,花小雲心想,他從小見過很多所謂的天之驕子,其中有不少都在比程寶舟和葉渡更年輕的時候進入煉體境,他們才華橫溢,待人處事都極為周到,小小年紀就圓滑的不輸老辣的成人。
但偏偏他就是和這些人玩不來,話不投機半句多,母親生氣罵他不上進,無數次唉聲歎氣,花小雲聽過很多次母親說:“你為什麼不珍惜現在的資源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窮極一生都隻能待在最底層,而不是像你一樣在剛剛出生時就淩駕於無數人之上,這樣好的環境,你為什麼不知道好好珍惜,奮發圖強呢?”
大多數時間,他總是沉默著不說話,以免激怒母親面臨責罰,但有次他實在憋不住,回嘴道:“然後呢?順著你的安排變成一個油嘴滑舌的家夥,重複著像你一樣的命運,做著不喜歡的事兒,自己把自己關在籠子裡。”
“母親,你真的喜歡這樣嗎?你真的喜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那些世家貴族剝削民眾,任由其上昏庸無能——”
他的話被打斷了,隻餘下臉龐火辣辣的掌印。
而一身錦繡官袍的女人面無表情看著他,冷聲道:“華星雲,以你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才是最為可悲的,你同情百姓、你厭惡上層,但正是這樣一層一層堆疊的資源才供養起了我們華家,才能讓你錦衣玉食在這裡和我鬥嘴,當你在質疑彆人的生存之道時,為什麼不看看你自己?離開了華家,你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年輕氣盛的少年總是急於證明自己,又或是說實在難以忍受這樣的屈辱,於是他背上了行囊,離開了家,唯一帶走的寶物就是父親死後留給他的木龍珠,那是父親戰死沙場前留下的心願,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長大,不被歹人所害。
少年知道,隻要再忍耐一段時間,他的計劃就可以成功了,彆人在提起他時就不會想起那個世家出身混吃等死的少爺,而是剿除魔頭的英雄。
他能夠證明自己,贏得母親的尊重,從而自由選擇未來的命運。
然而此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希望程寶舟死,並不是源於心中無由來的悸動,而是因為自他出走後見過這麼多形形色色的人裡,程寶舟是最讓他佩服的人。
她沒有強大的實力,也沒有貌美的容顏,甚至沒有一顆很聰明的腦袋。
所以她固執,堅強,守著自己的底線不願後退,她與那位離家的少年何其相像?可她卻比那位少年更加勇敢,這樣的人才應該活下去,應該頂替那些所謂的天之驕子活下去。
也讓離家之後遊曆許久心中卻越發迷茫的少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母親說的那些話對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自己的信念。
可惜,有一點他確確實實是做錯了。
錯得很離譜。
花小雲、或者說知州之子華星雲跪坐在失去意識的程寶舟身邊,此刻他身上已經沒有了木龍珠這樣的寶物能救她性命,更加可悲的是過去的他確實應了母親所說,修煉不夠上心,每日沉迷野史雜書,向往著書中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
所以現在的他打不過丹毒童子,沒辦法像個英雄一樣抱著她走出牢房。
但……華星雲走到牢房的鐵欄邊上,他運轉靈氣,彙聚於雙臂,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強行扭曲出了供一人進出的通道。
然而他確實得感謝母親的培養,所以哪怕修煉不夠上心,此時的他也是靈應境修士。
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程寶舟,毅然決然離開了牢房。
哪怕會被抓回去面對母親看不起的目光,但此時的他已經不在乎了,打不過就打不過,他可以搬救兵!
寶舟姑娘,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