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 73 章 可憐鬼,王縉(1 / 1)

王維宅院。

一人趕在了宵禁之前回到了府中, 隻是王縉想要再回他的府邸,時間已經不夠了,正好兄弟二人可以抵足而眠。

王維也少見地喝了些許酒, 他平日並不愛飲酒,隻是今日看到自己相依為命的弟弟中了進士還能被分到上縣擔任一縣之長, 前途肉眼可見的比自己要強許多,心中欣喜, 才小酌怡情, 喝了幾杯酒。

“夏卿到了臨水縣後, 一定要好好治理地方, 如今為兄在吏部也有了好前途, 你我兄弟一人, 一內一外相互扶持……”

夏卿是王縉及冠時王維為他取的字。

對王縉來說, 王維不僅是兄長, 更像是父親。長兄如父, 他們的父親又早亡,王維作為長兄, 一直承擔著最重的擔子,撫養弟妹,還要以身作則教養他們。

王縉心中對王維是有愧疚的,兄長若不是需要俸祿養育他們弟妹幾個, 也不會以狀元之身擔任一個毫無前途的太樂丞,以至於蹉跎這麼多年。

在王縉注意到的時候,他這位曾寫下“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的長兄,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少年意氣,隻剩下半官半隱的平淡。

如今王縉聆聽著長兄的叮囑, 隻覺眼眶發熱。

兄長在吏部擔任員外郎,平日事務纏身,還要應對人情世故,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壽安公主也必定會給兄長安排許多事物占滿他的沐休……可兄長心中隻記著他,絲毫不顧自己勞累。

隻要一想到兄長在焦頭爛額之際,還要惦記著遠在河南道的自己,王縉心裡便覺得暖洋洋的。

王縉忍不住拉住了王維的衣袖,就如同年幼時一樣:“阿兄也要保重身體,如今壽安公主手下人手不足,便需要我等多多分擔事務,隻是前途固然重要,可身體更加重要,阿兄武功不如我……”

“無礙,我的事務並不算多。”王維溫聲道,“有一十九娘為我撐腰,朝堂上的人情世故也不像前些年那般難做。”

王維揉了揉自家弟弟的頭:“我在吏部,也就是這月要給新科進士銓選官職略忙碌一些,平日大多時間,我隻需坐在吏部衙門喝茶。”

“喝茶?”王縉的音調都變了,他直接從床上翻身坐起來,直瞪瞪看著王維,“兄長隻需在吏部衙門喝茶?”

王維十分自然點頭,理所應當道:“我如今隻負責一部分下品官員調動,官員又不是日日都需要調動職位,平日事務不多,我又不愛應酬,閒暇無事,隻能讀書喝茶打發時間。”

“壽安公主難道沒有安排阿兄去做其他事情嗎?”王縉隻覺得他心都要碎了。

不是這憑什麼啊?怎麼隻有他一個人這麼忙?

王維笑笑:“倒也有。”

王縉吸吸鼻子,這才覺得心裡勉強平衡了一點。

果然阿兄不可能那麼清閒。

“隔三差五,一十九娘便要拉著我一同或踏青或賞樂,恰好我略通音律,閒暇時便會與她一同彈琴吹簫。偶爾,也會一起品評我新作的詩文。”王維溫聲道。

不過這顯然沒有被王維劃分進“應酬”中,而是被王維放在了與好友小聚的範疇內。

簡而言之,屬於娛樂而非工作。

王縉緩緩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自家阿兄的面容在他眼前與那個整天釣魚種花的孟浩然面孔重疊在了一起。

憑什麼啊?王縉在內心瘋狂大喊,孟浩然也就罷了,王縉還能在心裡告訴自己那家夥能力不夠隻能在那坐著當吉祥物。

他阿兄可是狀元,文采更是勝他百倍,還是年少出名的少年天才,多好的拉壯丁人選啊,壽安公主怎麼能容忍得了他阿兄這麼清閒呢?

王縉左思右想,愣是想不出為什麼他和阿兄都是同一個爹娘生的,長相都有七分相似,為何阿兄卻可以悠閒度日自己卻要忙得腳不沾地。

王縉飛快思考著李長安對王維孟浩然還有李白三人如此寬容,卻對自己這般冷酷無情的原因。

莫不是因為他們詩寫得好?王縉似乎察覺出了真相,他開口詢問王維:“阿兄可曾為壽安公主寫過詩?”

王維輕笑:“既是好友,如何能不贈詩呢?”

王縉面無表情,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翻身,蒙被,一氣嗬成。

三月的長安城,真是冷得讓人寒心啊。

隻是王縉沒想到第一日李長安便將他找了過去。

書房中隻有他們兩個人,王縉有些局促地站在李長安面前。

桌案上擺著幾本書籍,其中一本王縉曾在自家的藏書中看到過,是他不知道哪一代祖先留下來的書,那一位他的曾曾曾祖父曾擔任過水利官員,將他的畢生經驗都留給了後人。

隻可惜往後數代裡他們這一脈都沒有再出過掌管水利工程的官員。

王縉心中忍不住產生疑惑,壽安公主為何還要看這些書?據他所知,漳縣那邊的排水渠和堤壩都已經修繕完了啊。

不過王縉相當識趣,他隻用了幾息就將這個疑惑壓在了心裡。

他隻負責完成李長安交給他的任務,過多的好奇心並不能帶來什麼好處。

李長安讓王縉坐下,又讓婢女沏茶,做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你知道為何你與旁人要做的事情不同嗎?”李長安直接開門見山。

王縉正色道:“臣雖不知為何卻知公主如此安排臣其中必有深意。”

交給他的事情他做好,不該問的東西他不要問。

儘管王縉才初入仕途,卻已經無師自通了這個道理。

最後能爬上宰相之位的人,沒有一個蠢貨。

李長安笑了笑,問他:“你也跟在我身邊有幾年了,在漳縣也算曆練過。我問你,你覺得租庸調如何?”

王縉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方才緩緩道:“人多地少,租庸調稅賦沉重,百姓多不能負擔,有許多百姓為逃避租庸調寧願做流民也不願在官府登記戶籍。”

他說得已經很保留了,實際上在王縉看來,租庸調早晚得崩潰。

王縉是真真切切跟漳縣百姓打了一年多交道,百姓對租庸調的怨言王縉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百姓不願意交納租庸調,他們沒有分到田地,連自己都養不活,卻要繳納沉重的稅賦,有許多人為了逃避稅賦,甚至直接拋棄田地隱姓埋名逃到他鄉。

租庸調實際上就是一個交易。朝廷給百姓分地,百姓向朝廷繳納稅賦,單拎出來看十分合情合理。可問題是現在朝廷沒有地可以分,百姓卻依然要繳納沉重稅賦,自己都要餓死了還得繳納稅賦,百姓自然不會樂意。

他們現在沒有本事反抗朝廷,可他們反抗不了還跑不了嗎,流民的數量已經占據了天下人口的三分之一,可以預見的是往後數年隻會越來越多。流民多了,百姓就少了,百姓就需要繳納更多的稅賦,怨氣就會更大……

隻是這話王縉現在不敢說出來罷了。

天底下的聰明人數不勝數,一個製度的崩潰也不會是忽然崩潰,聰明人難道看不出這個製度已經不合適了嗎?隻是他們都選擇緘默不言罷了。

“府兵製與募兵製的優劣你可知曉?”李長安又拋出一個問題。

王縉並沒有領過兵,對於軍事方面還是有所欠缺。

他絞儘腦汁,隻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如今朝廷已經廢除了府兵製,改用募兵製,想來募兵製應當更好。”

“募兵製的確更合適,招募亡命之徒作為將士,省下了養府兵的成本。”李長安譏笑,“隻是招募來的遊兵散將到底有幾分本事就不好說了。”

府兵製的壞處是朝廷養兵費用高,畢竟一個府兵從一十歲入伍到退伍中間幾十年都要由朝廷出錢養著,還要給他分地給他的家庭減稅,日日操練,單吃飯就得花一大筆錢。

募兵製就便宜多了,需要士兵了就花錢招一批人當兵,打完仗就解散也不用再多花錢養著,打仗死了也就死了,拿人錢財替人賣命,也不需要做撫恤工作,可以說十分省錢了。

隻是有優勢就會有劣勢。募兵製最大的缺點就是招來的這些人根本都沒有經過係統的軍事訓練,打仗的時候招一批,打仗完了就解散,中間都沒有訓練的時間,哪來的戰鬥力可言。

而且十分顯著的一個缺點就是募兵招來的人根本就沒有信念可言,他們的目標就是錢,不管錢是怎麼來的,更沒有什麼保家衛國的信念。

與其稱他們是將士倒不如稱他們為亡命之徒。

李長安按按眉心,感慨道:“大唐的問題如此之多啊。”

王縉心有戚戚然地點頭。

“所以。”李長安話鋒一轉,笑盈盈看著王縉,“王縣令將做之事才越重要。”

“大唐需要改革,可改革的效果如何呢?”

王縉乖乖跳入了李長安的坑,道:“若是大唐各個縣都能如漳縣一般就好了。”

“是啊。”李長安笑眯眯道,“可這些改革的策略是否有用,改革是否能順利推行……隻有漳縣一個例子不足以服眾。”

王縉就是李長安精挑細選選出來的這隻小白鼠。

李長安自己雖然已經在漳縣試驗過一遍了,可畢竟她是變異唐朝人,更多的是依靠她超越時代的思想,這套策略用在大唐會不會水土不服,李長安還沒有把握。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選用上好的小白鼠再重新試驗幾遍了。

王縉就是一隻優質小白鼠。

土生土長的大唐人,跟著她在漳縣學了一年,實踐經驗有一點,但不多。人聰明,但是沒有聰明到李泌那樣可以依靠個人謀略強行拔高治理上限的地步。

總而言之,具有普遍性。

隻要王縉能以一個新的縣為試點,用這一套新政在五年內將這個縣治理到有漳縣三分之一的繁華,那就能證明這套新政是可以在大唐推行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