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回村(1 / 1)

相比從五行村到長安的種種艱難困苦,返程就要容易得多了。林貌一月以來勤修苦練,真氣積累豐厚,終於能逐步開啟右手神行符咒的威力。在注入足夠法力之後,他也體會到了神仙咫尺千裡、朝遊北海暮蒼梧的快感——從關中長安至邊陲西域足有兩千餘裡,但符咒生效後風馳電掣如狂風過耳,居然隻用了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便輕飄飄落在了五行村的地面。

他出發時尚且是初春,而如今觸目所及,已經是夏日過半的光景;觸目所及金黃一片,正是被蝗蟲糟蹋後村民緊急播撒的小麥。農科院出品的麥種實在比中古時代原始而拙劣的作物高明了不知多少,村外農田之中,半人高的麥稈起伏搖擺,沉甸甸的麥穗敲擊出低沉而悅耳的聲響。

這大概是五行村的流民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豐盛收成,也無怪乎村裡笑語喧嘩,隱約可聞,不時竟隨風飄來高亢而響亮的歌聲,其喜悅滿足之情,真是溢於言表,莫可形容。

眼看麥穗的大小,大概夏糧收獲也就是這一兩日的功夫了。農人一年中最忙的時刻即將到來,自然要抓緊時間養精蓄銳,乃至休憩娛樂,應付艱苦的勞作。

踏上舊土的林貌不動聲色,並沒有出聲呼喚他忠實的跟班拴柱與拴花;相反,居心叵測的魔王隻是信步走下田埂,飄飄然在麥田之中穿行;不時還駐足凝望,打量飽滿的麥穗。

不過,這樣的信馬由韁,自由愜意,並非是欣賞這夏日收獲碩果累累的風景,而是試圖衡量村民們數月以來傾注於麥田上的心血。這還是他“雅贈”了一幅折扇之後,從李先生處得到的一點小小提示——對於奔波數地,從事了多年扶貧工作的乾部而言,最為關注的往往並非一時的物資往來,而是扶貧對象於日常生活中展示的心力與誌氣,於每一個細節中滲透出的情緒。

相對於一時的現金注入而言,這種自發向上的意願可能是更為要緊的。

而以林貌那並不專業的眼光判斷,五行村的村民表現得還算不錯。大概是千裡流亡的往事塑造了極為堅韌的心誌,一旦由外力賦予了光明的希望,便能自然而然迸發出旺盛而強大的心誌來——僅以農田中種種耕作的細節看,儘管農科院下發的技術標準對村民而言實在太過於苛刻,但在反複且艱苦的學習之後,他們還是掌握到了一些精髓,並將其充分應用到了實踐之中。

如果粗淺判斷,無論從麥稈的粗細、除蟲的措施,還是田地的劃分來看,這些曾流離失所的百姓是真真用儘了心力,竭儘所能在為生存謀劃。即使沒有“魔王”的輔助,他們想必也能依靠著學來的技術,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日子。

……這麼來說的話,林貌的任務便算是完成了。

大手子默默思考了片刻,返身踏上田埂,徐步向村中走去。繞過了蔥鬱麥田的遮蔽之後,他能清楚看到五行村外聳立的竹竿,其上是飄揚起伏,鱗片閃閃一色的魚乾,香料與魚肉的腥氣四散飄搖,老遠便能聞到。

這樣清閒自在的田園景象中,當然少不得孩子的點

綴。相較於數月前瘦骨嶙峋的光景,而今在村口四處奔跑的兒童明顯要白胖紅潤了許多;這些平均七八歲的幼童四處揮舞,手中除竹馬長杆以外,往往捏著一截烤製之後油汪汪的魚乾,大笑著彼此敲打,又蹦又跳。

如果不是衣衫實在襤褸,這景象簡直與長安關中的小孩也沒有什麼區彆了。

大概是平靜恬謐的田園生活總能激起人悠遠的回憶。在大手子駐足觀望之時,就連背包中躲藏的貓貓陛下都不由發出了感慨:

“‘社稷興平,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而府庫餘貨財’,這樣的情形,朕也有十餘年沒有見到了。”

南北朝以來天下紛亂,神州割據凡三百年之久,其間戰火□□不計其數;大概也隻有隋文帝開皇年間,由上到下芸芸眾生,才僥幸見識過十幾年興興向榮的盛世光景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噓: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見到這樣的光景,朕也就心滿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現在這吃飽喝足乃至人人識字的境地,雖然已經是小農經濟夢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質也不過是現代生產力輕描淡寫的一點餘澤而已。隻要有跨越時代的物質源源不斷的輸入,維持這樣的生活並不為難。大唐隻要與現代做好對接,三物年內不難達到同樣的境界。

但生產中最為關鍵的要害,卻並非這曇花一現的繁榮,而是撤去援助後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數次,終於找到了他的目標——大概是身為魔王的下屬,身份非凡,拴柱與拴花並沒有和同齡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輕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畫腳,揮舞幾根皺巴巴的乾草。從他們捧著的那幾張亮油油的畫片看,應該是跟著畫冊在辨認草藥。

也真是難為他們,發下去幾個月的畫片,竟然還如此光潔如新,渾無褶皺。

林貌眯了眯眼,緩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術。

拴柱拴花敏銳之至,立刻發現身後的不對,轉身後大吃一驚,立刻俯身行禮,口稱大王不迭。

腫脹扭曲的魔王點一點頭,無視了拴柱與拴花身後驚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隻是凝視著兄妹倆黃黃的手指,語氣冷漠:

“你手上是什麼?”

拴柱與拴花下意識的感到了驚惶。不知怎麼的,他們似乎從魔王的口氣中察覺出了某種陰冷的惡意。

拴柱小聲回答:

“……回大王的話,端午要到了,小的們便撒了些雄黃。”

五月初五端陽節,撒雄黃辟五毒本是風俗。往常村民饑寒交迫,也顧不得這樣的小事;而今眼看著夏糧豐收,吃穿不成問題,大家在勞苦之餘也動了心思,特意托人從遠處的行商手上換來了雄黃、彩線,打算好好過一個端午。

但魔王慘白的臉色卻倏然變了,他垂目凝視雄黃的痕跡,眼中閃過了毫無疑義,忌憚而痛恨的目光。

“雄黃?”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

爾等自家討死,需怪不得老爺!”

話未說完,兩條尖利而腥臭的肉質觸手從妖魔的長袖中探出,頃刻間刺穿了兄妹兩人的胸膛。

·

刹那間鮮血四濺,拴柱與拴花甚至都還未來及發出一聲驚叫,小小的身軀便被觸手接連貫穿,軟軟倒伏在地,血漿噴湧滿地。而變生突然,渾無防備,一眾青年男女居然都還呆愣在原地,一時反應不及。

直到那帶著粘液的扭曲觸手撲到眼前,這些大夢初醒的少年們才放聲嚎叫嘶吼,連滾帶爬向遠處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顫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擬。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舊揮舞著那一對扭曲肮臟黏液垂落的怪異觸手,並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頭凝視地上血肉模糊的兩具小小屍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著名姿態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後,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忽然皺了皺眉。

“……居然並沒有恨意?”

齊天大聖密授的幻術是真正的丹道法門、仙家秘法。它發揮的效力,似乎不僅僅是製造虛無縹緲的“幻象”,而是借由外敵心境與思維的缺憾,以法力所引發的認知之“虛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乾種心,皆可洞悉。因此,當幻術施展之時,魔王的感知亦敏銳精妙,無所不察,乃至於能覺察出方圓數丈以內,一切有情眾生最為微妙的情緒。

但正因為如此,惡魔才不自覺的生出迷惑。殘暴的殺戮驟然發生之後,強烈而震撼的情緒隨之爆發,如潮水一樣將他淹沒;然而閉目細細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卻是全然不同的結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懼與驚駭,無以言說的畏怖與呆滯,卻幾乎翻找不出什麼——仇恨?

……怎麼會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出了什麼問題。

如此呆立許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響,貓貓陛下鑽出了頭來,左右張望。

“……那些村民似乎並沒有什麼預料中的反應呢。”

大手子無言以對,隻能垂下頭去。

貓貓陛下不願揭開忠臣的傷疤,隻能悠悠歎一口氣,保持了緘默。

從理論上來說,大手子那簡單粗暴的計劃其實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先以殘暴的殺戮激發村民的憤怒,再以狂妄的威脅引爆村民同仇敵愾的團結;於是人類精誠合作,齊心協力,終於借助某些奇妙小法門的協助,竟爾一舉戰勝傲慢而狂暴的魔王,從此彰顯人類理性與勇氣的光輝——所謂人類的讚歌便是勇氣的讚歌,如此壓迫與反抗間起承轉合的敘事結構,簡直有一種宏大古典史詩的美感。

誰會不喜歡偉大而輝煌的人類史詩呢?所謂招不在老,管用就行;這樣的敘事結構之所以反複上演,不正在於其曆久彌新永不過時的真理性麼?仰仗這樣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擬定的計劃又怎麼會有問題呢?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狀況?

貓貓等待片刻,隻能搖頭。

“朕昔日平王世充時,曾

派偏師剿滅王世充部署,迦樓羅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好吃小兒,每以人肉為軍糧。朱賊屯軍於漢水、淮水之時,曾經縱兵四處剽掠,將數州的百姓幾乎吃儘;所行慘毒,莫可名狀。這樣的魔王,當然該千刀萬剮;但在捕獲處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詢問他一個問題——朱賊駐紮漢水之時,兵力不過數萬,周遭百姓官吏,則少說也有數十萬以上;以這樣十人敵一人的差距,是怎麼會毫無反抗,由他荼毒的呢?”

他停了一停,緩緩道:

“朱賊被拷打數次,受刑不過,終於交代清楚。據他所說,百姓遭受擄掠後的反應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閒舒適、樂享太平,驟然遭受摧折,自然會竭力反抗,損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過一個限度之後,人性卻會漸漸轉為麻木不仁,漠然呆滯,即使面對最為慘酷的食人酷刑,也不會有什麼反抗的力量了。到了這個時候,縱使數千上萬人,也不過隻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與憤怒也是需要意誌力的,而且消耗極為嚴重。在長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同樣會耗損掉一切抵抗的心力,從而逐漸走向冷漠與呆板,淪為“兩腳羊”一樣的東西。某種意義上,這應該是人類群體性的習得性無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為無奈的精神屏障。

這種恐怖而驚悚的體會,至為殘酷的心理規律,大概也隻有在殺人如麻的亂世中才能被“總結”出來。而絕不是含情脈脈、大體和平的現代社會所能想象的。在沒有親身體會這種麻木的震撼與扭曲之前,一切書本上的描述,都難免孱弱無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雜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來,當初的天策上將,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異事實震驚,才一反常態,特意拷問朱粲,催逼實情的吧?

陛下所言,隻是寥寥數語,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顯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徑中總結出的殘暴“規律”並無差錯,那麼五行村顛沛流離而飽受挫折的村民,毫無疑問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戰亂千裡流亡,流民們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於心力耗竭,再無意誌堅持人類的底線,終於將外力施加的折磨視為自然,而絕無反抗的能力了。於是逆來順受因襲而為自然,終於形成了這一哄而散,軟弱猶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終於低聲開口:

“……那陛下是什麼意思呢?”

“朕隻是想提醒你。”貓貓淡淡道:“不要太想當然了。在亂世流離之中,仇恨與憤怒可是相當奢侈珍貴的情感呐。”

他平靜的下了結論:

“……能在這種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個人物了。這樣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輕易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