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 天命在李長安(1 / 1)

李隆基聽到張九齡此言, 放在膝上的手僵硬了一瞬。

他看了張九齡一眼,發現張九齡的頭發比他記憶中更加花白,不由歎息一聲。

“朕身體康健, 倒是子壽,頭發又白了許多。”

張九齡溫聲道:“臣年事已高, 身體又向來算不上好, 頭發蒼白也是尋常之事。”

他自嘲一笑:“臣還猶記得當年陛下憐憫臣體弱, 特意允許百官可用笏袋裝笏板,隻是如今臣也用不著再拿著玉笏上朝了, 辜負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這句話說出來,就連張九齡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在數年前,李隆基也曾是他心中的明主,姚崇要求李隆基做到的“十事要說”中“禮接大臣”這一條,李隆基曾經也做得很好,他對每一個良臣都十分敬重, 給姚崇夫人封國夫人,體恤他體弱……

隻是如今明主已經變成了庸主, 往前的開元盛世, 猶如一場夢一般。

張九齡想要的明主是如太宗皇帝一般的明主, 李隆基如今已經不是“小太宗”了, 自然也就當不得他的明主了。

張九齡尚且觸動,何況情感更加充沛的李隆基了, 李隆基深深看著張九齡, 感慨道:“賀知章也要告老還鄉, 你也……朕為太子時候的舊人,已經都不在朕身邊了啊。”

李隆基對張九齡的看重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張九齡是他盛世的最後一位宰相,也不僅是因為張九齡能寫詩還能治國,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李隆基還是太子時候張九齡就已經是太子屬官了,是實打實跟著他一起吃過苦的患難君臣。

李林甫差就差在他是從武惠妃受寵以後才起勢,隻給李隆基錦上添過花,沒有給李隆基雪中送過炭。

“你這幾年在荊州政績斐然,憑借你的政績,也該入朝主掌一部。”李隆基看了眼張九齡,感慨道。

張九齡老神在在道:“臣年老力衰,也沒有精力再去主掌一部了,臣如今,隻希望能為大唐治理好一方便夠了。”

他苦笑道:“隻是不知道下一任山南東道監察使還能否如陛下這樣寬容,容忍臣這個臭脾氣。陛下也知道臣這個脾氣,臣年輕時幾回得罪上官,都是因為陛下寬容臣才得以有容身之地,若是下一任山南東道監察使跟臣有矛盾,臣隻怕也會忍不住叱責上官。”

語氣頗為落寞。

李隆基哂笑:“隻怕要讓愛卿失望了,朕有意任命你為山南東道監察使,愛卿隻怕沒機會‘叱責上官’了。”

李隆基倒不是僅僅因為感情就升張九齡為山南東道監察使,而是還有其他原因。

一來張九齡的確是個人才,五年時間就能將荊州稅賦翻一倍,還曾是輔佐他締造盛世的宰相,張九齡當一個山南東道監察使算起來都是屈才了;二來則是維持朝堂平衡,三足鼎立才平衡,如今朝堂上卻隻有太子黨和右相黨,李隆基有心維持平衡,所以朝堂上就要有第三方勢力;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李隆基認為張九齡對大唐完全忠誠。

不喜歡張九齡直言犯上歸不喜歡,李隆基還是知道張九齡這些人是因為對大唐忠心耿耿才會勸諫他,隻是如今李隆基更喜歡李林甫和安祿山那種形式的忠誠,而不太喜歡直臣形式的忠誠罷了……

李隆基認為這是因為張九齡這些人太不知道變通,人總是會變的,先前他是太子,張九齡效忠太子合適,可如今他是帝王,張九齡再和太子走得近,就是對他不夠忠誠了。

可這不妨礙張九齡對大唐的忠誠,他不會讓張九齡做他的近臣,卻願意讓張九齡擔任一道監察使治理一方。

離開了興慶宮,張九齡便徑直去了吏部,張九齡在長安沒有宅院,開元二十五年離開長安時,張九齡以為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回到長安城了,就把他先前居住的院子賣了。

所以如今張九齡隻能住在為述職官員提供食宿的驛館都亭驛中。

隻是一踏入吏部大門就見到了奸臣,張九齡皮笑肉不笑,也不給李林甫好臉,隻是口頭冷冷道:“見過右相。”

李林甫卻是好脾氣,他有“口蜜腹劍”的外號,指的就是李林甫對誰都笑嗬嗬的,背後陰人。

李林甫面上帶著親切的笑容,笑眯眯的看著張九齡:“子壽兄彆來無恙啊。”

“說起來老夫該為子壽兄接風洗塵,隻是老夫政務纏身,朝中大小事務都要老夫親力親為,實在騰不出時間來接待子壽。”

隻是李林甫這麼說著,臉上卻不見可惜之意,語氣中反而帶著一絲炫耀。

按理說李林甫城府深厚,當了這麼多年的宰相爺早不是當初的愣頭小子了,可不知為何李林甫見了張九齡,養氣功夫便拋到了腦後,總想在張九齡面前炫耀一番。

有什麼能比昔日的頂頭上司如今成了自己的下官更讓人開心呢?

“哈。”張九齡嗤笑一聲,斜斜看了李林甫一眼,“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老夫還有事,告辭。”

扔下一句話後,張九齡看都不看李林甫直接甩袖離開了吏部廳堂。

李林甫面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壓下了怒火。

“一個小小的山南東道監察使……”

名聲再清正有什麼用?如今他才是宰相,張九齡不過是條喪家之犬罷了,不能在陛下身邊為官,這輩子也就隻能是個小小的山南東道監察使了!

張九齡離開了吏部之後卻是直接到了賀知章的府上。

賀知章如今已經將身上的事務全都卸了下來,隻等著再過幾個月他辭官回鄉的步驟審批完就可以收拾包袱離開長安城了。

閒來無事,在府中便是飲酒作樂,吟詩作賦,倒是成了長安城裡唯一一個自在人。

“你今日沒有再和聖人吵起來吧?”賀知章見到張九齡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張九齡有沒有和李隆基吵起來。

張九齡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我為何會和聖人吵起來?”

賀知章嘀咕道:“那是好端端的嗎……興修宮殿、重用奸臣、任人唯親、擴納宮人、窮兵黷武,若再加上私德,還有強納壽王妃……”

也不能怪賀知章覺得張九齡會和李隆基吵起來,就這幾年他們這位聖人做的這些事情,若不是賀知章一心隻想自保並不想得罪帝王,他都想出言勸誡了。

偶爾賀知章也會在心中腹誹,他們這位陛下這幾年仿佛換了個人一樣,分明十年前陛下還以頗有名君之風,可這幾年卻是怎麼高興怎麼來,和十年前簡直截然不同。

十年前的陛下在張九齡眼中都還有讓他不滿意的地方,何況如今的陛下呢。

賀知章覺得張九齡能忍得住不直言勸諫才奇怪。

“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張九齡隻是淡淡道。

“我當初能做上宰相之位,可不僅僅是因為我擅長治國理政。”

能從滿朝文武中脫穎而出,位列百官之首的人,怎麼會是隻知道頂撞陛下的莽夫呢。

張九齡先前直言勸誡,並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話說出來會得罪李隆基,而是他知道會得罪李隆基,可依然要說。

不過如今張九齡已經認清了李隆基現在的心思,他改變了忠誠的對象,自然也就不必再固執於說那利於行的逆耳忠言了。

賀知章感慨:“知而不言為不忠。看來你已經有了新的主君了。”

賀知章渾濁的眼睛凝視著張九齡,長籲一口氣:“你都到了這個年紀了,何必再摻和儲位之事呢?神龍政變,唐隆政變,三庶人之禍……你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還不甘心嗎?”

“老夫所為皆是為大唐,老夫無愧於心。”張九齡目光清明,落地有聲。

“老夫並非摻和儲位之爭,老夫是在為大唐尋明主。人擇明君而臣,老夫為我的明主鞠躬儘瘁,又有何不甘心?”

張九齡想得很簡單,從李隆基為了自己的皇位穩固而選擇掀起三庶人之禍的那一刻,李隆基就不再是他的君了。

所以李隆基再昏庸,張九齡也隻會在心中嘲笑他的昏庸,而不會再勸諫他了。

他所忠誠的從來都不是李隆基這個人,從入仕的那一日起,張九齡的誌向就是安天下救黎民,他的誌向從未改變過。

賀知章歎了口氣:“你啊……”

“我來是為了另一事。”張九齡看著賀知章。

“你離開了,朝堂中就再也沒有人的資曆能比得上李林甫了,聖人必定會再提拔一人製衡李林甫。”

張九齡雙手交叉放於膝上,身體前傾,面上帶上了一絲笑意:“你離開長安之前,向陛下舉薦嚴挺之如何?”

賀知章和張九齡二人雖是文學上的至交,可在朝堂上賀知章卻並不是堅定的張九齡黨,賀知章秉承的態度一直是中立,這也是他能在三庶人之禍後還留在李隆基身邊沒有遭到貶官的原因。

可嚴挺之就是實打實的張九齡同黨了,受了張九齡的連累,張九齡為相時,嚴挺之為尚書左丞,負責吏部選人,後來張九齡被貶後,嚴挺之受到李林甫排擠,貶為洛州刺史。

“嚴挺之。”賀知章沉思片刻,又搖了搖頭,“他不是李林甫的對手。”

張九齡被貶沒多久,嚴挺之就被李林甫排擠走了,那時候嚴挺之都不是李林甫的對手,現在嚴挺之已經年老體衰,更不會是李林甫的對手了。

“我知道。”張九齡笑了笑。

“我猜李林甫會把嚴挺之排擠到洛陽去。”

這還是李長安寫信告訴張九齡的信息,通過盧絢被李林甫算計一事,李長安順藤摸瓜,統計了一下這些年來李林甫看不順眼的官員的下場。

然後李長安發現李林甫特彆喜歡把他不喜歡的人弄到洛陽去。

盧絢就是被李林甫騙到了洛陽當太子賓客。

“你這是什麼意思?以嚴挺之的資曆,洛陽有什麼官職可以讓他擔任呢?”賀知章皺眉。

張九齡卻隻是淡淡一笑:“你相信天命所歸嗎?”

賀知章疑惑地看向張九齡,不明白他為何忽然說這句話。

“今歲七月,洛陽能騰出東都尹一職。”張九齡淡淡道。

“東都尹?蕭炅,我記得他是李林甫的人。”賀知章略微想了一下。

“七月……這又是什麼意思?”

張九齡輕輕一笑:“這就是天命所歸。”

賀知章一頭霧水。

張九齡卻隻是笑而不語,他能這麼輕鬆決定把自己的老命捆在李長安的車上,不僅是因為李長安符合張九齡明主的期盼,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張九齡敏銳地察覺到了李長安身上的天命。

李長安開元二十八年忽然要在荊州大興水利,還在二十九年春就把糧食往洛陽運。結果二十九年秋河北大雨雪,引起了水脈泛濫,荊州因為大修水利所以沒有受到水災……更不用提洛陽了。

李長安仿佛早就知道了洛水會決堤,洛陽會遭遇洪災一般。當然未卜先知不可能,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巧合,可巧合就是天命。

張九齡覺得,這是因為天命在李長安,所以李長安才能在天災發生之前誤打誤撞地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