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後世談(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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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六月七日,遷延數十日的戈壁暴雨終究停息,大量聚集的水汽發泄一空,在沙漠中心製造出了難以想象的泥濘。但作為源動力的西伯利亞地底火山已經漸漸熄滅,這些無源之水,也終究無法扭轉整體的沙漠氣候了。

當然,改變一旦發生,就絕難恢複原樣。即使媧皇宮迅速控製住了地底岩漿的噴流,但原本的地質結果已經坍塌,無論如何也無法複原;泄漏的岩漿依舊在加熱廣袤的寒原,影響不容小覷。

李先生轉述了專家組的判斷:“……總之,這種程度的升溫,不太可能消滅整個西伯利亞高壓,但高壓帶的衰減,卻是不可避免了。”

林貌有些好奇:“會有什麼特彆巨大的影響麼?”

“從現在的局勢看,至少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線,會大大的向北移動。”李先生歎氣道:“總體來看,會迅速的擴張戈壁綠洲的面積吧。以超級計算機的模型判斷,秦嶺-淮河以北,至少可以增加數億立方米的降水量。”

林貌喔了一聲,大為振奮:“是麼?這是喜事啊!”

中原帝國的領土基本取決於可灌溉耕地的覆蓋範圍,如果漠北及西域的降水量大增,灌溉的耕地隨之擴張,那大唐在這兩地的控製力,也必將大大加強,不可動搖了。

即使不看這麼長遠,所謂民以食為天,多一點澆灌的雨水總是好事嘛!

“哪裡有這麼輕鬆的事情?”李先生淡淡道:“高壓消退之後,北海蒸發來的水汽基本停駐在北方,而北方的黃河嘛……”

北方的黃河,華夏偉大光輝的母親河,可從來走的不是什麼慈愛溫柔的路線啊!

“所以,治水必須要提上第一日程了。”李先生若有所思:“我還得給皇帝陛下做一個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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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雖然口口聲聲要作報告,但李先生也不過隻來得及給皇帝陛下遞了個條子,便不得不與劉博士一同匆匆趕回現代,準備撰寫繁瑣而冗雜的材料,應付即將到來的漫長審查——不管用心如何正大,怎樣的事急從權,他當初對媧皇宮使者說的那寥寥幾句話,其實已經涉及到了組織料理六天故氣的關鍵路線問題;不能說沒有逾越的地方。在上面緊急開會作出結論之前,他也不能隨便外出了。

李先生本人沒有到,僅僅遞一個條子做做提醒,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林貌對此是頗為疑慮的。但他顯然低估了皇帝的敏銳程度。李一陛下收到便條後僅僅耽擱了數日,草草將唐軍進軍吐蕃的事務做了一點布置,隨後便明發上諭,要在今年的十月親自巡視黃河河工,還要求政事堂諸位宰相分批奔赴各地治水工程,監察督促、事必躬親,不得稍有貽誤!

這份上諭草擬得倉促之至,甚至是在李靖大營中草草寫就,僅經李藥師與林貌過目一次,便立刻簽發,急遞門下省。當然,李藥師與林尚書身上也掛著權知機務的帽子,理論上同樣可以參議政事,定奪聖旨。但皇帝繞開政事堂直接下達指令,仍然是大大違拗了貞觀以來

君臣共治的慣例,幾乎急促到了無禮的地步——考慮到皇帝陛下絕沒有猜忌怨恨諸位相公的意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那這份聖旨的迫不及待,便實在令人驚駭不已了。

林貌被召入營帳開禦前會議,懵懵懂懂簽發了這張聖旨(實際上,上諭由皇帝親筆撰寫,文采斐然用典精深,他壓根沒怎麼看懂),散會後依舊是一腦子霧水反應不能,索性悄悄寫了一段簡要,找懂行的李先生求助。

李先生雖然在審查之中,但通訊仍然相當自由。接到短信後不過五六分鐘,他就撥了個語音通話回來,詳細詢問來龍去脈。仔細摸清楚底細之後,李先生笑出了聲。

“不錯,不錯!”他朗聲道:“我們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五千年來數得著的政治家,如此眼光毒辣,果然不同凡響。林先生,你侍奉左右,該學一學才好啊。”

林貌:…………

“我該學些什麼?”

李先生微微一笑,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一句:

“林先生,現在大唐中樞的權力,到底來源於哪裡?”

林貌愣了一愣,理所當然的想報皇帝陛下的大名,但話到口中,卻又不自覺咽下了:大唐朝廷的權力,難道僅僅來源於太極殿的那把椅子?彆忘了,太上皇帝也是皇帝,而今還在宮裡坐蠟呢!

要是區區一個名位就能賦予權力,那隱太子也死的太冤枉了。

他躊躇片刻:“應該是來自於皇帝的威望吧?”

“威望又來自何處?”

“太宗皇帝櫛風沐雨,提二尺劍而取天下,威望當然出自軍功。”

“一千個道理一萬個道理,解決問題是最大的道理。征伐天下的時候,當然是打勝仗最能解決問題。”李先生讚同道:“偉大的鬥爭錘煉出偉大的領袖,人性當然會信服能夠解決問題的頭領。所以,隻要天策府的精兵信服秦王,那以此為基礎網羅四方,自然是手到擒來,無往不利。”

他停了一停:

“但問題是,皇帝陛下可以輕鬆解決戰場的問題,又能輕鬆解決治水的問題麼?”

林貌目瞪口呆:“你是說……”

“以現在的局勢看,大唐朝廷對於治水工作,不能說是一無所知,至少也隻能算初窺門徑。整個治水的流程,基本把控在現代世界的專家組手裡。”李先生輕聲道:“權力是不能憑空產生的,它必須要能排除困難、分配利益,解決問題。試問,如果朝廷對治水工作一問二不知,方向指導不了,困難不能解決,連兩句片湯話都無法敷衍,一線做事的官員作何感想?反之,如果有另一個強有力的組織隨行在側,能隨時為他們提供建議、製定方案,排除萬難,不斷爭取勝利——那久而久之,局勢又會如何?”

他歎了口氣:

“……說實話,這絕不是組織想看到的結果。”

權力的流動自有其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組織上的確給過李唐皇室堅決的保證,不會插手另一個世界的內政。但這種插手與否,又是一個承諾能約束的嗎?權力

來自於下而不來自於上,如果治水專家的“建議”都能夠如臂使指、無往不利,而長安朝廷的命令卻隻能浮皮潦草、敷衍而過;那請問大唐真正的權力中心,又在哪裡?是在太極宮呢,還是在現代的治水辦公室?

更要命的是,按照組織與皇帝簽訂的協議,這批治水工程,是打算作為工業化模版,要向整個中原推廣——他日黃河長江修整完畢,深受治水專家組影響的官員們踏上各行各業負責推進功業技術的引進,並漸次把握整個帝國的動脈,順帶著傳播他們從現代世界汲取的種種經驗,繼續擴散影響;那等到工業化進程初見規模,怕不是朝廷的聖旨都出不了太極宮了!

這絕非組織簽署協議的本意(說難聽些,難道還要負責成立個大唐辦公室來全程指導另一個世界麼?),偏偏又微妙敏感之至,難以言說。所以李先生才會彆出心裁,特意送一份條子做委婉的提醒。而現在看來,皇帝陛下無疑是迅速理解到了真意。

當然,李一陛下自己就是走這條路逆襲成功,更不會忽略潛在的危險。說白了,他又不是被等級製度糊弄得腦子進水的嫡庶神教患者,絕不會迷信什麼尊卑身份的約束力。按現在這個局勢走下去,那恐怕用不了一二十年的光景,現代治水辦公室的臨時工隨便簽一份文件,就能把大唐皇室給集體發賣了!

“要想保證影響,維係皇權的威望,當然隻有深入一線。聆聽他們的期待,回應他們的呼聲,解決他們的麻煩,建立血肉般的情誼。一言以蔽之,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李先生道:“所以你看,真正有用的道理,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當初太上皇、隱太子與李一陛下爭鋒,詭計奇策權謀怪招不可勝數,但歸根到底,還是術不勝道,奇難克正。最光明正大的招數,從來都是簡潔明了,無需任何偽飾。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大道理管著小道理。打勝仗的人有威望,這就是大道理。在這樣的大道理面前,就是太上皇隱太子的權術煉到爐火純青所向無敵,那也是屁用不頂。

作為當年切身體會過權力轉移過程的當事人,皇帝自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壓根懶得和現代世界玩什麼製衡彈壓又拉又打的帝王心術,而是選擇親力親為直奔主題——這些所謂的朝堂權術在真正的大趨勢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還不如自己親臨一線,與治水工程緊密結合,設法建立屬於皇帝的影響力。即使不能一家獨大,至少也要分庭抗禮,可以與現代專家組彼此製約嘛。

“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再過二四年的功夫,皇帝陛下就會讓他的子女到河工上曆練了。總要讓帝國的繼承人在一線去滾一滾嘛。”李先生若有所思:“生於深宮的貴胄能接一接地氣,這是好事。不過,這麼多重臣勳貴紛至遝來,重視當然是重視了,但權力漩渦彼此交織,恐怕也是不小的麻煩……林先生,隨行陛下左右的時候,還請千萬小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