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 159 章 我與昏君何異?(1 / 1)

“報, 右相急信!”

信使喘著粗氣,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連跑帶爬衝進了安祿山的營帳, 將手中的密信高高舉起。

安祿山連忙撐起桌子, 身體一顫一顫跳到了信使面前, 拿起密信拆開就看,隨後大驚失色。

他下意識回頭尋求他的軍師:“高先生,王忠嗣告訴聖人咱們謀反了, 這可如何是好?”

這位高先生本名高尚, 是一個品德跟高尚一點都沾不上關係的人, 他的母親餓得當乞丐要飯乞活,高尚也不回去給他母親養老, 而且此人平生誌向就是造反, 歸順了安祿山之後更是三天勸九次勸安祿山造反。

高尚眼睛微眯, 一針見血道:“將軍莫急, 既然右相還願意寫信來提醒將軍,就說明聖人還沒有打算對將軍下手。”

被高尚這麼一勸,安祿山方才一下子被震驚的失去了理智的頭腦才又平靜下來。

安祿山長舒一口氣, 拍拍胸脯轉驚為喜:“是矣, 倘若聖人相信了王忠嗣要怪罪於我, 十郎與我撇乾淨關係都來不及, 又怎麼會給我寫信告知此事。”

安祿山與李林甫彼此知根知底, 都知道對方是什麼德行。

李林甫是一條狡詐的毒蛇,安祿山是一匹貪婪的豺狼,可以同富貴,但不能共危難。

倘若自己真被治了罪,李林甫絕對不會幫他。安祿山明確了這一點之後就放下了心。

“高先生, 王忠嗣此僚已經知道了咱們要謀反,倘若他向聖人建言多了,萬一聖人對我升起了懷疑該怎麼辦?”安祿山愁眉苦臉。

“咱們可打不過王忠嗣啊。”

安祿山煩躁地扯著胡子,身上的顫肉晃動著,整個人像一隻碩大的黑熊。

高尚眼珠轉了轉,很快一個計謀就浮上了心頭。

“倘若能除掉王忠嗣,就再無任何人能阻攔將軍的大業了。”高尚慢條斯理道。

“我如何不知,可王忠嗣乃是李隆基義子,四鎮節度使,我如何能除掉他?”

安祿山煩躁道。

高尚嘴角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他王忠嗣能告咱們造反,咱們就不能告他王忠嗣造反嗎?”

安祿山沉默了,饒是臉皮厚如他聽到高尚的這一句話也不禁有些震驚。

王忠嗣到底有沒有造反,他安祿山這個真反賊還不清楚嗎?

不過話又說來,他誣賴一下王忠嗣又沒有壞處。那個老糊塗蛋不信對他也沒損失,可萬一那個老糊塗蛋信了,他造反路上最大的障礙豈不是不費他一兵一卒就能除掉?

安祿山一雙小眼睛咕嚕轉了轉。

腦子裡的彎一旦繞回來,安祿山的智商就又占領高地了。

他邊思索邊道:“若是咱們隻是隨口一提,李隆基必定不會輕易相信。可我發現李隆基對太子李亨十分忌憚,倘若咱們能偽造證據證明王忠嗣和李亨私下聯絡想要造反,李隆基怒氣上頭必定會相信。”

高尚狡詐一笑:“這還不簡單?咱們隻要找一個王忠嗣的老部下做個偽證……”

從邊關到長安,路途遙遠,安祿山又與李林甫通了幾次信,直到李林甫將楊慎矜一案收完尾巴以後,李林甫才終於騰出手來再針對李亨發動一次大案。

此時已經是天寶四載九月了。

天寶四載九月朔日,李林甫帶著濟陽彆駕魏林秘密前往興慶宮見李隆基。

今日的勤政樓比往日要安靜許多,沒有了往日的歌舞聲,因著李林甫前幾日便隱蔽稟告了李隆基,給他打了一劑預防針,所以李隆基今日特地騰出了時間見李林甫。

李林甫帶著魏林穿過高高低低的宮牆,臨邁入宮殿之前看著魏林發抖的手,還貼心拍了拍他。

“你放心,你發現了什麼就都在聖人面前說出來就是了,本相和安節度使保你,你不用害怕。”李林甫面上的笑容帶著四分真情實感。

他就不信,聖人那個多疑的性子知道了太子與王忠嗣結黨以後還會讓李亨安穩坐在太子位置上!

這一次,他一定能將李亨從太子位置上徹底拉下來。

殿內隻有李隆基一人,他表情不愉坐在禦座上,看著李林甫和魏林,冷著臉。

“就是你告訴右相,王忠嗣和太子結黨,欲要謀反?”李隆基劈頭蓋臉質問魏林。

他已經享樂太久了,失去了耐心,倘若放在幾年前,李隆基萬萬不會這麼輕易就信一個人的說辭。

魏林連忙跪下。

“臣先前曾在朔州擔任刺史,當時王將軍身在河東,王將軍曾說過‘我自小與太子一同長大,願意尊奉太子’,臣不敢有虛言。”

此言一出,禦座上的聖人卻沒有反應,而是長久的沉默。

分明天氣已經轉涼,魏林額頭上卻溢出了一頭冷汗,李林甫卻還很淡定,垂手站在一側,不發一言。

他太了解李隆基了,十年前尚且沒有這麼年老的天子都能因為忌憚兒子而一日殺三子,十年後年老力衰的聖人隻會更加仇視覬覦他皇位的兒子。

李隆基表情明暗不定。

他腦中浮現出的,卻是年宴時候他在禦園看到的事情。

王忠嗣和李亨站在一起竊竊私語,有說有笑。

一閉眼,李隆基又想起了兩年前他下旨讓王忠嗣領兵攻打石堡城,王忠嗣卻三番兩次推脫之事。

難怪王忠嗣違抗自己的旨意,原來他的心中已經有了新天子,不把他這個大唐現任帝王放在眼裡了。

李隆基怒極反笑:“好啊,朕對他們施恩,他們反過來對朕不忠,真是朕的好將軍啊。”

“傳令三司,將王忠嗣捉拿下獄,李林甫,你全權負責此案!”李隆基是真的憤怒了,他認為王忠嗣背叛了他。

王忠嗣的一切都是他的恩惠,竟然連他也敢背叛自己,莫非當真是覺得他老了,活不了幾年了,著急投奔新主了!

李林甫垂下頭,遮擋住嘴角一縷微笑:“臣遵命……隻是太子那邊?”

李隆基冷冷道:“朕雖是天子,可也不能無緣無故將儲君下獄,你可懂?”

“臣遵旨。”倘若不是顧忌李隆基還在面前,李林甫幾乎都想要叉著腰大笑兩聲了。

君王當然也不能無緣無故就將儲君下獄,畢竟儲君也是君,當初殺李瑛,也是李瑛先帶人闖進了大明宮,聖人才能名正言順殺子。

李林甫認為這是李隆基給他的暗示,告訴他隻要他能查出來李亨謀逆的證據,李亨就會被廢掉太子之位。

不枉他跟那個雜胡合作設下這麼一場大局。

因為王忠嗣品級高,所以大理寺專門排了大理寺少卿去將王忠嗣押解回長安審問。

大理寺少卿剛出長安城的城門,身在洛陽的李長安就收到了消息。

李長安接到情報後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迅速提筆寫下一封信,而後交給信使。

“走咱們的小路,八百裡加急送到王忠嗣手上。”李長安將信交給信使,滿臉鄭重。

信紙上隻有寥寥一行字——不可去長安,性命危急!

李長安方才得知李隆基已經下令三司共審王忠嗣後第一反應就是阻止王忠嗣回長安。

就在信使即將踏出屋門的瞬間,李長安的聲音又在他背後響了起來。

“等等!”

信使懵懂回過頭看向自己的主君。

李長安長歎了口氣,從信使手中將密信拿了回來。

“算了,你先下去吧。”

信使離開後,李長安將密信打開,反複看了幾眼,長歎一口氣,雙指夾著信紙懸在了燭火上。

橘紅色的火苗瞬間就竄了上來,吞沒了信紙,隻留下幾片淺灰色的碎片。

被風一吹,也消散乾淨了。

要是王忠嗣真的在意明哲保身,他一開始就不會選擇冒著得罪李林甫和安祿山的風險向朝廷上書告發安祿山要謀反。

對君王忠誠沒錯,錯的不是將軍,錯的是那個是非不分的君王。

“還是想想怎麼撈他一條小命吧。”李長安按按額角,略微提高了聲音。

“告訴沈初、李泌、李明錦,讓他們明日午時來我府上一趟。”

好歹現在不是她一個人想辦法了,自己手裡也有幾個能信得過的謀士了。

第一日,李長安將此事告知了三人,並且還說出了她的判斷。

“三司會審,王忠嗣的四鎮節度使位置一定是保不住了。”李明錦顰起了眉。

這一年多以來,李明錦惡補了朝堂事情,李長安對她開放了所有信息權限,上至李長安在準備謀反,下至哪個縣的縣令是李長安的人,李明錦都有權限了解,如今她已經不再是一年前那個對朝堂事情隻知曉皮毛的小白了。

當她不再局限於內宅,她與生俱來的天賦頓時顯現了出來,無論是後勤、商業,還是謀略決斷,李明錦雖說依然稚嫩,卻也可圈可點。

沒有任何切實證據,聖人就下令三司會審如今大唐軍方第一人,隻能說明一件事,聖人氣得失去了理智。

“李林甫出手,必然不僅涉及王忠嗣,李林甫的目的是李亨。”沈初開口了,他對曆史更了解,也看的更全面。

聞言李明錦撇撇嘴道:“那就更麻煩了,李亨就是個掃把星,誰沾上他誰倒黴。”

李泌則想得更深一些,他是在場四人中唯一一個受過正統世家大族繼承人教育的謀士。

“主君一定要摻合此事嗎?”李泌緊緊顰眉。

“謀逆,四鎮節度使,太子……恕臣直言,此案必定會在朝堂上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李泌更趨向於明哲保身。

他看向李長安道:“此事與主君無關,主君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拿下一鎮節度使的位子。”

王忠嗣身上有四個節度使位置,他一旦被罷免,朝廷就要再新任職四個新節度使,比起完全中立的王忠嗣,李泌還是更趨向於借此機會將一個與李長安更親近些的將領推上節度使位置。

李泌這篇分析一出,就連沈初和李明錦也不說話了,一人畢竟一個強於交友教學,一個強於後勤理政,論起出謀劃策,李泌才是正經謀士。

李長安平靜道:“見忠臣死而不救,我與昏君又何異呢?”

先前她見韋堅、皇甫惟明丟了性命而無動於衷,是因為這兩個人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人,頂多與李林甫比起來算是好人,可也稱不上什麼忠臣,畢竟他們的確和李亨結黨營私了,說他們謀逆也不算誣告。

可王忠嗣不一樣,王忠嗣是因為揭發了安祿山的謀逆之心而反被陷害。王忠嗣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明哲保身,可王忠嗣沒有選擇明哲保身,他明知山有虎,依然選擇了用他的身家性命守護大唐。

王忠嗣對大唐忠誠,他不該這麼不清不白的死。

她救了,救不下,這是一回事,她不救,看著王忠嗣“暴斃”,這是另一回事。

倘若她明知王忠嗣會死,卻無動於衷,她和李隆基李亨又有什麼區彆?又和四百年後,送嶽飛去死的完顏構有什麼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