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棒喝(1 / 1)

對於林貌來說,這盜取袈裟的人選還真是不出所料,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但太子在旁聽得清清楚楚,難免就有些羞赧了——他倒不在乎新羅人的看法,卻察覺到了林先生對袈裟的態度;要是讓貴客眼睜睜看著外藩在京城大行偷盜,就實在有損京兆尹的顏面了。

因此,趁林貌不察,太子李承乾悄悄退了一步,將腰間的玉佩交予表兄長孫衝,命他趕緊通傳負責京城治安的金吾衛,從速將嫌犯緝拿歸案,省得再鬨出什麼笑話。

眼見下車的貴人們不再言語,衣著襤褸的和尚便理一理緇衣,盤膝趺坐於地,繼續念誦他的經文,由“如是知,如是信解”慢慢誦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語氣不徐不疾,平和輕緩,偏偏在此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卻仍舊清晰可辨,略無含混。

林貌側耳細聽,心中卻不由微動——這法師並未解經、講經,隻是照本宣科,誦念經文;如此枯燥無味,本該過耳便忘。但偏偏稍一回想,自開口以來讀誦的所有內容,乃至於語氣起伏、神態變化,竟都宛然在心,連最細微的痕跡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他當然沒有這樣的本事,所以便是六祖大師潛移默化的法力了麼?

據說世尊弟子中唯阿難“多聞第一”,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佛陀傳授的所有妙諦。想來阿難神通匪夷所思,大概也不過如是。這樣玄秘高明的體驗,即使在西遊世界中也見之甚少,無怪乎觀者如雲,都要來見識一番。

等到法師念完數章,稍作休憩,林貌又上前探問:

“大師說是要到長安見一位遠行的故人,不知又是見誰呢?”

他停了一停,小心試探:

“可是‘解脫天’或者‘大乘天’麼?”

和尚抬頭看他,卻搖一搖頭。

“貧僧並不認得這位大德,施主若要打聽,還是留待來日吧。”

林貌愣了一愣,大覺失望。他方才再三推斷,自以為魏相公言語中所暗示的那位溝通東西、成就偉業的大德,正該是西遊中反複渲染的第二位主人公,禦弟唐玄奘。但六祖輕描淡寫,卻無疑是推倒了一切猜想,儘數歸零。

那麼,祖師東來拜訪的故人,又該是誰呢?

·

有太子手令催逼在後,金吾衛自然發揮了超乎想象的能耐。一行人在原地不過聽了幾刻鐘的經,長街儘頭便有幾個披甲壯漢氣喘籲籲的趕來,一路小跑還一路高喊:

“拿住了!拿住了!”

大概是受了長孫衝的吩咐,這些壯漢不敢撞破皇太子的身份,隻是喘著氣叉手團團行禮,小心向幾位高不可攀的顯貴解釋:

“好教貴人們知道,咱們兄弟在城外的酒肆裡逮到了那做賊的新羅行商,還搜到了贓物!這忘八——這老貨原是個慣犯,常常往來中華上國偷盜,可惡之至!他在長安下手也不止一次兩次,偷的還都是好東西,又最會裝傻充愣,百般抵賴,費了我等兄弟不少手腳,才說服他開口……”

立功的金吾

衛上進之心實在過於急切,順口吐出了某些尷尬的實情——譬如吧,他們到底是怎麼“費手腳”說服新羅行商的,那隻要看一看衣襟上沾染的血漬,便大概能猜出個端倪……

當然,皇太子與侍衛都沒有在意新羅人人權的習慣,至於林長史——林長史恰到好處的移開了目光,暗示自己一時耳鳴,其實根本沒有聽清。

那壯漢又道:“新羅老貨偷的贓物還不少,雜七雜八很難辨認,多虧了金山寺的某位高僧路過,才指點我等取出袈裟;這高僧年紀雖小,口才卻著實了得,僅僅與那新羅盜賊說了數句,便得說得他痛哭流涕,認罪伏法,替咱們省了好大的功夫。?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那新羅行商老奸巨猾,雖然贓物已經敗露,一時卻也絕不認賬,隻裝做聽不懂漢話,原地打滾撒潑,就是挨了一頓老拳,亦不罷休。

案子畢竟是太子點名要辦的,搞不好還會提審嫌犯;就是金吾衛再狠得下心,總不能交一個鼻青臉腫口齒不清的犯人上去。正在猶豫躊躇之時,恰恰是那位金山寺高僧經過,巧妙解了他們的困局。所以奉命稟告的金吾衛投桃報李,也特意替這和尚吹捧了幾句。

太子果然起了興趣:“金山寺的高僧?我還在金山寺進過香呢,不知又是哪位高僧?”

貴人垂詢,不能不答。太子話音剛落,人群中便傳來了清朗的佛號,身著月白布衣的僧人自街邊緩步走出,雙手合十,向太子行禮。

刹那之間目光雲集,原本摩肩接踵、吵嚷不休的街頭,竟爾瞬間靜了一靜。

圍觀的眾人同時回頭,注目凝視街邊飄蕩起伏的僧衣,眼睛眨也不眨,而心目之中,亦隻有一個共同念頭:

——好一個和尚!

果然是好一個和尚!雖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但見那豐姿英偉,相貌軒昂,顧盼風生,目秀眉清;行動間衣帶當風,舉止時聰俊嫻雅;真個是有福有道大徳僧,賽過西方真覺秀。僅僅這一眼之前,那種超凡脫俗而朗朗如山間明月的氣度,便是銘心刻骨,再也不可忘懷。

《世說新語》所雲之種種名士風致,大抵也不過如此了吧?

都不必聽這和尚開口布道,僅僅此驚鴻一瞥,絕大多數人心裡便生出同一個牢不可破的念頭:

【這一定是個高僧!】

金山寺的合掌誦念佛號,輕聲道:

“小僧法號玄奘,見過貴人。”

聲音如敲金碎玉,真是說不出的悅耳動聽;然而此語一出,邊緣圍觀的林貌卻驟然懵逼了:

——玄奘?

難道長安就這般頂流麼?頂流到溜達兩部便能遇見本世界命定的男二號?

懵逼不已的林長史緊握雙拳,強行忍耐住召喚猴哥出門看師傅的衝動,隻能呆若木雞的凝視玄奘那張清逸出塵,不必開口便極度充滿了說服力的面容——其餘姑且不論,僅僅隻是看到這麼一張臉,西遊記中百分八十以上妖精綁架的情節,便都能輕鬆解釋,再無疑慮了。

……無怪乎是西方選定的聖僧呐,真個是不

同凡響!

周圍都是目光灼灼,神色各異的打量,玄奘卻略無所覺,隻是走到盤坐的六祖之前,先作揖問禮,而後自袖中取出一個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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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師兄失落的袈裟?”

六祖看也不看:“自然是我的。”

“何以見得?”

“我這袈裟比尋常輕巧,用料又格外不同;和尚用手顛上一顛,自然知道。”

玄奘道:“可還有憑證?”

六祖兩眼一翻,振振有詞:

“你這和尚,問這麼多作甚麼?諒我說出了這袈裟的好處,你這肉眼也不識得,不過白費而已。

我且告訴你,我這袈裟重二兩零八錢,二兩是金,八錢是銀;二兩金線是佛母親手織就,八錢銀線是南海觀布施;經緯縱橫,莫非聖賢心血;一絲一縷,都是菩提種子。此寶衣上嵌七寶,水火不侵,行動七佛隨身,坐臥處萬神朝禮。但得一絲玄妙,便能超凡入聖,萬世不墮輪回——你可曉得?”

這一串說詞又急又快,細密緊促,恰似相聲的貫口。旁觀的人群不錯耳聽見,霎時間便是小小一陣議論,語氣中卻大不客氣:這和尚衣衫襤褸,窮得要當眾誦經,換取盤纏,哪裡來的什麼“金銀袈裟”?莫非是貪得無厭,要訛金山寺的高僧一筆?

——貪婪歸貪婪,竟敢當眾胡說八道,難道是失心瘋了?

玄奘卻渾然不以為意,隻是合掌:

“如此,貧僧知道了。”

“你知道個甚麼?”

“大師的袈裟,果然是好袈裟。”玄奘緩緩道:“隻是可惜,可惜,多了這二兩八錢!”

聞聽此言,六祖仰天大笑,笑聲響亮清朗,似乎不勝喜悅;如此大笑三聲,隨即笑容驟收,又換做凶神惡煞的樣子:

“你這和尚,好生無禮!俺好好與你分說,你還詆毀俺的寶衣!且吃俺一棒!”

說罷,他拎起腳邊驅趕野狗的肮臟竹棒,一棍當頭落下,不偏不倚擊中玄奘肩膀,直打得塵土飛揚,碎屑橫飛。未等在旁的眾人驚呼出聲,這臟和尚驀的丟下竹棒,拍拍衣袖,飄然擠出人群,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

·

人群中騷亂一片,還在叫嚷著找那莫名失蹤的布衣和尚;林貌佇立在旁,則是目瞪口呆,反應不能,完全理解不了這兔起鶻落之間怪異的變故。

正在呆滯之時,熟悉的聲音卻忽而在耳邊響起:

“……好厲害的和尚!”

在這樣茫然無措的時候,聽到銘記在心而深刻信賴的聲音,真正是說不出的感動。林貌趕緊回話:

“大聖也在看著嗎?”

“那是自然。”大聖哼了一聲:“自這和尚現身,咱便一直留神了——他隨身的祥雲瑞氣、梵音蓮影,瞞一瞞你小子也便罷了,可未必能擋住咱老孫火眼金睛。不過也是萬萬意料不到,這和尚竟然高明到這般地步!”

“……高明?”

六祖當然高明,但又有什麼神通,能令齊天大聖都

稱許至此呢?

“這和尚不是剛剛才敲過一棒?你且看那玄奘的模樣。”

林貌定睛一看,不由微微吃驚:六祖以竹棒敲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不過是在玄奘法師月白色的僧衣上留下了一點汙漬而已;但這隨手一棒之後,玄奘由內而外的氣質卻迅即變化了——雖然依舊是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模樣,但原本那種濯濯春山、飄逸出塵,迥然不同凡俗的翩翩風致,卻在一棒之中蕩然無餘,而宛然和光同塵,退轉縮減,與尋常凡夫並無區彆了!

這樣的氣度容貌,或許還能讓人讚一句“好和尚”,卻恐怕絕不會生出什麼敬畏聖僧的念頭。

大聖淡淡道:“你應該知道這玄奘和尚的來曆。”

林貌小心翼翼,不敢觸碰猴哥的逆鱗——逆毛,牽涉那莫須有的師徒關係,隻能低聲作答:

“聽說前世是世尊弟子,法號金蟬子。”

“是啊,金蟬子。”猴哥聲音悠悠:“這樣十世修行的聖僧,降世時就有護法諸神隨行,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不勝其數的天神暗中護持,保他了此塵世大業。而剛剛那和尚竹棒一擊,便是敲掉了金蟬子隨身護法的一切神祇。從此法力失墮,元神封閉,祥光瑞雲掃蕩殆儘,便真正與凡人無異了。”

林貌傻了:“那六——那和尚為什麼要這麼做?豈非是蓄意與玄奘法師為難?”

“為難?”猴哥道:“的確是為難!為難的是金蟬子,為難的是護法天神,但這樣千般萬般為難,成全的卻恰恰是那玄奘和尚!那玄奘口口聲聲,將西行求取真經視為自己平生的大願;難道一生所發下的宏願,是可以依仗法力神通,揭諦天神而達成的嗎?要是能行得這般方便,何不讓佛祖直接將經文送來!”

取經的到底是佛祖欽定、神明隨身的十世聖僧金蟬子,還是艱苦砥礪,精誠所致、金石為開的凡人陳玄奘?這一點微妙精細的差彆,便可能是整個世界的不同。

——依仗外力而達成畢生大願,其結果可未必會如意料一般圓滿喔。

林貌沉默許久,終於長長噓一口氣。

“……我明白了。”他慢慢道。

——如果六祖這一棒之前,隻有聖僧金蟬子,而沒有尋常陳玄奘;那麼六祖這一棒之後,也隻有凡人陳玄奘,而沒有聖賢大乘天。等到凡夫俗子陳玄奘步行至天竺之時,大概才是他真正成就大道,證得大乘天之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