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1 / 1)

沈初不急不緩地寫著手下的行卷。

投行卷是大唐舉子必做之事, 又多以詩賦為行卷內容。

沈初自知他這半個唐朝人與土生土長的大唐詩星們比起來一點優勢都沒有,若是寫策論,沈初仗著自己活了兩輩子博覽群書又有超前一步的見識還不怵大唐舉子, 可詩詞一道上沈初實在是沒多少把握。

唐時科舉不糊名,試前考官將知名之士列於一榜中,考中者多數出自其中, 謂之“通榜”。想要上此通榜,就要多方行卷, 讓公卿權貴知曉有自己這麼個人。

如今雖說進士科一年一考,可每次隻取三十人,每年參考者卻多達兩千五百, 若無門路,想要考中進士的難度不亞於上青天。

雖說和李林甫不是一路人, 可他回長安以後也必須投一份行卷給李林甫,不求他看中自己,隻求他不要添亂就好。

這世事,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

沈初垂著眸子,提著毛筆的右手穩穩端在半空,紙頁上浮現一個個筋骨清正的墨字。

他學顏體, 寫的卻不是顏體,而是夾在顏體和歐體之間的字體。

自從三年前見過顏真卿一面後,沈初就改學了歐體, 隻是他寫顏體寫了三十年,想要完全轉變字體沒那麼容易,哪怕練了三年的字,可如今他下筆卻依然還帶著一絲顏體橫輕豎直的特點,混雜著歐體的奇側險峻與嚴謹工整。

“老師!”

哐當一聲, 書房的房門被從外推開。

沈初手腕一抖,白紙上落下一個指肚大的墨點。

沈初心中無奈歎了口氣,又要再重新撰寫一遍了。

“這幅行卷毀了。”沈初抬頭輕輕睨了一眼李長安,指著紙上的墨團道。

李長安三兩步走到書桌前,眼神迅速瞥了一眼桌上攤平的宣紙。

“害,還寫什麼行卷啊,今年科舉您一定是狀元!”李長安嘴裡說著,手上則迅速將桌上的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毀屍滅跡。

“我已經給您托好了關係了,到時候您去考試就行,旁的啥也不用您管,您隻管往試卷上寫您名字,這狀元之位落不到旁人手裡。”李長安斬釘截鐵道。

“那李林甫,老師都無需搭理他。”李長安得意顯擺著自己手裡的信,“這是楊玉環寄來的信,有她罩著你,老師的官途一片平坦。”

在大唐政策上,李隆基會聽李林甫的話,可若隻是一個小小的狀元名頭,李林甫說一百句話也沒有楊玉環說一句有用。

沈初沉默了一陣,方才緩緩開口:“楊玉環剛入宮,根基尚淺……”

“此言差矣。”李長安胸有成竹,“老師實在是太不了解人性了。”

“有武惠妃珠玉在前,我那親爹對新寵妃的待遇必定會超過武惠妃。武惠妃是三妃之一,楊玉環就必定是貴妃,武惠妃能扶持臣子,楊玉環開口想讓李隆基給她看好的人封官她就一定能成功。帝王給新寵妃的待遇必定會超過舊寵妃。”

尤其是對李隆基這種自詡深情的人來說,他要讓楊玉環覺得他和楊玉環才是真愛,他就必須要表現出來他重視楊玉環超過重視武惠妃。

就和養貓一樣,養兩隻小貓,若想要讓第二隻小貓覺得它更重要,那就要給它買更昂貴的貓糧,更氣派的貓窩,更多的貓玩具。

李隆基是聰明人,他不會讓楊玉環覺得他不夠“愛”她。

嘴上說說誰不會?要想真讓人相信還是得拿出點實際東西來啊。

沈初盯著侃侃而談的李長安,眉頭顰起:“你為何會對這等事如此熟練?”

李長安視線遊移:“……嗯,反正就是這樣子,老師你一定會是今年的狀元。”

支支吾吾就是不說她為什麼會對李隆基這種渣男心理如此清楚。

“我憑自己未必不能……”沈初忽然出聲。

兩千五百人考科舉,可狀元之位卻在三個月之前就定了他,這對旁人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

李長安揮揮手:“就算沒有老師,那三十個進士裡也不會有一個人是僅憑自己的本事考上的進士。”

“我也不妨告訴老師,通榜如今已經出來了,裡面出身最差的一人,也是尚書左丞的子侄。”李長安道。

“通榜若是隻憑借名氣就能上,那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為何考不中?靠名聲和自己的本事頂多隻能考得上明經科。”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進士科取人隻有明經科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是一旦考上進士……那也沒啥用,王維還是狀元呢,照樣鬱鬱不得誌。

沈初苦笑:“我明白了。”

他憑自己一定考不中狀元。

“面子工程終究還需要做一做,如今已經六月了,再有三月今歲科考就要開始了,老師也該去長安投一投行卷了。”

李長安厚著臉皮拿起墨條隨便磨了兩下,從一遝新紙中抽出一張鋪在桌上,又把方才沈初隨手擱下的毛筆拾起來塞進沈初手中,最後才轉身離開,行到一半又回頭道:“我這次恐怕無法和老師一同回長安了,這就要到了豐收的時候,漳縣這邊離不開我。”

“百姓最重要。”沈初抿唇笑了笑。

“開考之前我一定趕回去。”李長安偏了偏頭,“王昌齡可以先隨老師一同回長安,讓他帶著我的名帖去吏部。”

“你居然不多留王昌齡一段時間?”沈初挑眉。

李長安哀歎一聲:“再留下去,孟浩然的夫人也要管不住他們喝酒了。再說邊關才是王昌齡的歸宿,我日後肯定會去邊關待幾年,到時候再聚也不遲。”

“我去備宴給老師餞行。”

李長安蹦蹦跳跳離開了書房。

沈初站在書桌前,看著面前的白紙。

陽光從窗欞中透進來,將微黃的紙頁照成金黃色,許多東西壓在沈初心頭上。

過了許久,沈初才提筆沾墨,在白紙上寫下一行行小字。

卻不是他的行卷,而是一篇論文。

《彌封與譽錄——科舉製度的演變》

洋洋灑灑一揮而就。

一寫就是三個時辰,寫到月上柳梢,書房中點起了燭火,這篇五千字的論文方才完成。

沈初扭動著自己僵硬的手指,看著桌面上這厚厚一遝論文,臉上卻不見笑意。

他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將他寫了一下午的論文拿起來舉到燭火上,火苗很快就點燃了紙頁。

沈初將紙頁拋至地上,看著他的心血化作飛灰。

行不通,統統行不通。

大唐的科舉製不公平不在於糊名不糊名,而是在於世家,隻要世家大族還在,科舉製就永遠不會公平。

五姓七望的子弟都不屑考科舉,考科舉能分到的官位還比不上他們父輩蔭蔽的官位。就算科舉公平了又能如何?官員想要升遷不還是照樣要依附世家和權貴。

沈初輕歎一口氣。

就連他自己,也需要依靠權貴才能中第。

第二日,李長安在府邸中給沈初辦了個小小的餞行宴,沒有大操大辦,隻請了幾個親近之人。

宴會散去,天色已經黑了,沈初和李長安送彆了友人後就各自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初卻睡不著,他今夜飲了許多酒,都是他親手釀的酒,酒的度數比大唐普通美酒度數要高上許多,喝得沈初也有些醺醺然,躺在床上實在是輾轉反側,索性乾脆坐到院子中,仰天望著明月。

“老師亦未寢?”隔壁房頂上忽然冒出一個小腦袋瓜來,衝著他招手,“那邊有梯子,老師順著梯子就能上來。”

等到沈初上了屋頂才發現這屋頂上竟然彆有洞天。

這一片屋頂上沒有鋪瓦,而是用一整塊石板留出了一個可以容納三個成年人躺下的平地,上面還鋪了一層刷了木漆的木板和一層茅草。

“我專門找匠人改造出來的地方。”李長安盤著腿對沈初招手。

“老師在宴會上情緒就不對,我從前從未見你喝過那麼多酒。”

沈初做到李長安身邊,也盤腿靠在旁邊高出一節的牆上。

他搖了搖頭:“我有喝那麼多酒嗎?”

“你喝了一斤酒。”李長安撇撇嘴。

“這酒度數低,無事。”沈初舔舔嘴唇。

“好吧。”李長安本來就不是想計較酒,“從昨日我找完老師,你就悶悶不得的,可是覺得我濫用職權違背了老師的初心?”

沈初眉眼彎彎溫聲道:“你不用,旁人也會用,我擠下去的又不是那些真正苦讀之人的狀元位置。”

“何況就算我自己考,我也有自信憑借我自己的才華考入前三之列。”沈初看起來是真的醉了,他得意衝著李長安比劃動作。

“你老師我當年是a省的文科高考狀元。”

誰還沒憑自己本事考過狀元啦?

李長安摸摸鼻子,乾笑了一聲。

她沒考過。

兩個人就這麼相對坐著,誰也不說話。

隻有蟬鳴聲和鳥叫聲。

彎月如鉤,月朗星稀。

“我回長安就先不回家了,你要想找我,就去大慈恩寺找我。”

沈初忽然開口。

進長安趕考的外地書生多住在大慈恩寺。

“我要結朋黨……”沈初喃喃道。

他曾經是因為不善應酬才被院長排擠的,論文發了一篇又一篇,職稱卻年複一年的不變。

李長安忍不住開口:“老師不必為難自己,我可以……”

“你是我的學生,沒有學生保護老師的道理。”沈初打斷了李長安,“安史之亂當前,我行的是救國救民之舉,何來為難一說?”

李長安直直看進沈初的眼睛,他的眸子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

“我心光明,亦複何言。”

沈初字字鏗鏘道:“我學陽明先生之心學,爾來兩世共三十載。”

致良知,知行合一。

他不結朋黨,李林甫會結,安祿山會結,楊國忠會結。他結朋黨,為的是抵抗安史之亂,為的是輔佐聖明天子,為國為民就是他的良知,結朋黨就是他的知行合一。

他想做官,從不是為了功名利祿。

李長安嘟囔著:“我心亦光明。”

……隻是她沒有那股沈初身上舍生取義的正義感罷了。

“我知道。”沈初伸手拍拍李長安的肩膀,欣慰道,“你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你在漳縣做的很好,未來你也能把大唐治理的很好。”

李長安的眼眶忽然有些熱。

李長安吸吸鼻子道:“老師,我現在喜歡你僅次於喜歡李白了。”

沈初:“……”

大可不加後面那半句。

“不過沒關係,在我搞到李白之前,您永遠是我最喜歡的老師。”李長安深情款款拉著沈初的手表白。

沈初忽然明白為何李長安能那麼理解李隆基了,這逆徒自己也喜新厭舊,李白還沒到手就開始嫌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