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訶其實不喜歡聚集在他身上的視線。
但是他可以明白為什麼, 人們喜歡這樣看著其他人。
因為,這是觀察。
從一個人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至於參與進去。
他站在玻璃門後。
隱約的音樂, 順著縫隙滑入他的耳裡,雖然他沒有邁步進去, 但已經能夠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隔著這脆弱、單薄的東西, 他能夠看到裡面搖晃的人影,尋找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首先看到了夏修霖。
這並不奇怪,據他有限的接觸來看,這個人是一個習慣於所有人仰視他的家夥。
他臉上仍帶著淡淡的輕蔑, 對他人的鄙夷, 似乎沒有人配站在他身邊,和身旁試圖和他搭訕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有點惹人厭惡。
但在一個新的世界線, 見到一個如此相似的人、不曾改變過, 不得不說還是有點寬慰成分在的。
然後,是萊爾和白毓。
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但考慮到原本的時間裡, 他們兩人是同班同學, 所以這並不讓他感覺驚奇。
藍紫色的光, 從頭頂打下來,在整個房間內搖晃。
其他的首都軍校學生,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站在外面觀察他們,臉上充斥著一種沉浸在麻木中的無知。
這樣也挺好的。
總比原先, 時刻緊繃,認為惡種會從哪個角落跳出來咬人好。
鬱訶的視線最終落在了一邊。
唯獨出乎預料的是,裡昂單獨在一旁,靜靜地坐在台階上, 看著眼前的所有人。
他的左手邊,放著一個玻璃杯。
被子裡浮動著淺淺的一層酒,似乎沒有被他飲過,隻是做做樣子。
裡昂盯著舞池裡的所有人看。
直到他感覺,自己身邊坐下了一個人。
他投去視線。
第一反應是,他沒有見過對方。
但這張臉,怎麼看也不覺得是應該沒見過的樣子,有點熟悉,卻也讓他有種驚豔感。
“我是不是在夢裡見過你?”他脫口而出。
隨後,他迅速被自己這句話蠢到了,臉上露出了羞愧的表情。
他在說什麼?!
好像自己是在俗套地搭訕,說一些惹人發笑的蠢話。
好在對方沒在意他這句話,隻看了看舞池,說道:“你覺得無聊嗎?”
裡昂:“也不完全是……”
“覺得他們很鬆懈?明明是首都軍校的學生,卻把這裡搞得好像什麼名流社會交流現場,各自心懷鬼胎?”
裡昂愣了一下。
他根本沒想到,對方隻言片語,說出了他所有的念頭。
對方說的沒錯。
雖然是學校的聚會,卻像是社會的微小縮影。
在最中央,以夏修霖為首的權勢集團,隻和彼此交流,時不時向其他人投以輕視的眼神。
左邊,萊爾是教團的人。
而裡昂十分確定,他周圍那幾個吃東西、貌似沒有交流的人,也已經歸集於教團的信仰。
至於右邊……
已經被收入調查局的幾名學生,除了偶爾和治安署的準入職同級聊天,眼神則時不時瞥向周圍,似乎在提防著突發事件。
這些人,根本就沒有“交流”,反倒像是屏息等待著什麼。
裡昂心底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他將其歸結於今早開始的神經緊張,沒由來的偏頭痛,預示著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到底是為什麼?
鬱訶:“我覺得,他們應該都在等我。”
“……”
聞言,裡昂猛地轉過頭去,盯著眼前的人看。
他腦子裡一片茫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
但直覺告訴他,對方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
什麼……
什麼意思?
在他的目光中,眼前的人拿起了他放在台階邊,那一杯他碰也沒有碰過的酒,若無其事地喝掉了。
“冷靜一下。”對方道,“馬上就不無聊了。”
“……”
鬱訶沒再理裡昂的表情,站起身來,穿過了那群神經緊張的人們。
他的餘光看到,夏修霖沒再保持靠在牆壁上的動作,直起身體,盯著他的方向。
而其他人也逐漸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不過幾秒,就像傳染病毒,周圍的空氣逐漸安靜下來。
所有交談的聲音都消失了。
隻有播放的音樂,依舊在他們的頭頂盤旋。
鬱訶停下了腳步:“教團是不是沒放棄找我,但卻根本沒辦法接近我?儘管我沒有任何意識?”
萊爾大吃一驚。
他捏住杯壁的手捏緊,有點茫然,結結巴巴道:“我、你,你怎麼……”
他想問的是你怎麼知道?
萊爾認為,自己的反應一定給了他答案。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眼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很輕鬆的笑容。
就好像,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這事讓他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萊爾被打的措手不及。
因為他的潛意識,竟然也為眼前的人感到開心。
可他們不是才認識嗎?
為什麼要關心一個陌生人,隻是因為他嘴角的弧度很有感染力?
萊爾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真正的任務上。
他剛才準備做什麼來著?
他的餘光,看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身上,甚至包括那些調查局和治安署的人。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誰。
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
那個沉睡了多年,從未接觸過人類世界的血脈。
那個將他們聚集在這裡的唯一原因。
“你、你是——”
音樂聲也終於停住了。
它後知後覺,發出一個尾音,正好卡在萊爾話語的尾巴上。
空氣中響起了此起彼伏、艱難吞咽的聲音。
似乎在場的人終於意識到,想找的人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們必須集中精力,將對方的話語全都聽的一清一楚,才能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什麼?邪神血脈?”鬱訶問。
這是……一個疑問。
就好像,他也很困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惹人憐惜。
尤其是他微微歪頭,看著他,那雙眼眸乾淨而純粹,完全不諳世事。
萊爾卡殼了,愣愣地問道:“你、你難道不是嗎?”
確實……看起來不像。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蠢,下意識開始反思自己,感到一陣懊悔。
剛才音樂開的那麼大,他又有點心不在焉,或許是他聽錯了呢?
該死,他為什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了,要是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就可笑了!
但忽然,萊爾看到眼前的人嘴角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但和最初的輕鬆不同。
這是有種,被逗樂後的愉悅。
萊爾如遭雷擊。
讓他露出這幅表情的,隻可能是自己。
等一下。
……不對,不對!
他剛才根本就沒有提過邪神血脈,明明是對方主動說的!
正在他睜大眼睛,終於找回了自己聲音的時候,他卻聽到眼前的人,貌似天真無邪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確實有一個被大家恐懼、害怕的父親,祂睡了太久,於是我先醒來把大家叫過來,讓大家都知道誰才是夢境的主人……這意味著,我是邪神的血脈嗎?”
話音落下,空氣陷入了死寂。
人群中率先發出了一聲尖叫。
忽然間,周圍的所有東西都在融化。
萊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裡的酒杯,變成了一灘黑色的液體,從他的指縫間滑落在地。
而夏修霖靠著的牆壁,也在頃刻間消失成了流動的液體。
短短的幾秒,周圍絢爛的燈光就變得扭曲起來。
一切就像是被黑水潑過去的油畫,在瞬間扭動著,被打翻了色彩,讓大地的搖晃成為了壓倒眾人神經的最後一根稻草。
就連一向保持冷靜外表的白毓,臉上都忍不住露出了震驚、恐懼的表情。
在鬱訶身後,半空中出現了無數道黑色的旋轉圓圈。
這些圓圈,甚至正在往外流淌著黑液,給人一種悚然的黑白感。
然後是一根觸手。
第一根,第三根,接連出現在這些圓圈中,交織著扭動,預示著一個龐然大物即將從這些黑洞裡出現。
這是在場人類唯一清楚地意識到的一件事——
邪神,已經解除了祂的限製。
雖然是夢境之主的略微露面,卻依舊影響了他們的精神,不少人已經雙眼恍惚,不受控製地雙膝下彎,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是無法撼動的力量。
在所有的中心,鬱訶站在原地。
在顫抖的大地、尖叫的建築裡,他顯示出一種不為所動、且無動於衷,讓人骨子裡的血液都一陣陣發冷。
今夜過去,所有人都毫不懷疑一點。
從此以後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要經過仔細地考量,不能再恣意妄為,否則可能會招致不可想象的災禍。
【太好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突然,他的耳邊傳來了一道聲音。
懶洋洋的聲音,卻掩蓋不了說話者的好心情,以及裡面蘊含的強烈喜愛。
但鬱訶先是一愣,卻沒說話。
因為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來面對祂。
直到祂再次說話。
【我等了你很久】
鬱訶感覺到,自己的神經再次因為這句短短的話而緊繃,突然感覺到一陣奇異的暈眩。
你……有過去的記憶?
【你怎麼會認為,我會忘了你?】祂輕輕笑了一下,一隻醜陋的觸手伸了過來,撫摸著他的臉頰,【你拯救了我,多麼偉大,我怎麼會忘記我的小英雄,在他為我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
鬱訶:“……”
他承認,祂確實是有點戲劇天賦在身上的。
臉頰微微發燙,他可能有點臉紅了。
但這無關緊要了,因為他見到了祂的本體。
雖然隻是一點點。
祂一定是在刻意恐嚇這些人,並且覺得很有趣,但沒想過直接將這些對祂來說是螻蟻的家夥嚇瘋,所以才這樣做了。
否則,祂隻需要完全顯露出祂龐大的真身,就會導致這裡陷入可怕的混亂之中。
祂不是對人類心慈手軟的人。
所以,會這樣做隻是出於一個原因——祂很在意鬱訶對祂的感受。
鬱訶喜歡人類,所以祂遷就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鼻子有點發酸。
他怎麼可以懷疑對方的感情?
能讓一個如此強大的存在,不斷地退讓,這本身就說明了祂對他的不同尋常。
鬱訶認為,自己從現在開始,不會再封閉自己的內心。
他伸出手,抱住了那一根觸手,主動用臉頰蹭了蹭它,毫不意外聽到了耳邊響起的笑聲。
【當你回裡世界,我會在宮殿那裡等你,你可以看到完整的我】
祂道:【哦,應該說我們的家】
家。
多麼陌生的詞彙。
但鬱訶想,他喜歡這樣稱呼他即將住的地方。
……
【雖然我很討厭這麼說,但我覺得,還是得告訴你一件事】
聞言,鬱訶抬起頭。
他幾乎可以想象地出來,對方厭惡地皺眉的表情,似乎這件事讓祂很不情願。
鬱訶:“什麼?”
【不止我一個人在等你】祂說道,【我可以在這裡陪這些人玩一會兒,但你,應該去那扇玻璃後面】
鬱訶看向玻璃。
他最開始出現的位置。
在那裡,他站過的同樣的地方,現在出現了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鬱訶鬆開了觸手。
心臟不受控製,加速地跳動了起來。
在晃動的地面、眩暈的燈光裡,他走向了玻璃,但沒有立刻繞過去,而是就著這扇阻隔凝視著對方朦朧的面容。
“最開始,我還以為你不會出現了。”鬱訶道。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最開始?”
“直到我意識到,教團不可能沒有放棄尋找我。”
而他的身軀,隻是一個沒有意識的空殼,那麼教團很容易在他身上動手腳。
祂當然不會放任,但祂無法在他沒有意識的時候穿過裡世界,來到現實世界去保護他。
隻有一個存在可以。
因為他本身就連接了現實世界,和人類的強烈負面情緒有巨大的共鳴,所以能夠出現在他的身邊。
“我依舊安全,是因為你出現了。”
鬱訶道,“為什麼不主動見我?”
或許不看彼此的面孔,又在極端混亂的環境下,坦誠變得沒有那麼困難。
終於,對方低聲:“……我記得所有的事。”
“你不喜歡惡種。”
而惡種歸根結底,是來源於人類的怨恨。
那麼,被怨恨喚醒的他到底算什麼存在?他也無法對自己做出判斷。
“你說得對。”鬱訶沉思道,“但也不完全對。”
“……”
“我認為,你應該多了解一下我,才不會對我患得患失。”他抬頭道,“而我也應該多了解一下你,不至於做了什麼讓你這麼不安,認為我會如此極端,會放棄一個對我表白的人——你這次會讓我這樣做嗎?”
鬱訶繼續:“先從交換名字開始吧。”
“我叫鬱訶。”
“……”
對方沉默了半晌,“秦猶妄。”
雖然這個名字來源於其他人。
但他……實際上承認了這個名字,這代表了他第一次擁有人類的思想和感情,有了認為需要在意、關心和喜歡的人。
不知何時,眼前玻璃上凝聚的霧氣散去了。
秦猶妄看到了鬱訶的眼睛。
他能感覺到,他正在凝視著他,第一次,他的眼底出現了他的身影。
不是黑貓,不是巡查官A01。
甚至也不是表世界的統治者。
實際上,那是秦猶妄。
一個站在玻璃後的青年,因為喜歡一個人而駐足,不止擁有了怨恨的情緒。
“很高興認識你。”鬱訶緩緩地,說出了他的名字,“秦猶妄。”
他將手放在了玻璃上。
而秦猶妄則毫不猶豫,也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和對方貼在一起。
雖然大小不一。
但彼此卻契合剛好。
這一刻,秦猶妄意識到一件事。
鬱訶有很多時間,他實際上也有。
但從現在開始,他們之間,才真正就此擁有了無限的時間。
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