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禮物(1 / 1)

這樣連番追問、巧妙引誘的話術,關鍵是不能讓受害者有太多思慮的時間。不等姒狄從大手子那一整套的混亂質問中覺察出什麼,林欽差便再次轉移話題,隻是語氣和緩了很多:

“使者方才說,這‘六天故氣’,虛無縹緲,難以捉摸。難道上古魔神,法力還在賀蘭公之上麼?就連泰山府的占卜之術,也不能追尋蹤跡?”

姒狄回過神來,卻不覺微微苦笑:“上古魔神的法力,倒未必比賀蘭山這樣名山大川的神祇高出多少。隻是古神修持日久,難免會有古怪之至的神通,不是尋常法術可以揣摩的……“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有,三界內一切神明都要遵從‘天人之誓’,本也對這‘六天故氣’不甚了解。”

林貌好奇道:“天人之誓?”

姒狄躊躇了片刻:

“……這是商周易代時的事情。彼時武王伐紂剪商,克定大功;周公旦便邀約三界諸神,共立誓言,將原本傾向於殷商的古神儘數驅逐,並且消弭一切祭祀降神的痕跡,連文字與記憶亦不能保留。”

林貌大覺疑惑。他倒是不了解這西遊世界的商周之戰,但勝負已定,成王敗寇,趕儘殺絕也屬常理;為什麼要特意銷毀文字,連記憶都不能留存呢?先不論殘忍與否,這做法不也太浪費精力了嗎?

仿佛是察覺了欽差的疑慮,姒狄解釋了幾l句:

“……欽差可能不知,上古之時,多有以活人祭祀的殘暴之舉;其血腥殘忍,難以描畫。周公特意封存記憶,原本也是為後人著想,不願血腥往事流傳後世,震怖無辜。”

林貌:……

——不,殷商人祭的事他還真的清楚;但僅僅如此,似乎還是不太能解釋周公的決絕。

“隻是不願‘震怖無辜’麼?”貓貓陛下忽然開口了:“三代以來,血腥殘酷之事不知凡幾l,又何必為了一個人祭大費周章?除非……除非這人祭儀式之中,有什麼不能為後人所知的隱秘吧?”

陛下瞥了姒狄一眼,不出意外的看見了天狐倏然而變的臉色。

狸花貓甩了甩尾巴:

“隻要儀式得法,用活人祭祀其實彆有奇效,對不對?”

此語一出,不知舉止失措的天狐,就連林貌與房相公的臉色都變了。刹那間思路電轉,在場所有人都想通了關竅——

僅僅隻是血腥恐怖,怎麼能讓周公同出這樣狠厲的手段?除非這血腥之下,還有某些不可抗拒的利益!

人性幽微不可探查,隻要人祭所展示的巨大誘惑還存在一天,一切封鎖與禁錮的手段便終將失效,而殘暴的傳統也必然複蘇。大概正因為如此,漢文明的第一個聖人才迅速做出了最為決絕的判斷:

——清除儀軌、銷毀資料、封存記憶;隻有將一切泄漏誘惑的途徑毀滅殆儘,根深蒂固的人祭傳統才會逐漸消亡,走入新的時代。即使為此而扭曲曆史,也絕不能稍有顧惜。

……所以,即使是泰

山府君這樣的尊神,對所謂六天故氣的記憶,也早已遺忘殆儘了;長久約束之下,連‘天人之誓’本身的起因,殷商人祭的緣由,恐怕都成了某種禁忌了吧?

眼見秘密被輕輕揭破,姒狄默然良久,才長長歎氣:

“陛下聰穎絕倫,婢子慚愧無地……隻是這與六天故氣瓜葛的秘聞,卻恕婢子不能再開口了。遠古之事幽玄難知,所謂明哲而保身,陛下也不必牽扯過深吧。”

這話裡話外,竟都是勸皇帝不了了之,息事寧人的意思。貓貓陛下自然不置可否,但也不願為難傳話的侍女,隻是稍稍點一點頭:

“如此好意,朕心領了。辛苦使者來這一趟,林卿,先把禮物收好。”

大手子微微一愣,才意識到這“林卿”叫的是自己。他喔了一聲,上前將玉匣一一取下,在桌上整整齊齊擺成一列,還特意給陛下看了看封口。

眼見皇帝的臣子如此做派,姒狄卻不由稍稍抬了抬眉毛:禦前受禮還禮、答謝回話,樣樣都有禮數,哪裡有這樣浮皮潦草、毫無規矩的做派?

此人真是大唐的臣子嗎?怎麼如此粗魯呢?

姒狄心中嘀咕,卻實在不敢在至尊面前多嘴。她隻是稍稍行禮,又向後抬一抬手。於是另一隻紅毛小狐狸蹦跳著走了進來,毛茸茸腦袋上還頂著個老大的玉壺,竟是穩穩當當,毫不搖晃。

“這是泰山府積存千年的帝流漿,再以五大夫鬆針濾過,最能安臟腑、養精神。”她提起玉壺,盈盈向聖上致意:“婢子便以此物代酒,替府君稍表歉意吧。”

帝流漿乃庚申月華,須以少陽之火鍛煉百日有餘,才能凝結為露,珍貴莫可比擬;而府君的用心,還不僅僅在這點珍寶之上——在斟酒飲酒時,不但鬆針帝流漿清新可口,柔和甘美;就連盛裝的器皿,都是一杯兩盞,極精致的三件玉器;小口高腳的玉杯供林貌取用,寬而淺的玉盞則剛好方便兩隻貓咪低頭飲用,吧嗒吧嗒舔得很是輕鬆。

看看這半屋子乖乖站起,爪子謹慎放在胸前的狐狸,搞不好泰山府君在養寵上也很有心得呢。

為陛下斟完這一壺千年積存的帝流漿後,姒狄再行一禮,終於出聲告退。隻是臨行之前,卻不由稍有躊躇,小心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林貌。

方才連騙帶偷襲來了一套絲滑小連招,現在也該表示善意了。於是大手子應聲回答:

“請使者放心,大唐朝廷絕不會隨意插手三界的秩序,隻有牽涉到合法利益時,才會動用本國律法,維護正當權益;嫌犯也儘可為自己辯駁,不致受屈報冤……”

陛下隨之點頭,表示這個態度已有最高方面的許可。

有這一份保證在,似乎也算可以了。雖然言語中依舊隱約顯露出以中原的律法道德約束三界的意思,但姒狄也無暇再做思考;她匆匆點一點頭,化為白霧,渺渺而去。

·

等到霧氣逐次散儘,林貌起身關好門窗,再一一打開了桌上的玉匣。泰山府君精心打點的賠禮當然絕非凡品,隻見匣子中五色

燦爛,彩光灼灼;在燭火下耀眼生輝,真讓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陛下一如即往的慷慨大度,他掃了一眼這琳琅滿足的奇珍,表示天子不需要這些身外的珍寶,隻讓林貌與房玄齡自行挑選,剩餘的則儘數賜予政事堂謹慎當值的諸位相公,聊表慰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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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相公當然也不會在意這些金玉,推脫數次後辭讓不了,便請林欽差放眼先挑,自己則無可無不可。至於大手子……大手子倒是也想謙讓一番,但僅僅看一回這玉匣中的珍物,便再也移不開眼了。

說實在的,若單單是奇珍異寶、奢華綺靡,那也不過隻是尋常;但泰山名震中原,乃華夏文明祭祀數千年的擎天祖脈,其收藏之豐富珍貴,又豈是區區一個阿宅可以意料的?

林貌緊閉雙唇,硬生生吞下自己預備的那句客套話,抖著手指小心拈起了第一個匣子中的碧玉饕餮——以實際而論,這饕餮的雕工與玉質都不咋地,隻是下面壓著一張小小絹帛,寫明了這是殷商武丁時所獻的禮器……

——就這麼一個玩意兒,大概已經足夠把林家的祖宗九代都拖出來判刑了。

第二個匣子中是一個小小的虎紐玉印,做工也很普通;但絹帛上龍飛鳳舞,寫明了這是西漢孝武皇帝攜冠軍侯霍嬗封禪時奉獻的祭品,應該已經是冠軍侯一係最後的遺物。僅曆史價值便不可估量。

第三個盒子尋常些,不過是一隻瑩潤通透的紅栗玉支而已,據說是秦宮流傳出的寶物,長久佩戴可以安肺腑、定心神、使人□□長壽。

說的倒是好聽,但想一想秦二世胡亥那種近乎於反社會人格的精神病做派嘛……

林貌默默放下了盒子。

第四第五個玉匣都是數百年的珍稀藥材,也不知是泰山府君從哪裡淘換來的。第六個玉匣則安放著一隻金光閃耀的釵子,其上寶石連綴,螢彩動人;下面絹帛卻是筆跡潦草,隻寫了“鮫人泣珠”四個字。

林貌將釵子拎起,果然看到尾部綴著一條粗長的珠鏈,隨風搖擺,叮當悅耳。

他將金釵搖了一搖,心中卻不覺疑惑:鮫人所泣之珍珠當然很寶貴,但與先前幾l樣寶物相比,是不是也太過遜色了?而且絹帛言之寥寥,也沒說此物有什麼妙用啊。

大手子仔細端詳,依舊不得其法,略微移開目光,卻見陛下已經悄然起身,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這金釵,瞳孔漸漸變圓。

他更覺納悶,於是小心開口:“陛下認得此物?”

貓貓陛下抖抖胡須,當即否認:“朕怎麼會認得這女兒家的首飾?”

這話也有道理。但狸花貓情不自禁,還是瞥了那金釵幾l眼。

林貌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這是皇後陛下喜歡的款式嗎?那恕臣冒昧了。”

這樣的珍玩當然該長孫皇後先挑,他與房玄齡怎麼能逾越呢?

狸花貓嘖了一聲:“你這說的都是什麼胡話……皇後與公主多用玉質的首飾,從來不喜歡這樣丁零當啷、四處作響的粗笨釵子。”

這話更

不會有假。但大手子越發迷惑了。他左右看了一看,卻見房相公也默默抬起頭來,同樣是專注遙望金釵上灼灼的珍珠。

總不可能……總不可能連房相公都喜歡這金燦燦的首飾吧?

林貌小心再晃了晃釵子,隻聽叮當聲起,珠鏈搖晃翻飛、光彩四溢。而兩隻貓咪那圓圓的眼瞳亦情不自禁隨著搖晃的真珠左右轉動,乃至按捺不住,筆直豎起尾巴,躍躍欲試——

親娘嘞,這金釵晃動起來,不就——不就等於一根逗貓棒嗎?!

大手子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趕緊將金釵拋到桌上,不敢再碰。

·

在臥床養病十餘日後,皇後頭風稍稍痊愈,終於能起身行走,料理後宮事務。聖上聞之大喜,立刻下旨預備儀仗,要與皇後一起去郊外行宮遊覽,稍作休憩。

病後避居修養也是皇宮的風俗,不算什麼異事;但旨意一下,仍舊讓少府官員們摸不著頭腦——要知道,那所謂的“郊外行宮”,不過是工部奉旨草草修建的一間簡陋小屋而已,既無修飾亦無裝潢,哪裡能接待至尊夫婦呢?帝後一齊到此處療養,確定不是受苦麼?

但遊覽行宮是皇帝的私事,沒有人敢於違背。待到天氣放晴,朝中大事告一段落,宮中還是備齊了鑾駕,恭送帝後出城。

帝後儀仗浩浩蕩蕩,少說數百人之眾;隨行攜帶的器物服飾疊床架屋,將郊外小小一個單間的“行宮”圍的水泄不通。但皇帝並未令宮人侍衛入內清理打點,反倒屏退眾人,單單隻帶著皇後一齊進屋。

屋中一片空白,除了按照吩咐塗抹的石灰白末,就連桌椅也沒有一條。皇帝卻略不留意,隻是站立著一一指點這簡陋之至的房間,為皇後仔細解釋:

“這裡是更換衣物的隔間,在檢查——檢查那什麼唉可四之前,需要換上寬大的舊衣服,絕不能有金絲銀絲一類,更不能佩戴首飾……”

“做核磁共振與c——ct檢查時都需要躺下,但不要害怕,並無什麼額外的感覺,很輕鬆便能查完。”

“檢查過程可能會有些刺癢、不適,這都是正常的,不要緊張,及時與那林先生說明便是了……”

如此囉裡八嗦,不厭其煩,將他在現代牢牢背下的手冊重複數次之後,皇帝終於出聲詢問:

“觀音婢,可記住了麼?放心,隻要你按著章程辦,一定能把病因查個仔細,不會再有反複。”

長孫皇後連連點頭,微微感慨:

“陛下如此用心,臣妾自然牢記不忘……”

她環視四面,神色略有茫然。即使已經在宮內聽過了陛下不知多少次的解釋,但無論聖上如何津津樂道、反複描繪,她依然對傳聞中那匪夷所思的“現代世界”抱有著疑慮。

而今恰逢其時,皇後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她一直思慮在心,隻是難以啟齒的某個疑惑:

“聖上所說的後世種種奇術,臣妾都不能不信從。隻是——隻是臣妾冒昧,總想問一問陛下,不知陛下又是如何穿梭千年,有此種種見聞的呢?”

皇帝:…………

皇帝默默移開了目光,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