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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盛京好 爾生 10952 字 6個月前

第一章

第一章

昭文二十年,秋

“郎君白日裡才受封獎,晚上就啟程,若是家主問起郎君行程,老奴恐免不了一頓責罰。”

曹老頭疾步追著走在前面步子輕快的少年,言語懇切。

趙臨川在太師府門前吹響口哨,喚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翻身利索跨上馬背,眼底帶笑。

“若爺爺問起,你直言便是,邊關尚有許多事情要辦,耽擱不得。”

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懶散把玩著馬鞭,身上穿著紫色束口勁裝,同色發帶高束墨發,周遭彩燈融融,空中煙花初綻。

曹老頭仰頭看著馬背上的少年,他眼底被燈火照得明亮,輪廓鍍著一層橘色的光,天上星辰稀疏,秋月高懸。

“可是郎君,好歹把婚姻大事解決了再回去也不遲。”

少年打馬而去,握著馬鞭的手抬起擺了擺,算是告彆,自然說話的聲音郎朗卻也愈來愈遠。

“我的婚姻不著急,邊關事物緊急,告訴爺爺切莫再為我操心,好男兒誌在四方,何苦困於紅顏!”

趙臨川臨行前繞道去了環城河附近的一家坐楓酒肆打了一壺酒,誰知剛跨馬欲要離去,忽聞樂聲,河水中央青雀台上瞧見一名紅衣姑娘款款登台,隨著鼓聲長袖一拋,翩翩起舞。

他慢悠悠朝著城門行進,突有驚呼聲傳來,他的目光循聲找去,隻見水面倒映天上碩大圓月,紅衣姑娘單腿輕勾而立,赤腳係鈴,下一秒收攏在腕間的紅袖朝兩側儘數抖出,隨著鼓聲舞姿越舞越快,紅袖抖落萬千燈火。

趙臨川下馬倚靠石橋,目光一直落在青雀台中央跳舞的姑娘身上,待鼓聲落下,少年才堪堪回神,人頭攢動,視線清明時,台上紅衣早已沒了蹤影。

他上馬回望一眼遠處雀台,周邊樓閣姑娘絲絹招搖,他勾唇彎眼,策馬揚鞭消失在了融融夜色中。

*

褚玉從台上下來,自家親爹褚閒一臉讚賞。

“阿喜,及笄快樂。”

她笑得溫婉,微微欠身,“謝謝阿爹。”

貼身丫鬟清韻適時上前遞來披風,“小姐今日可真漂亮。”

褚閒陪同她們回府的路上,被朝中大人直言有事喊走了,在拐進家門前的小巷時,褚玉瞧見母親沈蘿帶人擋住了去路。

當天本是剛辦完及笄禮理應熱鬨的褚府卻在夜深人靜時傳來不合時宜的打罵聲。

“說了不許跳舞,你為何還要去!阿玉,我是你娘,你要聽我的話!”

“娘親,不是說待女兒及笄就能讓我選擇人生麼?”

“一句戲言何苦當真,阿玉,娘親都是為你好,一切都是為了你,你要明白娘的苦心。”沈蘿說話聲音哽咽,“繼續打,打疼了就能記在心裡,把不該有的念頭丟掉,對我們都好,阿玉,娘希望你成為未來太子妃,切莫再如今日胡鬨,知道麼!”

環城河上畫舫遊過,黑燈瞎火的庭院中,褚玉蜷縮在牆角,聽著外面的歌聲,不知疲倦得唱著《盛京好》

“世人都道盛京好,雕梁小築環城繞,城外小樓哪般找,再望山河年年好……”

世人都道盛京好,可與她而言,莫道盛京好,台闕春閨不知天外高。

她似井蛙,未曾踏出這方寸之地小小樓閣,從未見過自己,又如何能見外面天地廣闊,和泱泱眾生。

*

昭文二十二年,春

夜色漸濃,寒露侵襲。

一支帶火利箭劃破夜空。

起夜睡眼朦朧的男子正在道旁樹下撒尿,望見箭矢,忙提上褲子大聲喊叫:“蠻子又來了!蠻子又來了!”

火箭一頭紮進茅草屋頂,緊接著帶火箭矢鋪天蓋地而來,不消片刻,火光衝天。

村子裡的敲鑼聲急促,百姓急忙從房慌忙跑出,老村長敲著鑼,組織著他們躲進村子後面的地洞裡。

突有一箭直奔老村長,眨眼間他中箭倒地,手中鑼鼓撞地,逃命的人沒時間驚慌,路過壯漢將老村長的屍體抗走,地上的銅鑼被新的男丁撿起接替他的任務。

附近巡視的望山城將士聞聲縱馬趕來,蠻子也不做過多停留,當即下令甩鞭策馬揚長而去。

趕來的將士一隊滅火查看人員傷亡情況,一隊則去追擊蠻子。

但他們策馬追至半途,便見前方火光閃爍,原地形成一排的隊伍中大齊的軍旗迎風招展。

“將軍!”追擊蠻子的將士們策馬上前。

喚作將軍的少年正是望山城的守將,趙臨川。

他身著鎧甲,其胯下一匹雪駒,趙臨川面上水漬未乾,紮起的頭發發尾尚在滴水,就連他身邊的幾名將士亦是如此。

今夜他們等人換崗途中就近去了河邊洗澡,誰知就瞧見箭矢從上空飛過,不遠處傳來敲鑼打鼓聲,匆匆穿衣上岸策馬趕來,正好迎面撞上得意洋洋撤退的北蠻人。

趙臨川傳喚將士,他拿起掛在馬鞍上的長弓,策馬領軍朝著北蠻地界趕去,行至邊界,有一條淺水河為界線,淺水河在大齊名叫望山河,而在北蠻則叫那圖灘。

雪駒在望山河邊停下,趙臨川瞧見對面蠻子軍營燈火通明,隱隱傳來歌舞聲。

副將宋川平嗤笑:“蠻子自己打了敗仗,將軍派來一個死一個在戰場上,現在還有心情載歌載舞?”

他身旁的另位少將洛青言語間帶著戲謔:“蠻子這兩年挑事打仗,你見他們贏過嗎?人家苦中作樂,宋副將多擔待些,萬一議和沒談成,他們也沒多少好日子了。”

趙臨川望見前方北蠻軍營招展軍旗,拉弓搭箭,對準軍旗飛射而出,箭矢猶如星火,隔著百米將對方軍旗射了下來。

很快對方軍營歌停舞歇,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敵方才稀稀拉拉彙聚到河岸邊。

一名身穿布衣長得較為瘦小的男子開口怒罵:“趙臨川,你什麼意思?!休戰議和你射我軍旗寓意何為?本軍師告訴你,你這是挑釁!我必須要上報給阿達,讓他在你大齊皇帝面前告你一筆有意毀壞雙方和平的罪過!”

趙臨川不以為意繼續拉弓搭箭,對準他腳跟前,手指一鬆,利箭眨眼落在他面前,男子嚇得踉蹌後退幾步,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他勾唇聲音懶懶散散:“你們北蠻最新上任將領已於三日前被我軍射殺在亂箭之中,若不是北蠻選不出新的將領指揮打仗,你們阿達恐怕也不會心不甘情不願的想來議和,若要真打仗,你們的將領送來一個死一個,現在還想讓你們膽小如鼠的阿達來參小爺我?”

他眼底染上笑意,雪駒左右打轉,趙臨川繼續說道,“等你有那個本事再說,但若爾等再挑釁傷我大齊邊城百姓,休怪赤霄軍不念我朝允議和仁慈之心,必將直搗北蠻桑圖都城!”

北蠻軍隊不敢再出言挑釁,生怕惹惱了趙臨川。

在戰場上,趙臨川就是一個瘋子,他敢這樣說,必定敢這樣做。

他拔出身側長劍,從馬背上拋出,插進前面的望山河中,厲聲說道:“此劍為證!”

語落他打馬欲要離去,回頭朗聲嘲笑:“回去告訴你們阿達,若想再打仗,讓他好好花時間訓練一個能打的人出來,彆派一些貪生怕死的蠢材上戰場丟人現眼!”

離開望山河後,趙臨川帶兵回村中先查看傷亡情況,派來城中大夫救治,吩咐洛青帶隊繼續後續的村子重建事宜,留下一半赤霄軍留守望山城,聽其指揮,而他帶著副將宋川平和剩下的一半赤霄軍則是返朝複命。

距離他上一次回盛京,已過二栽,上次回去還是他帶著孫將軍的遺骸,他受聖上冊封為新將定遠大將軍,拜一品武將,接手赤霄軍,鎮守邊關。

宋川平在路望著方黃沙覆蓋的官道,緩緩策馬前行。

“將軍,時隔兩年再次重返盛京,作何感想?”

趙臨川抬頭望著烈日:“還能作何感想?盛京雖好,但不如邊關。”

宋川平打趣道:“莫不是將軍已經忘記那個紅衣姑娘了?”

趙臨川不怒反笑,一臉坦然:“我不知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就連模樣都不曾看清,偶爾午夜夢回想當時,宛如大夢一場,如今兩年過去,恐已為人婦,想了作甚,我們素不相識,兩個陌生人,何談忘記。”

宋川平道:“盛京在人眼中當真是好,就連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紅袖一舞都能入將軍夢中多次,盛京那邊有曲調怎麼唱來著?”

“那夜明月高懸,紅衣惹眼,念及此景的人又不止我一個,盛京雖好,可不是一般人待的。”趙臨川勾唇,雙腿夾緊馬肚,緩緩前行。

宋川平思索後打著節拍哼道:“世人都道盛京好,瓊樓玉宇花飄搖,望門城,三顧走,再拜作思留……”

遠處的盛京城,確實繁華如夢,讓人移不開眼。

唱的是婉轉諸宮調,彈的是陽春白雪,月下花前,世間風流。

*

褚玉今日好不容易拿父親給的理由做由頭,從母親那裡討來出府的機會。

幫褚閒辦完了事,誰曾想路上卻出了茬子。

她向來出府都是在晚間的時候,因為隻有那時褚閒回家,才能稍稍擋住母親的打罵,過來這兩年,稍不順沈蘿心意,就會面對責罰。

日子實在難捱。

好在褚閒能時不時在晚上使喚她出去辦事,才讓她得以一些喘息的機會。

沉重的母愛擔子日以繼夜地重複壓在她頭上,導致她整日抑抑,每每念及情不自禁淚如雨下。

聽聞盛京城有一處高台,上面能俯瞰整座盛京城,每當夜晚景色更是怡人,據說也是個散心的好去處,加上今日沈蘿回了娘家沈家,她爹說可以玩到晚些再回,注意安全即可。

她便帶著清韻登樓來了此處,站在眺望台上。

腳下盛京城燈火璀璨,照得宛如白日。

旁邊包房裡傳來酒杯碰撞之聲,隱隱間尚能聽見裡面男子傳來的談笑之聲。

“阿玉?”

褚玉思緒被猛地喚回,一道難以置信的聲音傳來,似是觸碰到她的某根神經,讓她不由開始發顫。

她強忍著心中恐懼回頭,果不其然沈蘿以及她的外公沈王爺站在不遠處。

沈蘿見四下無人,三步並兩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這裡作甚!”

褚玉戰戰兢兢往後縮去,一邊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娘,我隻是好奇想來看看。”

“看什麼看,等你去到了娘替你選好的位置,還不夠你看麼!快跟我回去!”

沈蘿拉扯著她不由拔高聲音,談笑聲忽然停了。

“娘!你都上來得,為何我來不得?女兒隻是想看一眼,有何過錯!”

褚玉背靠圍欄,身子往後,想跟沈蘿拉開些距離,但她的手勁兒極大,拽得她手腕生疼。

“我來這裡是有正事的,給你布置的書看完了沒跑出來!看我今晚回去怎麼教訓你!”

褚玉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王爺,誰知他卻把目光避開了。

“阿玉啊,你娘親說得沒錯。”

她眼淚簌簌落下,清韻忙跪在地上求情:“夫人,王爺,小姐替家主出門辦事,回家途中隻是聽聞此高台有名,故而前來觀賞一番!”

沈蘿詫異得看著:“家主?你爹的意思?我早就跟他說過,讓他彆插手我教育女兒的事,往日裡偷偷摸摸沒被我抓到把柄就算了,今日被我瞧見你趁著辦事偷偷玩才是事實,以後彆想再踏出家門一步!”

沈王爺瞧著清韻一臉不滿:“主人說話,哪有你一個丫鬟插嘴的份上,規矩怎麼學的,儘早打發了換個懂事的人來才好。”

“誰也不許動她!”褚玉一把甩開沈蘿的手,晚間看台高樓的風忽的大了許多,“若是敢動她,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沈蘿一時間慌了神,還未出口就聽到旁邊小閣窗戶被人猛地推開。

褚玉瞧見一名身穿白藍相間勁裝少年,趴在窗台上笑吟吟地望向她。

“我今日初回盛京城,本想著和三五好友來此處消遣,誰曾想卻聽到不得了的事,何苦這麼逼迫自己的女兒外孫女呢,你說是吧,太子殿下。”

沈王爺和沈蘿一驚,果不其然,少年身後坐著的正是當今太子薑拓,沈王爺頓時認出了少年的身份,拉著沈蘿跪地行禮。

“老臣(臣婦)參見太子殿下。”

薑拓將酒杯一放,並未起身:“都起來罷,我今日出宮之時為了單獨給趙將軍接風洗塵,不想多此一舉,但趙將軍說得有理,何苦將自家人逼迫到這個份上。”

少年一手搭在窗柩上,一手拖著下巴,側頭眉眼彎彎望著褚玉,“姑娘,外圍風大,小心掉下去,快些過來才好。”

褚玉忙將清韻扶起,朝著少年行禮:“多謝這位郎君,謝太子殿下!”

她說完便轉身匆匆離開。

樓台上的風倏地刮過,少年撐著臉的手指尖忽覺一陣輕微的細癢,微沉眼簾卻瞧見那姑娘行禮轉身時,被風吹起的發有幾根擦過自己的指尖。

他站直身子,低頭望著那雙骨節分明五指修

長卻布有老繭的手,神色一怔又回過神來。

“我今日收到的拜帖想必是沈王爺的吧?”

薑拓見人走遠才上前,沒有領人進門的意思,而是隔著一道窗柩出聲詢問。

沈王爺目光一轉,直言道:“不是我,叨擾太子了,老臣先行告退。”

沈蘿跟著他一路下了樓,神色不解:“爹,我們今夜就是來尋太子,為何又改了主意?”

“今夜本想來探探太子選未來太子妃的口風,看有沒有機會把褚玉推出去,但設曾想褚玉會在這裡,還讓他跟趙臨川聽了笑話,若是再提,徒增變故,明日趁著宮裡給趙臨川辦的接風宴,你去尋你姐姐商量一下對策。”

“女兒知曉了。”

“務必要管好褚玉,切莫讓她節外生枝。”

*

褚玉到家沒多久沈蘿便帶著人氣勢洶洶闖進了她的院子。

明知躲不過,她也未曾心存僥幸,聽到聲音後,她帶著清韻先行跪在了院中,高舉雙手。

挨著戒尺打在掌心的傳來的錐心的疼。

罰完她以後,就被趕回了屋中,隨著外面的落鎖聲,和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褚玉緩緩坐下靠著房門任憑眼淚肆虐,未曾點燈的屋子連一縷月光都照不進來。

“阿喜,阿喜。”

褚玉回神聽見褚閒在屋外頭小聲喊她小名,想推開門卻隻能推開一條小縫。

“阿爹,你怎麼來了?娘親沒去找你麻煩麼。”

“我趁你娘睡了偷偷來的,你這個傻孩子,苦了你了。”

“阿爹,你快些回去,否則娘醒了又要出事了。”

“沒事,我好歹也是當朝太傅,太子的老師,儘管他沈家現在勢力龐大,可也不敢把我怎麼樣。”褚閒說著坐在地板上靠著房門。

“阿喜,若有能讓你離開盛京城的機會,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去,讓你遠離這個狼虎窩。”褚閒說著紅了眼眶。

他在朝中,雖說是太子老師,可也事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怕天子猜忌惹禍上身。

見自己女兒不回答,褚閒絲毫不介意,自顧自說著,“阿喜放心,明日宮裡舉辦接風宴,想去麼?”

宮宴?

褚玉從前聽過不少,可從未去過。

“想。”

*

趙臨川背靠窗柩,等沈王爺他們走遠才道:“這個老家夥,明明是來尋你的,可見了又改變主意了。”

薑拓神色一沉:“我那個哥哥表面看上去老實,可背地裡小心思還挺多,他是沈貴妃所生,沈家因貴妃一人之勢如今過得也算如日中天,沈家指不定在憋著什麼壞招呢。”

他聞言轉頭望向外面的觀賞台,“盛京一回來就廢腦子,還真是不想回來。”

“沈王爺目前還是頗得父皇倚重,我的老師雖是褚閒官居太傅,我對他雖很是信任,可發妻卻是沈家人,我對沈家人並不信任,褚家指不定是渾水的關鍵,是清是濁,還看以後怎麼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