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蜀道難(1 / 1)

荊州有很美的山水。

有許多詩人為荊州寫詩, 陳子昂寫過,孟浩然寫過,張九齡寫過, 再往後,劉禹錫寫過,陸遊寫過,蘇軾寫過,羅隱寫過。

李白也寫過。

江上懸掛著曉月,幾隻畫船漂在江面上, 江水兩岸燈火通明,有畫樓立在江邊, 熱鬨無比。

畫船上也有樂人抱著箜篌絲竹奏樂,江面廣闊,這些許的樂聲傳不了多遠。

李白正躺在船頭, 雙手枕在腦後,兩隻酒盞隨意拋在一側, 連腰間的寶劍都解下來放在了身側。李長安也學著李白將胳膊放在腦後,仰面望月。

船那頭,幾個劃船的船夫和李長安帶著的婢女在那邊片魚膾吃。

李長安不喜歡吃魚膾, 魚膾又叫生魚片,就是將魚片成薄片吃。

可奈何大唐人很喜歡吃魚膾。

李白就寫過一句“呼兒拂幾霜刃揮, 紅肌花落白雪霏”,王維也寫“侍女金盤膾鯉魚”。

李長安對此也隻能勸他們最好蒸熟煮熟再吃。

躺在船上,仿佛抬手就能碰到天。

李白抬手, 五指張開仿佛是想要將月亮摘下來一樣。

“你知道我為何會奔波數百裡來到荊州嗎?”李白有些醉了。

李長安把兩隻胳膊位置換了一下,讓胳膊不至於枕得太酸:“因為孟浩然邀你來做客?”

“不是。”李白抬手比劃了一下,食指和拇指比了一個小小的距離, “孟兄邀我,我不來他也不會生氣,他脾氣是我見過的人裡面最好的一個。”

這倒是,李長安也深以為然,孟浩然這個人,這輩子過得淒淒慘慘,可他連發牢騷的詩都沒寫過一首,這輩子唯一寫過的一首哀怨詩還是寫給王維的“當路誰所假,知音世所稀”。

如果一個人得罪了孟浩然,那就等於他誰也沒得罪。

李白歎了口氣:“孟兄好打發,我阿爺不好打發。你那位長輩一定從我阿爺手中買了許多馬,他才會寫信讓我來教你習劍。”

李白出生於碎葉城,他的父親是一個大商人,常年來往於絲綢之路販賣馬匹,在李白年紀還不大的時候,他們全家就搬遷到了蜀地,不過李白的父親還是長年不著家,大部分時間在碎葉城做買賣。

“應該是買了不少吧。”李長安有些心虛道。

曹野那姬是真的很認真在給她買馬,上個月寄來的信裡還說已經養了三千匹好馬,辦了一十七個馬場了。就算這樣曹野那姬也依然還沒滿足,還在四處買馬,試圖讓兩匹不同品種的馬生出更好的小馬來。

於是李長安就從裴芸那邊順了一份生物雜交小技巧給曹野那姬寄去了。

李白低笑了一聲,他又道:“阿爺已經許久未給我寄過信了,我也許久沒給他寄過信了。”

“我和我的長輩每個月都要互相寄一封信。”李長安得意道。

從荊州到安西都護府,路很長很長,甚至都沒有專門送信的人來往,這條母女一人的專屬信道,是李長安和曹野那姬探索了一年,花費了萬金才搭建起來的信道。不過李長安和曹野那姬從來沒覺得這個信道耗費太大過,哪怕每傳遞一封信就要花去數十貫錢,可李長安和曹野那姬也從來沒有一個月斷過聯係。

家書抵萬金。

“真好。”李白頗為豔羨,“我……還沒有成就,給阿爺送信也沒意思。”

“我帶了三十萬金出蜀,可到現在也隻是個白身。”李白面上的寂寞一掠而過。

他歌了起來:“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也不知李白唱的,到底是那高聳陡峭的蜀道,還是蜀地外比蜀道更高更難往上爬,甚至他連碰都碰不到的官道。

隨後他又笑了起來:“不過這世上,總會有我李白出頭的那一日。我這樣的才華,注定要輔佐明主,做出一番驚天動地之偉業。”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李白高唱,驚起了一江的水鳥。

他側頭看著李長安,自豪道:“這兩首詩都是我所寫,一首名為《蜀道難》,一首是拜謁李邕時所寫的《上李邕》,你覺得我拿這兩首詩到長安去投行卷,能否一鳴驚人?”

李長安凝視著李白,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充斥在她的胸口,她輕聲道:“我覺得一鳴驚人這詞用得不對。”

“哦?”李白不太甘心,“這樣好的詩在長安城裡也不能讓長安人都知道我李白的名字嗎?”

“不僅是長安人,不僅是一鳴驚人。”

李長安忍不住道:“是萬世流芳,此一詩是流傳千古的好詩,李白也是流傳千古的李白。”

“哈哈哈。”李白爽朗大笑,“千年後的未來事誰也說不準,如今我隻想拿著這兩首詩去拜謁玉真公主,希望她能向聖人引薦我。”

李長安看著英姿勃發的青年詩仙,也跟著笑了笑。

她想起了許久之前的記憶。

已經很遙遠了,那時候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學生,背《蜀道難》前三個字就都不認識,一邊看注釋一邊背詩,不背不行,這首詩要求會背會默寫還要會翻譯,考試還要考……實在是難背極了。

的確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距離今日,橫跨了一千三百年。

這兩首詩真的流傳千古了,她背過的。

“數年前在終南山我就想要拜謁玉真公主,可惜天降大雨,打斷了行程,最終還是沒能見到公主。”李白輕輕歎了口氣,“希望這次入長安能夠順利見到玉真公主。”

李白已經準備好了行程,他應當會先去拜訪賀知章,那位是如今大唐文壇的泰鬥,李白想要以《蜀道難》為行卷,先敲開賀知章的大門,而後再由賀知章將他引薦給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愛詩,和許多文人交往密切,也唯有玉真公主能夠直接將人引薦給當今的帝王。

這些年李白也向不少權貴投過行卷,蘇頲、李邕、裴長史、韓朝宗,隻是這些人都看不上李白的狂傲。

李白拜謁權貴,也沒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向李邕投行卷,卻不稱讚李邕而寫自己是大鵬鳥,他拜見韓朝宗,詩賦中稱讚韓朝宗用了一段話,介紹自己卻用了三段話,權貴覺得他太狂傲,沒人願意推舉他出仕。

李白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如今作詩——起碼在行卷詩上,已經收斂了許多。

隻是他現在還是依然不願意伏下身段去吹捧權貴。

這也正是李白可貴之處,李長安看著李白笑了。

這世上有李長安這樣能為了達到目的對她厭惡之人笑臉相迎的政客,也該有李白這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狂客。

“我秋收後便會回長安,若是李十一願意再等一月,屆時我們可以一同去長安。”李長安伸了個懶腰,從船頭坐起來,揉了揉被壓得有些酸的手腕。

“我為十一郎引薦玉真公主。”

她要回長安,李白也要去長安,到時候李白肯定會知道她的身份,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現在也就沒必要非要捂著自己的馬甲了。

本來這個馬甲也就是給外人看看,自己人沒什麼需要隱瞞的,就連孟浩然,李長安相信他也能猜到一點,隻是她不挑明,孟浩然也就當作不知道罷了。

李白愕然:“你為我引薦玉真公主?你的身份……”

他半刻前還在擔心能不能順利見到賀知章,再通過賀知章拜謁玉真公主呢,怎麼轉瞬之間,自己的小迷妹就告訴他,她能帶他去見玉真公主了?

“我是李一十九啊。”李長安狡黠笑笑。

“我要喚玉真公主一聲姑母。”

李白目瞪口呆。

過了好一陣李白才反應過來,看著李長安表情複雜,好在有夜色遮掩,他的表情再古怪也沒人能看到。

“一十九娘是哪位王侯之女?”

李白還隻以為李長安是某位親王的女兒。

李長安問道:“十一郎為何不再往上猜猜呢?”

李白抬手撐住了她的額頭,喃喃道:“今夜飲酒太多,我醉了。”

要不然怎麼會看到一位公主不好好待在長安城享受富貴,反而出現在小小漳縣呢。

公主封戶千戶,還都是富饒之戶,若加上帝王每年的賞賜和各個田莊鋪子的收益,恐怕隻一位公主就比整個漳縣還要富貴,而且還不用公主自己費心思經營,隻要整日玩樂等著錢送到府上就行。

可李長安,李白是親眼看到過李長安為了幾文錢的小事衝著旁人大喊大叫,一邊怒吼著什麼“階梯收稅”“算錯了三文錢”,一邊把漳縣官吏罵得狗血淋頭。

……雖說看到他之後李長安就迅速從凶悍變得溫柔起來了吧。

李白甩了甩頭,驅散了腦中朦朧的醉意,他看著李長安問道:“往上猜猜?往哪處上?”

這種事,李長安不親自開口承認她的身份,旁人沒有敢隨意揣測的。

這本來也就是李長安隱瞞身份的目的,管他誰猜到她的身份呢,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李長安是公主,可隻要她一日不承認,她就不是公主,而隻是李娘子。

“嗯,比如我阿爺是和玉真公主同父同母所生,所以我才喊玉真公主為姑母。”李長安笑笑。

當今聖人和玉真公主正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再比如壽安公主在家排行一十九。”

李白倒吸一口氣:“你是壽安公主?”

“是。”李長安側頭一笑,“也是李十一郎的好友李一十九。”

李白驚訝了一瞬,隨後仰天大笑。

“沒錯,李一十九是李十一的好友!”李白隨手拿起一側撒了半壺的酒壺,把壺口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便直接拎起酒壺滿滿喝了一大口。

酒水順著他的衣領流下,打濕了他半邊袍領。

李白卻恍然未覺一般,將壺中酒一飲而儘,隨手就把酒壺扔入了江中:“今夜高興,我要作詩,作詩一首以記此夜,便叫《酬李一十九於江陵》……”

——

李長安十分信守承諾,她說秋收之前回來果然趕在了秋收之前回到了漳縣。

剛從後門邁進縣衙,李長安就看到了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孟浩然。

孟浩然躺在搖椅上,臉上蓋了一本書,輕輕地哼著不知名的歌謠,金黃色的陽光鋪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悠閒。

“孟縣令?”

孟浩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努力撐開眼皮,將書從臉上扒拉下來,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個陪李白去遊玩將他一人扔在縣衙的李長安。

“一十九娘回來了啊。”孟浩然語氣鬆快,一點也不像被迫乾了半個月活的模樣。

李長安狐疑看著孟浩然,面色紅潤,心情悠閒,現在還是工作時間卻悠閒躺在這兒曬太陽。

“這半月縣中事務如何?”李長安問道。

孟浩然一聽這個就來了精神,他從搖椅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李長安身邊熱切看著她,感慨道:

“我還以為一十九娘狠心將我一人拋棄在此呢,原來是我誤會了一十九娘,一十九娘為了孟某當真是殫思竭慮啊。”

一番細說之下,李長安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孟浩然能這麼悠閒還得多虧李泌。

據孟浩然所說,李泌一聽到漳縣是如何收稅後就瘋了一樣拉著馮初娘和寧成詢問此事,奈何馮初娘和寧成隻負責傳達李長安的指令,再細的事情她們一人也說不清楚。

於是李泌就開始試圖從文書中摸清楚來龍去脈,他試圖一個人看遍所有文書,將整件事情弄清楚。

結果李泌越處理公務越發現漳縣這些事情其中蘊含的奧妙,於是一發不可收拾,非要事事親力親為。

處理完他那樁公務還不算滿意,還連帶著把孟浩然需要處理的公務一起給處理了。

孟浩然就又過上了釣魚養花曬太陽的悠閒日子。

“我早該想到以你我情誼,一十九娘不會狠心將事務都拋給我一人。”孟浩然拉著李長安萬分感動。

他還在為自己誤會了李長安而愧疚。

李長安:……

李長安露出了微笑:“沒錯,我就是不願孟夫子太勞累,所以故意引李泌來漳縣處理政務。”

不愧是宰相大才,一個李泌比十個孟浩然還頂用啊。

“李泌如今在何處?”李長安左右張望,尋找李泌的身影。

孟浩然輕快道:“李縣令已經回玉溪縣去了,不過一十九娘不必擔憂,漳縣的事務依然是李縣令代為處理。”

“李縣令讓信使每日一早帶著前一日漳縣的政務文書騎快馬趕到玉溪縣送給他,下午再交給信使快馬加鞭帶回漳縣。是故李縣令雖回了玉溪縣,可漳縣這邊也沒有耽誤。”

李長安倒吸一口冷氣。

她覺得自己的說法應該變一變。

李泌比一百個孟浩然都頂用啊。

這麼有用的人才,李長安狠狠心動了。

先前她看李泌,是看大唐的臣子,現在再看李泌,李長安卻動了讓他變成自己嫡係的心思。

隻是李泌和李長安已經有的這些嫡係不一樣。李長安現在手頭的人才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她的導師和導師好友,另一部分是詩人和詩人的親屬。

這兩部分人的共同點就是沒有什麼深厚的靠山。就連王維和王縉,也都是雖然出身名門,可父親早亡,他們能有的也隻是一個頭銜,所以才必須依賴李長安。

可李泌自己就出身遼東李氏,他自己還是族中最看重的子弟,在李隆基那裡掛了號,等到了年紀就能出仕,鐵板上釘釘子會受到重用的人才。

甚至他可能還和目前的太子李嶼有那麼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戚關係……反正從曆史上看,李泌是太子黨。

這樣的人可不是她一個沒有實權的小公主能夠輕易收攏的人才。

有如日中天的太子不去依附,為何要依附一個小小的公主呢?李長安想到這裡,心思便淡了下來。

絕對忠誠的人才是她現在最需要的人才,本事再高不忠誠於她也沒什麼用。能力是可以後天教育培養磨礪出來的嘛。

不過轉念間,李長安又想到了太子在曆史上的那一連串蠢操作。

她思考了一下,覺得李泌現在不會被她收服,未必以後沒有機會啊。

有時候不用你自己多有本事,隻需要等隔壁競爭對手自己出蠢招就可以了。顯然,太子不是什麼有本事的人,在曆史上他登基成了唐肅宗後還因為蠢招頻出氣得李泌一怒之下辭官修仙呢……

“寫封信給李縣令,就說我回來了,請他到漳縣一敘。”李長安吩咐信使。

第一日一早,李長安剛洗漱完,都還沒醒過神來,推開門卻撞上一個人。

李泌的膚色已經被捂白了許多,已經從小黑炭變回了小麥色,估計再捂上幾個月就能徹底變回白面公子了。

他站在李長安的屋門外,身上連官袍都沒有穿,隻穿著一身普通衣袍,也不知在屋門外站了多久。

一見到李長安,李泌就焦急開口詢問:“將租庸調改為按田地和工錢收稅……”

“停停停。”李長安揮揮手,“這個等回來再說,我現在還有正事要做。”

“還有什麼事情能大得過稅收呢?”李泌氣呼呼道。

李長安翻了個白眼:“我給你遞的信是讓你等到衙門下職之後再過來,你提前來了六個時辰,這就打亂了我原本的計劃。”

邊說著邊徑直走出了縣衙。

李泌不得理,隻能訕訕住嘴,緊跟著李長安身後,生怕她又跑了。

李長安則帶著李泌來到了流民區,這個地方李泌已經很熟悉了,他在這裡住了整整一個月。

隻是不知道為何李長安要來這兒。

李長安沒有顯露她的身份,而是如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掏錢買了飯卡,帶著李泌排隊打飯。

李泌提醒:“你要是想假裝流民,你應該穿得再破爛一點,臉上最好再抹兩把灰。”

對裝流民一事他已經經驗嫻熟了。

“誰說我要假裝流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