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賀知章的心思(1 / 1)

李長安顰眉:“難在何處?”

她這份報告已經清晰指出了若是不儘快修建水利, 按照今歲的降雨量,洛陽一帶必會遭遇水患。如今才三月,可洛陽周遭已經下了五場大雨, 進入五六月份後,雨水隻會更多, 加上今年河北一帶也會遭遇暴雨,上遊河水增多必將給下遊的支流河道帶來更大的壓力, 洛水渭水泛濫幾乎已經是必定的事實了。

這種情況還不快點去防治?

賀知章苦笑道:“難在國庫無錢。”

“國庫無錢?”李長安質問, “去歲豐收, 如今才過了半年, 國庫為何會無錢?”

李長安考慮到了朝廷可能不願意拿出大筆錢財來預防災害, 所以她都沒有提河北道和河東道, 隻提了面積小, 地位更重要的東都洛陽。

“大唐這兩年與吐蕃打仗, 軍費開支甚大。”賀知章給李長安解釋道。

聖人想要比肩太宗皇帝, 就不能隻有文治,還得有武功, 有武功就要開疆拓土,就要打仗。

戰爭一旦打響,那就是花錢如流水了。

李長安卻抓住了其中的漏洞:“打仗已經打了數年了,往年不豐收的年歲錢也夠用, 為何去歲豐收了,今歲卻還不夠用了?”

以前年收入一百,花一百,如今年收入兩百,卻還不夠用,其中肯定有其他原因。

賀知章被李長安堵住了, 他在李長安的注視下敗下了陣來。

“陛下有意改年號。”賀知章低聲道。

這個消息目前還隻有寥寥幾人知曉,大部分人都還不知道,若非李長安問得急了,賀知章也不會把此事泄漏出來。

李長安看了賀知章一眼:“我知道此事。”

她不但知道李隆基想要改年號,還知道李隆基要改的年號是“天寶”,並且三年後還會將年改為載,天寶三年變成天寶三載呢。

改年號這事又不是說明天過年,今天一拍腦門想改年號就能改,肯定是要提前準備一段時間,聖人動心思、近臣討論、欽天監測算、朝廷準備……一套流程下來才能昭告天下改元。

賀知章詫異了一下,此事還隻是陛下的一個想法,朝中知道此事的人一手都能數清,為何李長安會知道?隨即想起李長安的身份,知道此事倒也不稀奇,說不準是哪位陛下的身邊人漏了口風。

“既然要改元,那就要大赦天下,減免稅賦,陛下還有意修建一座新宮殿,名曰長生殿。”

賀知章和工部關係深厚,對修建宮殿這樣的事情知道的要比旁人更早一些。

大赦天下需要錢,減免稅賦也需要國庫有錢,修建宮殿更需要花費錢財了,處處都需要花錢,錢自然就少了。上年豐收多收取的稅賦恐怕都不夠用,還得想辦法巧立名目加稅。

哪來的錢修繕河道。

“何況洛水隻是有可能泛濫,如今還沒有泛濫。”賀知章點出了十分重要的一點。

要是水災已經發生了,朝廷自然要拿出錢來救災,可如今水災還沒有發生,也不一定會發生,朝廷為何要為了還沒有影子的事情花費本就不充足的國庫錢財呢?

這次李長安徹底明白了賀知章的意思,說到底就是朝廷不願意賭那個可能。

房子沒塌就還能住,哪怕裂縫都踩在腳底下了也能裝看不到,等到房子塌了,再花錢修也不遲。

反正房子塌了砸死的也不是自己,可修房子耗費的錢是實打實從自己兜裡往外掏。

何況房子又不一定會塌,乾嘛非要先花那個“冤枉錢”去修房子呢。

李長安隻覺得荒謬。

水災衝垮的隻是數萬賤民的屋舍,聖人能得到的,可是一座帶溫泉的長生殿啊。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可黎民呢?他們隻能哭泣哀悼自己被洪水衝垮的屋舍,他們難道不想在自己家中摟著妻兒說貼心話嗎?

良久,李長安才又開口,她拱手道:“無論如何,還請賀監上奏一試。成或不成,總歸我儘力了,問心無愧。”

李長安也隻能找賀知章了,楊玉環管不著朝堂上的事情,至於李林甫一係……李長安覺得改元加上建造新宮殿這幾個主意十有八九離不開李林甫的出謀劃策。

佞臣之所以被稱為佞臣,就是因為他們隻管讓帝王高興,背後是洪水滔天還是天崩地裂,他們一概不管。

找佞臣商量救國救民,無異於找耗子商量怎麼救貓。

李長安一開始就知道隻能把希望托在賀知章身上,文人雖然不知變通,可起碼學的是濟世安民的學問,心裡還有百姓。

賀知章深深看了李長安一眼,心中滋味複雜,站起身對李長安長揖:“臣願儘力一試。”

李長安走後,賀知章將李長安留下的資料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色微黑,書房點上蠟燭,賀知章依然坐在書桌前,燭火照著他渾濁的眼珠。

“吱呀”一聲,小廝推門進來詢問賀知章:“郎君今日可還飲酒?”

賀知章平日無酒不歡,每食必要飲酒,上了年紀後,更是恨不得日日都大醉一場。

可他今日卻不想飲酒。

“老夫今日不喝酒。”賀知章手中依舊攥著那遝紙,眼神沒有離開過紙面。

就連賀知章也不知道自己肚中的酒蟲為何忽然就不饞了。

或許是因為這些紙上的字跡和李長安曾經送給自己的信上的字跡一模一樣吧,這是李長安親自寫的建議書。

這封建議書何止萬言,從洛水源頭開始寫,從地理位置、洛水河道成因一直分析到今歲雨水多,洛水河道所處的地勢低,得出若是不做處理洛水必將泛濫這個結論。甚至還給出了數條建議,開挖排水渠、加固河堤、疏散百姓等等。

賀知章做過許多年的工部尚書,他捫心自問,就算是他親自寫,也不會寫的比李長安這一封建議書更好了。

這洋洋灑灑數萬言,李長安需要花費多少心血才能寫出這一篇建議書呢?

賀知章想到此處,便覺得酒意全消,甚至下意識不複往日輕狂,而是正襟端坐全神貫注讀此文。

哪怕賀知章知道這滿紙心血注定被當作一紙荒唐言。

夜色已深,賀知章書房中的燭火卻一直亮著……

天色剛蒙蒙亮,太子府上便迎來訪客。

太子李嶼聽聞賀知章上門,連忙整理好衣冠接待。

他手中的勢力不多,賀知章算是和他親近之人中官職最高的一人了。

隻是聽聞了賀知章的來意後,李嶼面上顯露為難之色。

李嶼為難道:“並非是我不願幫助賀監,實在是我在朝中說不上話,而且洛陽乃是東都,我若是貿然插手,隻恐父皇不悅。”

賀知章歎了口氣:“臣知太子為難,隻是此事關係數萬人生計,洛水一旦泛濫,洛水沿途縣鄉必遭水災,洛陽城中隻怕也會衝垮無數屋舍,關係重大,還請太子儘力一試,與老臣共上奏陛下。”

“不是我不願助賀監一臂之力,實在是我前些時日已經惹惱了父皇……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李嶼心中估計了一下得失。

他要是幫賀知章,也頂多就是多獲得一些賀知章的好感,但是肯定會讓聖人不悅,到時候倒黴的還是他。

何況洛水泛濫,就算他讓手下的官員上奏此事,促成了此事,對他也沒有好處。

一來得不到名聲,二來拉攏不了臣子,還要惹聖人不悅,百害而無一利。

心中有了結果,面上卻還是要做一做面子工程的,賀知章都求到了他面前,若是自己不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會君臣離心。

李嶼長籲短歎,對賀知章訴苦:“實在不是我不願幫賀監,隻是如今我的處境也不好過。”

賀知章聽著李嶼的解釋,心中隻剩下了苦澀。

什麼叫做幫他?難道這天下不是你李唐的天下,天下百姓不是你李唐的子民嗎?

這一瞬間,賀知章甚至升起了質問太子的衝動。

你身為太子,眼中隻有拉攏朝臣,爭權奪利,難道就絲毫不想想如何為天下百姓謀太平嗎?

好在賀知章已經過了衝動的年紀,衝動隻在他心中冒了個頭便化作了濃濃的失望。

離開太子府時,賀知章最後扭頭又看了一眼太子府邸。

長歎一聲,不忍回頭再看。

陛下已經不是年輕時勵精圖治的陛下,他本來還將希望寄托在現在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身上,滿心以為隻要新皇登基勵精圖治,大唐便可再次煥發出生機,可太子如今一看也不是愛護百姓的太子啊。

初升的朝陽照在賀知章滿頭的白發上,將他的影子斜斜拉長。

賀知章騎在馬上,腹中忽然生起了一股饞意,他乾脆打馬直奔東市,直接往酒肆一坐。

“上酒、上酒!”

酒入愁腸,賀知章沒用多久便喝得醉醺醺了。

“再上一壇酒!”賀知章大聲喚著胡姬,伸手一探腰袋,卻已經空空如也,一文錢也不剩了。

酒意上頭,賀知章乾脆將腰間聖人賜下的金龜解下來,扔給了胡姬。

“這東西拿去,給老夫換酒來喝!”

今日不用上朝,賀知章出了太子府便直奔了酒肆,從早上一直喝到快要宵禁,賀知章才在胡姬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離開酒肆。

賀知章騎著馬,搖搖晃晃,老眼又昏花,一時間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騎馬還是在乘船,隻覺得心中哀愁極了,辨認出了一個方向,似乎是自家方向,索性踉踉蹌蹌下馬,牽著馬向那個方向走。

腳下一個踉蹌,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迷迷糊糊看著天。

“這是天,還是井?”賀知章哈哈大笑,就這麼仰躺在地面上。

太子是未來的天子,還是坐井觀天的蟾蜍?

眼中隻有權力爭奪全無天下百姓的太子當真能成為合格的天子嗎?

賀知章不知道,賀知章也懶得去想。

他已經八十歲了,離死沒幾年了,何必再管那麼多。

忽然,賀知章被一股力氣拽了起來,他勉強睜開昏花的老眼去看,認出了是自己的酒友和詩友,李白。

“賀監怎麼還醉倒在這路上了?”李白輕輕鬆鬆扶起了賀知章,將他扶到馬上。

賀知章抱著馬脖,任由李白牽著馬將他送回府中。

“太白今日飲酒否?”賀知章醉醺醺問。

李白朗聲笑:“我李十二豈可一日無美酒?”

賀知章看著李白,知道他是為將要做官而高興,因為數十年前賀知章考上狀元的那一天也是這麼高興。

“太白可是為做官而樂?”賀知章問道。

“非也非也。”李白道,“我舉薦了一位友人給壽安公主,壽安公主稱讚我是能相千裡馬的伯樂,我因此而樂。”

賀知章喃喃道:“是啊,壽安公主願意選賢任能,她還心懷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