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鹽稅(1 / 1)

第15章

作為眼光至為敏銳的皇帝,李二陛下自然早就在林貌的資料中翻閱過土法製鹽的技術,並曾為之震動。

雖然被這新的可能刺激得興奮難當,但皇帝沉思之後,卻也猶豫不決——由粗鹽提純精鹽當然是極大的進步,可現在天下初定,朝廷正在與關隴河東的世家爭奪鹽場的歸屬,要是技術流入士族成為門閥牟利的工具,豈非是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技術隻是外力,但如何運用卻大有講究,除非製鹽的法門簡單到尋常人家都能輕易掌握,才可以借機一舉突破世家鹽場的壟斷,開辟新的財源。

可這樣關鍵而重大的技術,真能容易到這種地步麼?

而今一切的疑慮都得到了解答,且結果好得超乎預期,狂喜自然無以言表。但皇帝依舊表現出了絕高的素質。他壓抑住情緒揚一揚頭,伸出爪子指向了鍋中那點雪鹽,高傲的喵了一聲:

【這一次練出的精鹽不過淺淺遮住鍋底,又夠做什麼的?爾等帶來的黑鹽足有一鬥,難道不該再接再厲,繼續提煉?】

雖然聽不懂喵語,但這用意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旁邊的族老趕緊彎腰答應,然後抬手一招,讓青壯們立刻再來點火:

“快些!太陽下山前咱得把這些鹽都煉了!”

貓貓從灶台上跳下,繼續看著眾人忙前忙後,毛臉上的神色則愈發專注:

一次小規模的實驗,驗證的是技術的簡單易行;如果大規模提煉中還能保持產率,那影響可就非同一般了!

而今頂級精鹽的價格幾乎等價於同等重量的白銀,隻要能大規模擴散技術——也不必太多,一年但凡有個百萬石的收成,那麼僅僅靠兩京及江南豪貴世家們買鹽的支出,恐怕都能夠上國庫收成的十分之一。

這筆錢要是不拿,

……怎麼說呢,那一瞬間裡陛下心思百轉,連將來負責推廣煉鹽技術收取鹽利的官職,乃至存儲鹽利的倉庫選址,都已經預先規劃好了,喵。

·

當陛下嚴密關注村民熬鹽的一舉一動時,林貌則盤腿坐於石板之上,習練大聖所傳授的“長生酒”秘法。

這法子比先前的“聽息”似乎更加容易。他不過揣摩了兩天的功夫,便已經能在入靜時引出口中玉液,吞咽後過十二重樓(喉管)至中宮(胸口),便有隱約的氣息從腹中升起,沿膻中上行,直穿氣海,而後分為兩路,由左右肋降至尾閭,通過命門、夾脊,重新合二為一,延山根、印堂往下,又回到舌根。

這條起至舌根而返回舌根的氣息運行路線,便大概是道家所說的周天。以林貌了解的玄學法理而言,氣行周天原本是極為艱難的過程,動則就要走火入魔。真不知齊天大聖是教授的什麼奇妙玄法,居然可以這樣輕而易舉,毫不費力。

不過想想大聖的出身,似乎也不足為奇——說不好人家隨便拔點毛下來,就是天下修行者求之不得的頂級功法呢?

真氣運行一周天便要一個多時辰之久。林貌修行

兩日,剛剛能轉過兩個周天,便在入定中漸漸覺察出了異樣:他盤坐時明明是雙眼微垂,目光收於眼前寸許之間;但不知為何,在白光充盈視野之時,他心中卻忽生異樣,竟“看”到了自己!

人的雙眼隻能望前不能望後,最多也不過借著鏡子看清楚自己的臉而已。因此,絕大多數人心中的“自己”,隻不過是一張熟悉的臉而已。但如今心境映照之中,林貌盤坐的身影卻是清晰可辨,不僅面目五官毫無差錯,就連後腦勺的頭發都曆曆可數。

唯止能止眾止,當心念靜止之後,居然立刻返照出了自身同樣停止的形象。此時的心境,恐怕更近似於“心鏡”!

林貌心中微動,稍稍拉開了視角——不,與其說是“視角”,不如說是某種若有似無、不可分辨的“感知”。而當這種感知擴散開來後,他的心境中立刻返照出了新的形象:那是爐灶旁圍聚的村民,伸長脖子注視鍋台中晶瑩潔白的鹽粒,神色中的欣喜驚異與敬畏,仿佛刀刻一樣清晰;在旁監視的狸花貓同樣目不轉睛,儘管強自壓抑,但尾巴依舊高高豎起,泄漏了至尊強烈的喜悅……

果然,尾巴與貓總是兩種生物麼?

林貌霍然睜開了眼睛,立即收功出定。他抬頭望向十幾丈外,看到村民們將鹽鹵團團圍住,姿勢神態正與定境中一般無二。

雖然看精鹽看得目不轉睛,但族老的心思始終放在石板上。眼見魔王忽然睜眼活動手腳,他們立刻推開眾人端起大鍋,快步走到石板前行禮,恭恭敬敬呈上這大半鍋的精鹽。

魔王以熟悉的高傲神色瞥了一眼:

“這就是你們煉出來的東西?”

族老們連連彎腰,卻不敢說話。因為一開始不太熟練,他們浪費了不少鹽水,隻煉出來五六升的精鹽。但反複操作後技藝已經逐漸嫻熟,現在再上手,煉出八升九升不成問題。

不過,村裡應當也沒有多餘的鹽讓他們上手了。村民吃鹽都是走十幾裡地到深山鹽井裡挖出的礦鹽,而今大都被族老們待人搜羅一空,成了為魔王演練的試驗品。

當然,一鬥黑鹽能換來五升精鹽,的確也是各種意義上的血賺,足夠抹去一切損失。

鍋中的精鹽瑩白勝雪,是在大內都難得一見的珍物。但魔王打量片刻,卻不屑一顧:

“才這麼點成色,也就勉強能入口罷了……算了,鄉野之間,老子也不好苛求太多。但老子不過叫你們煉一點鹽做魚乾吃,你們煉出這半鍋乾什麼?存心想齁死爺爺嗎?真是大膽!”

老頭們被一口大鍋扣得莫名其妙,也不敢辯稱是您老愛貓的主張,隻能哆嗦著連連請罪。還好魔王心情似乎不錯,並沒有借機殺人的意思,隻是隨意拋出一個非金非玉的透明盒子,讓拴柱精挑細選,精心舀下半盒最潔□□細的好鹽,便抬手讓眾人快滾,不得留在此處礙眼。

魔貓豎著尾巴圍繞著破鍋轉了一圈,也跳入了魔王身後,再不見蹤影。

·

皇帝陛下俯下身來,仔細端詳竹簍中活蹦亂跳的魚:

“這就是你的成果?”他低聲道。

長孫無忌叉手行禮:“是。一共下了三道網,大概有一千五百斤以上。”

說出此語時,縱使長孫相公百般忍耐,語氣依舊有抑製不住的興奮。長孫氏家學淵源,對巫醫百工之術一向頗為精通,他僅僅詢問了黃河邊打魚的幾個漁夫,便立刻意識到了這種技術背後極為重大的意義。

與化身為狸花貓時的情不自禁相反,皇帝的神態卻是高深莫測,並沒有表現出不可遏製的喜悅:

“這麼說來,很實用了?”

長孫無忌俯首:“臣不敢妄言,但此物若能推廣,實在是不小的助益。”

少府照著皇後示範編織出的流刺網,當然比五行村的半吊子貨色更為精細高明。他們按皇帝指點選擇了黃河邊的運河口捕魚,效果自然不錯。

這種東西既簡單又高效,實在是增加漁獲的不二選擇。長孫無忌上前一步:“而今府庫乏糧,百姓饑寒;臣的見解,不如讓工部仿造此物,在關中推廣……”

這是宰相們極為正常的見解,但皇帝稍一沉吟,卻立刻抬起手來:

“不可!直接讓工部推廣,未必能惠及百姓,不如——”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陛下腦中閃過的是他數日以來見識過的無數網課——這些網課諄諄教誨,警告技術的普及並不一定能帶來生活水平的提高;大量知識被壟斷在少數人手中,反而會惡化局勢。

所以……

“讓兵部來辦。”皇帝平靜道:“召集開國以來,陷陣有功的隊正、旅帥,為他們在長安安置住處,學習這些新巧的工具。”

世家豪門或許會送子弟到軍中鍍金,卻絕不會讓他們做衝鋒在前的小卒。這些基層的軍官出身平民,從軍的路費與行李多半都是鄉裡鄉親們湊錢打點,因此鄉梓之情最為深厚,彼此牽掛羈絆相互扶持,基本不會有私藏技術而借此牟利的風險。

用公文的話說,這似乎叫“發揮退役軍人的團結作用”來著?

長孫無忌不明所以,隻能行禮聽命。皇帝陛下拍一拍手掌,琢磨著隔日再宣幾個樓觀道的道士來——一則是探聽金丹的奧秘;二則是嘗試著煉一煉鹽:聽說道士們往往在化學上頗有造詣,倒似乎正與煉鹽對口。

這心思還沒轉完,皇帝目光忽然一凝,望向了身邊肅立的侍衛。侍衛不明所以,趕緊叉手低頭,不敢仰視。而陛下的眼神逡巡片刻,卻叮住他衣衫的一角:

“你係著的香袋是什麼?”

侍衛心中一跳,暗自叫苦。他膽戰心驚瞥一眼衣角那與侍衛服飾格格不入的貓爪香囊,隻能硬著頭皮回話:

“陛下,家母——家母喜歡狸奴……”

難道是裝飾太過輕佻,激怒了聖上?

皇帝似乎輕輕嗬了一聲,終於一卷衣衫,飄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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