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士為知己者死(1 / 1)

朝陽初升, 永安坊。

孫大有小心翼翼端著陶罐將藥湯濾出來,又將湯藥吹涼了才端到屋內。

這是個極破舊的小院,一共隻有兩間屋, 隻有正屋上頭鋪的還是瓦,偏房上鋪的則是茅草, 院子隻有一丈寬,牆角擺放著一個水缸, 水缸邊上放著一根扁擔和兩個水桶,另一邊的牆根邊上則擺著幾顆綠油油的薺菜,盛下這些東西後, 院子便隻剩下一條落腳的小路了。

不過能有這麼一個小院,孫大有已經極為滿意了, 長安的房價高昂,雖說永安坊不算什麼好位置, 可畢竟也在長安裡頭,長安一百萬人裡隻有不到一半的人有長安戶籍, 剩下的通通都隻能算是流民, 他有個房子就是有自己的資產就是編民。

近來孫大有也在想將這小院賣出去,換些錢來給他阿娘治病。

隻是這院子太小了, 一般願意在長安城內置辦房子的人也看不上這小院, 一時間也脫不了手換不到錢。

孫大有推開屋門, 屋內一下子就亮堂了許多,屋子也不大, 裡面隻有靠右牆的地方擺了張床,床邊上立了張小桌,牆角放著一個小缸

他端著藥碗快步走到床邊,將缺了個口的藥碗放在桌上, 左手扶起自己的老娘,右手拿著稻草枕頭塞到老娘身後。

“阿娘,喝藥了。”孫大有聲音略大了些。

床上睡著的老嫗睜開了半邊眼睛,猛烈咳嗽了一陣。

“你哪來的錢去抓的藥?”老嫗聲音中氣不足。

孫大有勉強笑了笑:“我遇到了一個好心友人,他給了我二百文錢。”

“咱家雖然窮,可世世代代都是清白人家,你可不能為了我這個老不死的去乾虧心事啊。”老嫗憂心忡忡。

“阿娘,我真沒乾虧心事。”孫大有解釋。

孫老嫗卻不信,她掐了一把孫大有:“你這孬貨還想糊弄老娘……誰會無憑無據就給你錢呢。”

她活了大半輩子,隻聽說過有謀財害命的人,還沒聽說過給人散錢的人呢。

孫大有正欲解釋,忽然傳來了院門被敲響的聲音。

孫老嫗連忙捅捅自己兒子,讓他去給來客開門。

孫大有手忙腳亂開了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他的恩人老陳頭和另外兩個年輕人。

一個是位漂亮的小娘子,看上去年紀不大,臉上還帶著稚氣。另一位則是一位身穿白色圓領袍,頭戴高冠的俊朗讀書人。

一看就非富即貴,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既富又貴。

孫大有頓時局促了起來,他求助地看向自己唯一一個認識的陳國生。

作為升鬥小民,孫大有面對權貴自然而然產生了自卑感。

陳國生朗聲笑著,指了指李長安和沈初:“這便是老夫的後輩了,這個小女郎姓李,這個郎君姓沈。”

孫大有連忙行了個叉手禮:“某名孫大有,旁人都喚我孫獨眼,見過李小娘子,沈郎君。”

又想起自己堵住了門,連忙不好意思笑笑,側身讓出了院門,眼角的餘光看到自己破破爛爛的院子,黝黑的臉更紅了分。

“我家中破舊,讓娘子和郎君見笑了。”

李長安寬慰笑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此院雖不大,卻有孫郎君這樣的英傑住在此處,又何來見笑之說。”

聽到李長安直白地誇讚,孫大有直接結巴罷了:“我丁點兒大的本事沒有,哪裡算得上什麼英傑。”

李長安笑了笑,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接著聊下去,隻是帶著沈初和陳國生二人邁進了小院。

“這位沈郎君略通醫術,聽說了你的事情後便主動請纓來為孫郎君之母看病,正好我也有一樁事情想要托付給孫郎君,是故今日才特地登門拜訪。”

沈初的確粗通醫術,大多數讀書人涉獵甚廣,其中就包含醫書,多多少少都知道幾個常見的方子,沈初也不例外,到了大唐後,他又跟著大唐的大夫學了一些簡單的把脈本事。

醫術不說高明,但也能和街頭巷尾那些郎中一較高下。

按理說一貫錢就能治好的病不會是什麼大病,孫大有憂愁,不過是因為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罷了。

沈初上手給孫老嫗把完了脈,面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緊張,他溫聲道:“不是大病,想來應當是前些日子天氣轉寒,涼氣入體,感染了些許風寒。”

就是普通感冒的意思。

一般這種病在古代隻要是身體康健些的人都能硬扛過去,孫老嫗也隻是年紀大了,又多年操勞,所以這才有些發燒咳嗽,又一直沒有治好,才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聽到沈初的話,孫大有緊繃的表情頓時放鬆了下來,就連病床上躺著的孫老嫗都輕輕鬆了口氣。

她還想著要是自己這病真的治不好,就不拖累兒子,一死了之得了。

可隻有能活著,人就沒有想死的,孫老嫗也不想就這麼死。聽到這病好治,她才鬆了口氣。

“按著這個藥方喝就行。”沈初又讓孫大有將藥方給他看,這藥方是最普通的一個治感冒的方子,上面的藥材也都是普通百姓慣用的,沒有什麼坑人的地方,沈初也就沒有改方子。

孫大有點頭哈腰地感謝沈初,面上的喜色中卻還摻雜著一絲憂愁。

好消息是他娘生的不是什麼要命的病,不好的是他這個當兒子的沒用湊不齊藥錢。

他相貌醜陋,臉上頂著這麼一條貫穿整個臉的刀疤,還瞎了一隻眼,年紀也不小了,一般好人家都不願意雇傭他乾活,他也隻能做些搬運重物的雜活——乾這個的人多,工錢卻不高,他得上哪再去湊出那剩下八百大錢的藥費呢?

就在此時,李長安開口了,她柔聲道:“我方才提過今日上門拜訪是為了一樁事。”

“我想要乾些胡人買賣,需要一支商隊來往塞外和大唐各地,兩邊的人脈都打點好了,隻是還有一事。”

李長安恰到時機地皺了皺眉,露出一副煩惱的模樣:“這一路上路途遙遠,恐怕會遇到不少歹人,尤其是我聽說邊關附近民風彪悍,盜匪無數……是故想雇傭些人手來保護貨物。”

孫大有一聽便心動了起來,他常年在邊關服役,經曆過大大小小十幾次戰役,手中的長矛染過無數鮮血,對邊關處的情況也熟悉。

這樣的活,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樣。

隻是孫大有看了看病榻上的親娘又猶豫了下來。

走一趟關外少說也得數月,他老娘還病在床上,他走了他娘的病要怎麼辦呢?

“你若願意簽個契約,我這邊可以先讓你預支一趟的工錢。”李長安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護送一趟貨物算五貫錢。”

“這也太多了,小人命賤,不值那麼多錢。”孫大有惶恐道。

要不然說老實人怎麼容易受欺負呢。

李長安歎了口氣,大唐民風彪悍塞外胡人的民風更加彪悍,冒著生命危險護送貨物,而且來回一趟少則數月多則半年,一趟五貫錢實在不算多,這掙的都是買命錢。

就說是換了她,隻會想方設法討價還價,哪會像面前這個孫獨眼一樣還覺得工錢多呢。

話又說回來,要是她淪落到孫獨眼這個淒慘境地,她早就滿腹怨氣想著怎麼推翻壓迫自己的帝王將相了……

結果這個孫獨眼,在戰場上毀了容丟了一隻眼,在戰場下面連他應得的撫恤都拿不到手,最後還是一心怪他自己沒用,最憤怒的時候也就是罵一罵縣衙裡的那個小吏。

也怪不得他,總不能指望一個大字都不識一個的普通人能想到造成他不幸的根本是朝廷裡的帝王將相、王公貴族吧。

“你是英傑,自然值這麼多錢。你先拿著錢將你娘的病治好,再去替我組一支護衛隊吧。”李長安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告訴孫大有由他來負責挑選護衛隊的人手。

可以多挑一些無處可去的老卒,李長安給出的理由是老卒熟悉邊關情況,更好押送貨物。

“等到十月下旬,你可到城外的壽安觀尋一個叫紅菱的女子,她會告訴你往後怎麼乾。”李長安從腰間解下令牌,扔給孫大有。

這也算是她的一點小小勢力,李長安不打算讓太多人知曉。

在李隆基眼皮子底下,養士百人是謀反大罪,她是李隆基的乖女兒,她不養死士,隻是養六支五十人的商隊,應該不算什麼大事吧。

當然,和平的時候這百人是商隊的護衛隊,不和平的時候這百人提起刀劍來就能上陣殺敵也很正常吧,畢竟要保護商隊,肯定是需要通曉武術嘛。

何況李長安覺得,在長安城內養尊處優靠著祖蔭入羽林軍裡那些連人血都沒見過的“精銳”將士十有八九不會是孫大有這種真刀實槍在戰場上殺過敵人的老卒的對手……

“我這樣的人,如何配被娘子稱為英傑呢?”孫大有還是連連擺手。

李長安笑道:“我大唐以忠孝治天下。於忠,孫郎君舍身報國,殺敵無數;於孝,孫郎君衣不解帶,伺候老母。忠孝兩全,此大丈夫也,在我眼中,孫郎君便是頂天立地的大英傑。”

此話一出,孫大有感動得淚眼汪汪,指著天地向李長安發誓一定不辜負她的信任。

還發了毒誓,若辜負李長安的信任,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在迷信鬼神的古代,這樣的誓言已經是將自己的生死壓上了。

坐在馬車上返回壽安公主府的途中,陳國生看著李長安嘖嘖兩聲:“你這妮子倒是會收買人心。”

瞧剛才孫大有的那個模樣,陳國生毫不懷疑那家夥是真能為李長安戰死。

“士為知己者死。”李長安伸了個懶腰,“自古以來皆是如此,不是我會收買人心,隻是彆人不願意將這些老卒當作‘士’來對待罷了。”

“畢竟大字都不識一個的匹夫怎麼能被稱為‘士’呢?”

李長安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後又笑道:“可誰又有資格認定這些目不識丁的百姓不配被稱作‘士’呢?”

李長安始終堅信人和人在思想道德上是平等的,既然“士為知己者死”這個說法能夠流傳幾千年,那這個說法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誰都知道要禮賢下士才能成就一番事業,李長安覺得她隻不過是擴大了士的範圍,在她眼中,人人皆是“士”,隻要有本事,那就都值得她以禮相待。

正好中途經過大慈恩寺,沈初便直接下了馬車,還有不到十日便該科舉,考前他總該要再熟悉一遍書本。

“老師,不要太緊張,考前焦慮萬萬要不得哦。”李長安掀開馬車車簾,幸災樂禍地衝沈初揮手。

“臨考之前學生肯定親自來送您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