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1 / 1)

這是占城稻收獲的第一年, 不過現在還沒有占城這個地方,於是這個稻種就改了名字,叫做安素稻。

取李長安之安, 裴素之素, 一個派遣人馬萬裡迢迢尋回了稻種, 一個夙興夜寐將稻種種出。

李長安已經等這片麥子等了許久,若不是惦記著安素稻的產量, 李長安早在兩月前便跟著沈初王縉一同回長安了。

如今稻子終於可以收獲了。

李長安站在田壟上, 她的身側是抱著記錄板的裴素。

“我預估的產量是每畝收兩斛。”裴素淡淡道。

李長安倒吸一口氣。

目前唐朝的糧食種植,北方粟米小麥約每畝收不到一石, 南方水稻產量要高一點大概是小麥的一倍半。

十鬥為一斛, 在唐朝,斛是石的彆稱,一斛等於一石,一石約為六十公斤,用後世單位計算,就是北方小麥畝產約一百斤每畝,水稻產量約一百五十斤每畝。

直接將水稻產量提高到三百斤每畝了,翻了一倍!

而且安素稻最大的優勢並不是它的畝產,而是它可以一年兩熟三熟。

隻是對於這個結果裴素並不滿意,她顰眉道:“我正在製化肥……隻是即便達到清末的農業生產力, 也隻能到一百八十公斤每畝。明清時期農耕成熟,再想往上提升產量就不容易了。”

清末有多少人來著?四萬萬人,四億。就算打個對折也有兩億,現在大唐人口也就八千萬,隻要假以時日推廣開,完全夠養活全大唐的百姓了。

李長安忙不迭道:“夠用了, 夠用了。”

裴素沉默片刻道:“糧食永遠不會夠用。”

頓了頓她又道:“在這塊地上畝產能到三斛,是因為我用了最好的條件去照顧田地,若是普通百姓耕種,應當隻有兩斛至兩斛五鬥。”

“任重而道遠。”裴素認真看著李長安。

這塊田地周遭還圍了許多人,大部分都是附近的百姓。

裴素的彆業在附近幾個縣內的名氣不小於李娘子,百姓們都知道這裡住了一位神農娘子,他們所用的好農具都是這位神農娘子製造。

何況田地一側的路上每日都有許多人來來往往,隻要是略懂種地的百姓,都能一眼看出來這塊地裡的水稻長勢有多好。

一聽說神農娘子要開始收割稻米了,周遭的百姓立刻拖家帶口地想要來沾沾喜氣。

此時已經收割完了一畝,一旁已經有人抬來了秤,就地處理完上稱,三石四鬥,曬乾脫水後三石略高一點。

“老天爺啊,祖宗保佑,裴大娘子保佑……”

目測著這一個重量被稱出來的仆人和百姓互相抱著又哭又笑。

畝產三斛啊,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糧食翻了一半,意味著家裡再也不用餓死人了,意味著每頓都能吃飽!站在這兒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曾見過自己的至親血肉餓死在他們面前。

三年一小災五年一大災,若是遇到了豐年家裡人還能吃飽肚子,若是遇到了荒年那就是路有凍死骨,餓死的時候肚子裡都塞滿了樹皮草根。

有幾個老農渾身黝黑,手掌上滿是裂縫和厚繭,他們跪在田口,雙手抓著土往臉上拍打,滿是溝壑的老臉上眼淚早已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砸。

“裴大娘子保佑,李娘子保佑,咱們的兒孫再不用挨餓了……”

這種心情是沒有挨過餓的人很難理解的感受。

整個彆業中已經充斥滿了喜氣,所有人都像瘋了一樣蹦蹦跳跳,有跪在地裡一跪不起的,有不管三七一十一抱著身邊人就開始蹦躂的,還不停地有人跑到李長安和裴素面前給她們磕頭。

在一群瘋子中,僅有的兩個清醒人便顯得格格不入了。

李長安是因為沒挨過餓,無論吃得好壞起碼她沒有三天吃不上飯過。

至於裴素,李長安很少見到她有其他表情。

一開始不熟的時候,裴素還願意在她面前裝出個正常人樣子,臉上表情還生動一點。後來兩個人熟悉了,裴素就直接不在她面前掩飾了,每天都冷著一張臉,彆人不和她說話,她就絕不和旁人說話,旁人主動來找她說話,她也愛搭不理。

“你知道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什麼時候就開始想儘辦法提高糧產嗎?”裴素忽然開口。

李長安思考了一下。

“夏商周?應該更早,從有人類這個物種開始就有種植業了吧。”

裴素道:“從人類這個名詞誕生起的那一日,人類就開始研究這一粒粒的種子。無論是奴隸製封建製還是未來……王朝更迭,在偉大的帝王將相都有變成塵土的那一日。”

“隻有種子不會。”裴素攤開掌心,一小堆稻種安靜躺在她的手心中。

“哪怕有一日人類消亡了,種子也依然會從泥土中生長出來。”

李長安眨著眼,安靜站在原地。

看來對於今天的豐收,裴素心中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這麼鎮靜。

“人類最偉大的東西就是智慧。”裴素也不在乎李長安有沒有回答她,“我們可以用智慧改變這些種子,讓她們長出更多的糧食來填飽我們的肚子。”

“而現在,一條正確的路筆直地鋪在我的面前。”

裴素眼神深邃,她看著田地,視線穿越了時空。

曾經,她在這條路的最前面走著,抬頭看到的隻有迷霧,她和許多人一起在迷霧中摸索前行。

如今,她被時間的偉力帶回了一千三百年前,她的前方又出現了這條路,隻是這一次,她站在路的中間半段。

抬頭,數不清的星星掛在天上為她照亮了前行的路,有的星星她認識。

王禎,著有《王禎農書》。

徐光啟,著有《農政全書》。

更多的星星她不認識,這些星星或許在曆史長河中也是默默無名的那些人,他們死後掛在了天上,為後來者照亮前行的道路。

“你知道米丘林李森科生物遺傳學說嗎?”裴素目光輕靈,側頭看向李長安。

腦子裡並沒有這一個名詞的學渣李長安:“……”

李長安乾巴巴道:“我知道孟德爾遺傳定律。”

高中生物課本隻教了這個啊,她上大學以後就再也沒碰過生物專業。

“米丘林李森科生物遺傳學說是一個錯誤的學說,可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所有人都認為它是正確的。”裴素沉重道。

“全世界的農業因為這個錯誤的學說停滯了一十年。我的老師從黑發熬成了白頭,他嘔心瀝血一十年什麼都沒有研究出來,因為這是一條錯誤的路。”

李長安試探道:“節哀?”

裴素臉上卻不見任何悲哀之色,她的神情激動,一層淡淡的紅霞蒙上了她的臉頰:“而現在,一條筆直的正確道路就在我腳下,我可以在這條路上奔跑,一直奔跑到儘頭,然後再接著摸索迷霧中的真理。”

她仿佛醉了一樣,眼中滿是李長安未曾見過的狂熱。

“接下來需要的時間就要長了,要先研究出半矮稈水稻,廣陸矮產量比起傳統水稻提高了兩成……然後是三係配套……”裴素今天的話格外多,她喋喋不休絮叨。

李長安擦擦額角的汗水,這說的是中文啊,她怎麼聽不懂呢?

最終李長安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溝通方式。

“裴老師你還要錢要人不?”

“要!”裴素清脆應道。

很好,問題解決了。

李長安臉上終於重新露出了笑容,裴素的嘴角也微不可察上揚了十度。

兩個人終於找到了能讓她們彼此都滿意的溝通方式。

裴素又接著抱著她的記錄板走入了田地,對她來說,收獲是開始而不是結束。

赤紅的晚霞鋪滿了整片天空,已經有半彎月亮冒出了頭。

李長安看看頭頂的月亮,又看看不遠處的裴素和她腳下踩著的土地。

頭頂的明月和腳下的土地都比王朝要長久。

這一刻她忽然有點理解了裴素,裴素或許並不是生來冷淡,隻是她的心太大了。

她心裡隻有種子,這顆種子,比大唐的疆域更大,比一千三百年更長。

裴素和裴素的種子,都無聲,都沉重,壓在史書上,連一頁的篇幅都占不到,卻又重逾千鈞。

水稻收割後,李長安終於踏上了返回長安的道路。

“李娘子,我們先前在南詔尋找稻種是帶回來了一箱夜明珠,當時娘子隻說讓我們找個沒人住的庫房放著……”

一個面相凶惡的大漢期期艾艾道。

水稻收割完後,李長安才想起來先前她派出的商隊把稻種帶回來的時候好像還帶回來了一批其他東西。

隻是沒什麼她用得上的,李長安就讓人隨意往庫房一堆,如今有了閒暇時間才來得及拿出賬本來清點一番。

一看就發現了其中居然還有一箱夜明珠,李長安就把商隊首領喊過來詢問了一番。

居然真是夜明珠。

李長安讓漢子把夜明珠搬過來,將屋內以黑布遮蔽,然後自己遠遠看了一眼,見箱內那堆礦石的確往外散發熒光後,就立刻讓人合上箱子遠離這箱夜明珠。

這應當是夜明珠的原礦石,李長安臉色有些奇妙。

李長安沉思片刻開口吩咐道:“找工匠將這堆礦石雕刻成龍形……多找幾個工匠,每個工匠隻許雕琢一日。”

這樣的好東西還是得孝順她親爹啊。

“碎料便雕刻成珠子,放在庫房中方圓十丈內不要有人。”李長安又吩咐了一句。

這樣的好東西可不能隻想著李隆基,也不能忘了楊國忠和安祿山他們嘛。

數日後,李長安便帶著李白離開了荊州趕往長安。

孟浩然引薦了一個名叫張子容的縣丞,李長安十分失望地發現那家夥沒什麼著名詩作,隻是和孟浩然一同在鹿門山隱居過罷了。

任她旁敲側擊,孟浩然也絕不引薦著名詩人給她了。

這麼幾回下來孟浩然早就摸清了李長安的心思,不管是如王昌齡那般已經出名的詩人還是李白這樣剛剛嶄露頭角的詩人,隻要會寫詩,李長安都不會把他們留給自己,還不如舉薦個不擅寫詩的人起碼還能留在漳縣替自己乾活!

離開了漳縣,先騎馬至漢水,而後坐船由南向北沿著水路經過襄陽直達商州,再從商州下船上馬,商州便挨著京兆府。

和李白一起出遊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李白學識淵博,走到何處都能信手拈來。

“襄陽繁華,上連京兆,下通荊州,自古以來就是人傑地靈。東漢末年,諸葛孔明便在此結廬而居,靜待明主……”

李白神采飛揚講解著各處的曆史,時不時引經據典。

不僅李長安,就連侍女都忍不住湊過來聽。

“漢光武帝也是自此發家,中興漢室……”

沿途李白從漢光武帝劉秀一直講到諸葛亮隆中對,談性很足。

在去長安的一路上,李白的心情一直不錯。

他覺得自己是諸葛亮那樣的人才,到長安求官就是要做如諸葛孔明那樣輔佐明主的大事。

忽然行道一地,李白來找李長安想要在此停一日。

“我有一位好友名曰元丹丘,他就在此山修道。”李白撓撓頭,不太好意思,“先前我打算走他的路子去見玉真公主,如今不用他引薦,可路過他修道之地按禮節也應當上門拜見。”

元丹丘。

李長安撇撇嘴,這個人她剛好也知道。

《將進酒》中“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裡面的丹丘生就是這個元丹丘。

哼,連酒錢都出不起就能被李白寫進流傳千古的詩裡,嫉妒。

“我可否與李十一同去?”李長安問道。

李白欣然應允,絲毫不知道李長安是打算去看看到底為何這個元丹丘連酒錢都出不起就能進他的詩。

山中的風景很好,山清水秀。

李白頗有興致,指了指前方的道觀:“那便是我那友人尋仙問道之……”

隻是李白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便忽然起了變故。

“轟隆!”

一聲驚雷自不遠處炸開。

李白後退一步,下意識看向天空,面色發白,喃喃道:“莫非是元丘生修道有成,能平地起驚雷了?”

李長安則滿心震驚。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