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公主,造反吧(1 / 1)

伊川縣的夜晚並不算寧靜, 天色已經全黑了,道路上還能聽到人聲和車輪聲。

許多人三五成群摸黑往各個村子走,這些都是附近村子裡到工廠做工的百姓, 村子沒有宵禁, 人多也不怕遇到野獸,他們大多都會再多乾一會活再結伴回家。

馬車又走了一會,周遭才安靜了下來,最後穿過了一所宅院的側門, 在院子中停了下來。

李長安先從馬車上跳下來, 怕嚴挺之年紀大了不好下馬車, 又轉身回來攙扶嚴挺之。

嚴挺之動作卻很利落,沒用李長安攙扶自己踩著腳蹬就下了馬車,然後扭頭看了看周遭。

院子內頗為亮堂, 高高低低的琉璃蠟燭架錯落有致, 三五步一個, 將院子蒙上了一層橘黃的亮光,天色雖然已經黑透了,可在燭光映襯下依然能看到簷頭趴著的那隻琉璃金色脊獸生光。

“公主的車輦倒是用駿馬拉車。”嚴挺之看著馬車前面那兩隻高大俊美的玄黑色高頭大馬,打趣道, “臣還以為洛陽的馬車都是騾子拉車呢。”

李長安臉一紅, 公共馬車雖名為馬車, 可的確一大半都是騾子和驢拉車,其實嚴挺之能坐到騾子車已經不錯了, 更偏僻的村子裡馬車都是用驢拉車。

“用騾子拉車是為了降低本錢,騾子的價格隻有草馬價格的一半,而且騾子耐力和負重能力更強,雖然速度差了一點但是好養活……”

“臣知曉公主心念百姓, 是為了給予百姓方便,臣欽佩不已。”嚴挺之聽不太懂李長安說的“雜交優勢”這些,不過他知道李長安是為了方便百姓。

李長安眨眨眼,嚴挺之這就知道她心念百姓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跟嚴挺之推心置腹促膝長談呢,不得先聊一聊誌向,談一談抱負嗎?

可嚴挺之說完一句話以後就閉口不言,李長安隻能接著開口。

“今日天色已晚,嚴公不如暫且到客房休息一夜,其餘事情等明日再說?嚴公若是需要給嚴公家眷送信說一聲您的行蹤,直接吩咐下仆便可。”

嚴挺之捋了捋胡子,道了一聲好便跟著婢女去客房休息了。

他這夜睡得卻不安穩。

“我與王元琰並無私情,我為他說情,是因為我認為朝廷對他的處置不公。”嚴挺之在廷中與李林甫對峙。

嚴挺之慷慨激昂,怒斥李林甫:“我乃是刑部侍郎,王元琰有罪,罪卻並不至流放……”

畫面一轉,又轉到了朝堂上。

李林甫站在李隆基身前,面帶譏諷道:“嚴挺之乃是因為私情才為王元琰說情,王元琰之妻乃是嚴挺之的前妻,朝廷大臣為罪官開脫,臣認為嚴挺之與王元琰實乃結黨營私。”

張九齡為他辯解:“嚴挺之已經和前妻和離多年,不合有情,他為王元琰囑請,並非是為了私情。”

“雖離亦有私情。”李隆基隻是淡淡道。

畫面再轉,卻已經是大明宮前滿地的鮮血。

太子李瑛被繩子捆著從他身邊被侍衛拖過去,他的衣衫已經被鮮血打濕了,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旁人的血。

“嚴公救救我,阿爺要殺了我!”往日儀態端莊的李瑛一點風度也沒有了,他被侍衛拖著,衣衫破爛,滿臉汙垢,頭發散亂,兩隻手抓著地面,被侍衛拖出了兩條長長的血痕,一遍又一遍地喊救命。

床榻上的嚴挺之呼吸急促他努力想從這個可怕的夢中醒來,卻無濟於事。

那是一紙詔書。

夢中比如今要年輕一些的嚴挺之不受控製的走到詔書前面,他低下頭試圖看清照詔書上的字,卻在看清內容的瞬間向後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面胸膛劇烈起伏。

[罷張九齡、裴耀卿宰相之職,貶嚴挺之為洛州刺史,以李林甫兼中書令]

詔書的一角儼然蓋著一個鮮紅的朱印,再仔細一看,卻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

“不!”

嚴挺之驟然從夢中驚醒,劇烈喘著粗氣,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冷汗順著他的發尾滴落在床褥上。

過了許久,嚴挺之才緩過神來。

他扭頭看了看窗外的圓月,今日是十七,十五才過兩日,月亮依然很圓。

像花燈。

先天二年正月十五,當時剛登基不久的聖人下令在皇城安福門外組織花燈歌舞,做了一座高達二十丈、由五萬盞花燈組成的巨型花燈,還讓數千舞姬身穿綾羅綢緞在下舞蹈,又從民間選女數千人一並歌舞。

上元節後,又與當時的太上皇睿宗一同與百官宴飲,夜以繼日作樂,持續了一月不止。

他當時還隻是個官位不高的小官,他上疏勸諫請求停止奢靡活動,聖人采納了他的建議,還褒獎了他,給他升了官職。

嚴挺之當時以為李隆基就是值得他為之付出一生的明主。

可如今看來,或許當初的奢靡才是這位天子的本性,虛心納諫隻是他裝出的樣子。

如今已經是天寶年間了,聖人老了,他也不想再裝下去了,他認為天下已經是太平盛世,他做的足夠好了。

可嚴挺之覺得,大唐正在盛極而衰。

租庸調、府兵募兵、節度使……稅賦一年比一年更多,從開元二十四年以後,李隆基再也沒有減輕過賦稅,李林甫上台後,更是增加了許多不在租庸調內的稅賦。

嚴挺之抬手摸了把臉,方才的噩夢將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將就躺下,嚴挺之以為自己今夜會睡不著了,可過了不久他就漸漸睡了過去……在他意識陷入深眠之前,他眼前浮現的是他年少時讀過的《孟子》。

孟子曾告訴過齊宣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嚴挺之又做了一個夢。

是在太極宮大殿上,他手中拿著刀劍,身後跟著侍衛,夢中李隆基大怒著訓斥他要造反。

嚴挺之本應害怕,可夢中他非但不畏懼,反而上去就給了李隆基一腳,大罵:“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我已經找到了新主,你算個什麼東西?”

李隆基大驚失色:“誰是你的新主?”

“當然是朕啦!”李長安忽然蹦了出來,她身上穿著新君登基的袞服,頭上戴著冕旒,手中也提著劍。

隻是看著年紀還有點小……

“喔——噶!”

一道戛然而止的雞叫聲將嚴挺之從美夢中喚醒,嚴挺之眯著眼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經亮了。

因著昨夜是和衣而眠,所以嚴挺之也不需再更衣,他一向也不賴床,當下就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推開了屋門。

這座宅院並不算大,甚至沒有單獨的院子,嚴挺之一出門就看到了院子中的一人一雞。

李長安一把掐住公雞的脖子威脅它:“今天家裡來客人,你等會再叫聽見了嗎?要是吵到了客人我今晚就讓廚娘把你燉成公雞湯!”

嚴挺之哭笑不得,從李長安手下救出了公雞:“臣已經醒了。”

“這麼早?今日又無事,嚴公不妨再回去睡一個時辰。”李長安鬆開了公雞,站起身來。

嚴挺之這才看見李長安另一隻手上還拎著弓箭,看著應當是早起練武。

“臣年紀大了覺少。”嚴挺之也不好說自己一晚上噩夢與美夢交加,鬨得他一整夜都沒睡好,隻能隨口扯了一個理由。

隻是瞧見李長安手中拎的是弓箭而不是劍時,嚴挺之心中忽然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用過了早膳,李長安告訴嚴挺之若是無聊可以在伊川縣逛一逛,隨後自己便起身往書房走去。

她還得回信,每日都會有數封至數十封從四面八方送過來的信放到她的桌案上,李長安的習慣就是上午處理這些事務,下午出門在周遭逛一逛,視察一下工地和工廠。

嚴挺之卻不發一言跟上了李長安。

二人先後腳進入了書房,李長安雖然略有些詫異嚴挺之會跟著她到書房,卻也沒多說什麼。

剛坐下,嚴挺之忍不住率先開口:“臣敢問公主日後是如何打算?”

一上來就談這個嗎?是不是進度太快了?

李長安被嚴挺之的直球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還有些懵。

她跟張九齡當了五年的師徒,一直到今年才聊到這麼深入的話題呢。她跟嚴挺之昨天才第一次見面,今天就聊這個嗎?

李長安如實道:“我本來是打算等嚴公上任之後請嚴公主持修一修洛陽城幾道關卡的城牆,再以官商合辦的名義開幾所學校,最好再組織一支剿匪的軍隊……”

既然打算將安祿山的叛軍攔在洛陽城外逼迫叛軍改道,那當然要在這安祿山造反之前整修好洛陽軍備,將洛陽城包成一隻鐵桶了。

嚴挺之打斷了李長安的五年計劃講述,他著急問:“臣是想知道公主對皇位有何看法。”

李長安:“?”

咱們才剛認識第一天您就已經能忠誠到與我談論這樣的話題了嗎?

嚴挺之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一眼李長安:“聖人如今年事已高,公主也該考慮這些事情了。咱們大唐的皇帝就沒幾個命長的,說不準聖人哪天就……總歸,如今已經到了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了。”

李長安很想告訴嚴挺之李隆基還有二十多年能活,而且若不是李亨死前帶走了李隆基(存疑),說不準李隆基還能再多活幾年。

可還不等到李長安回答,嚴挺之便滔滔不絕講了起來。

“臣年事已高,倒也有過一些經驗,臣入仕時則天大聖皇帝還是皇後……”

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嚴挺之活得久,閱曆也豐富。

他生於高宗年間,武則天登基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考科舉了,可謂是一路看著各種政變過來的老人,而且還參加過其中數次政變,有充沛的政變經驗。

“臣以為,公主首先應當取得聖人喜愛,然後勸說聖人廢太子。”嚴挺之滿臉正義的給李長安出著壞主意。

“廢長立幼乃是取亂之道,太子年少,公主才能借著長幼之名乾涉他。”

李長安沉默片刻,提醒嚴挺之:“我是父皇眾子女中最小的一人。”

她已經是那個幼了,下面沒法再立其他的幼子了。

嚴挺之這才意識到李隆基最小的孩子也已經十幾歲了。

他磨了磨牙,心中不由埋怨起了李隆基怎麼這麼能活。

“那也無事。”嚴挺之輕飄飄揭過了這條。

嚴挺之迅速掠過他這些年所親眼目睹過的四位大唐皇帝的登基過程,很快就想出了新辦法。

“公主可以先想辦法將宰相換成您的人,而後再取得千牛衛大將軍的效忠,聯合太子李亨,趁聖人年老生病之時逼迫聖人將皇位先傳給李亨。”

李長安覺得嚴挺之有點激進。

她沉默片刻,道:“父皇春秋鼎盛……”

不過從嚴挺之的這番敘述中李長安也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李隆基那麼防備太子——合著你們大唐從皇帝到官員都默認即位是這麼個流程啊。

“哼,重用奸臣打壓忠臣,奢靡無度,寵幸奸佞,春秋再鼎盛又有何用?”嚴挺之恨恨道。

他又想到了自己這些年所遭受的委屈。

李長安聽出了嚴挺之的埋怨,她恍然大悟,然後迅速用眼角餘光瞥了嚴挺之一眼。

原來是粉轉黑,脫粉回踩啊……

跟離開了長安城便對李隆基隻字不提的張九齡不同,嚴挺之對李隆基顯然是恨多一些。

李長安對嚴挺之的這個想法卻沒覺得有什麼奇怪。

難道隻準帝王無緣無故貶謫臣子,卻不許臣子恨帝王不成?

如今還不明顯,等再過幾年,安祿山手下的那些官員全都是對李隆基恨之入骨之人。

“……李亨身體從小就不好,更是在聽說三王被殺後生了一場大病,他也活不了幾年。公主可如法炮製在李亨病重時再逼他退位,然後扶持幼帝登基,便可以名正言順以長公主的身份執掌朝政。”

嚴挺之是親眼看到過武則天是怎麼上位的,對此他很有經驗。

“等您將朝堂上的大半臣子都換成您的人之後,您就可以廢幼帝而登基。”

說到登基二字,嚴挺之滿面紅光仿佛已經看到了李長安登基的模樣。

隻是若是按照這個流程來,嚴挺之是肯定活不到李長安登基的那天了。

或者說嚴挺之其實也不確定李長安會不會像李隆基一樣如今隻是將本性偽裝起來假裝是一位明主,畢竟李隆基年輕時也曾經英明過。

可嚴挺之等不起了,他再沒有二十年可活了,他隻能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李長安就是他那顆救命稻草。

李長安:……

你們大唐人真的很激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