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顧經曆的幻境無數,不出意外都是關於飛升一事,他對此早已有應對之法,連情緒都不會波動多少,這次應該也一樣,所以他甚至都沒有變幻身形。
但他卻低估了這藤妖城中的迷幻陣。
他看見了衛風。
衛風的模樣有些奇怪,是一小團臟兮兮黑漆漆的東西,和他之前從沼澤中掏出來的那灘泥巴有些相像,但多了幾條鬼紋,可即便如此,也隻有巴掌大小。
這團泥巴又臟又小,吞口靈氣就會被雷劫劈個半死,吃了濁氣無法吸收險些爆體而亡,又自己把自己拚好,鑽進泥巴裡開始可憐兮兮地啃周圍的泥巴吃,一邊吃一邊小聲地哭。
看到這裡,江顧在旁邊依舊無動於衷,這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個幻境,就算衛風在這裡面灰飛煙滅對現實也沒有影響,比起幻境中衛風淒慘的遭遇,這迷幻陣會選衛風當他的幻境更讓他詫異。
很快幻境中出現了第三個人。
一個紅衣少年,撐著柄白色的傘,傘面上纏繞著藤蔓,看著有些眼熟。
紅衣少年驕矜倨傲地站在衛風面前,衛風可憐巴巴地向他求救,少年奚落了衛風一番,將傘留給了衛風消失不見。
直到這裡,江顧還沒覺得如何,畢竟這些隻是幻象,衛風在幻境中的反應肯定也是依據他自己的印象,但直到他從衛風和那幾個搶傘的人口中聽見了“小仙君”三個字。
江顧緩緩地皺起了眉。
這不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幻境,而是衛風自己的幻境,他看著衛風哭得泣不成聲,嘴裡還念叨著“曜琰”“小仙君”諸如此類的稱呼,臉色微寒,卻沒有貿然動作。
他先是檢查了一遍周圍的法陣,再次確認這幻象不屬於迷幻陣,也排除了這是他的心魔幻境的可能,又雙手結印,連通了衛風體內的離火繩,確定了衛風也沒有處在心魔中——
這是衛風的一段記憶。
隻是不知道為何迷幻陣讓他看到了衛風的這段記憶。
他一直習慣性地隱匿身形,正在思索此事的前因後果,那團小泥巴不知道什麼爬到了他腳邊,在周圍使勁嗅了嗅,有些茫然地伸出一條鬼紋,在空氣中摸了摸。
江顧隱匿陣法中的衣擺被那條鬼紋戳得輕輕晃動。
衛風現在意識不清,卻聞到了一股極其熟悉的味道,讓他感覺心安和愉悅,他直覺對方就在附近,可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他有些著急,聞著那股味道團團轉,不小心吸了口靈氣,一道天雷就直直地衝他劈了下來,衛風下意識地用鬼紋抱住了腦袋,然而有人比他的動作還要快上幾分,白色的衣袖將他從地上卷了起來,好聞的氣息撲面而來,熟悉的懷抱讓他下意識地放鬆,衛風抬起頭,就看見了江顧那張冷峻淡漠的臉。
“師父!”他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卻又愣住。
師父是誰?
江顧見他愣住,便知道他還沉浸在迷幻陣中,將他托起來和他對視:“你和曜琰
有仇?”
衛風誠實地搖頭,認真道:“小仙君是個好人,他送我傘擋雷劫。”
雖然他一時沒想起面前的這個師父是誰,但他肯定對方也是個好人,不會害他。
還不嫌棄他臟。
衛風看著他被自己弄臟的袖子,不好意思地將觸手收回了身體裡,但對方周身的氣壓明顯便低,凍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江顧扯了扯嘴角:“你和他是朋友?”
衛風遲疑地搖了搖頭,小聲道:“我記不清楚了,師父,我又餓了,你給我口靈氣吃吧。”
雖然他沒想起面前這人是誰,說得卻理直氣壯,而且知道自己不會被拒絕,他歪過頭,親昵地蹭了蹭江顧的手腕,熟練地撒嬌:“師父,求求你了。”
他方才也是這樣求的曜琰,還要更可憐上幾分。
江顧不想搭理他,但見他餓得直發抖,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團靈氣,這團靈氣比衛風還大,他埋進裡面吭哧吭哧地吞著,被熟悉的味道包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心中的恐懼早已消散一空,周圍的迷幻陣不知道何時逐漸消散。
江顧垂眸看著他,見這團泥巴吃靈氣的動作逐漸僵硬,便知道衛風恢複了神智,語氣淡淡道:“醒了?”
“……”衛風想起方才兩人的對話,不知道江顧到底看到了多少,身體頓時更僵了。
趴在江顧手心的泥巴幻化成了個三四歲的幼童,衛風抬起頭來,一雙無辜又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乖巧地喊他:“謝謝師父來救我。”
雖然他覺得自己死期已經不遠了。
江顧微微一笑。
衛風汗流浹背,咽下最後一口靈氣,剛要開口說話,周圍的幻陣徹底褪去,緊接著就傳來了一陣哀嚎聲。
“我的錢!我的寶貝!我的靈石——”孱臨跪在地上,崩潰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目光呆滯淚流滿面,“怎麼能帶走我的錢,錢就是我的命!”
“你的錢還在。”風無憂歎了口氣,抓住他的領子將人拖了過來,看見江顧和衛風,疑惑道,“玉三郎還沒出來嗎?”
他話音剛落,玉三郎渾身是血地從虛空中摔來出來,風無憂趕緊上前將他扶了起來,玉三郎心有餘悸地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這群綁架他的人也沒那麼可怕了。
“你不會在陣中看見你那藤妖主人了吧?”風無憂猜測。
玉三郎點了點頭,虛弱道:“我還是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在幻境中又殺了我一次……不行,我必須離開這裡,他肯定會發現我!”
他轉身就想跑,卻被離火繩死死纏住了元神。
“你冷靜一下。”江顧看了他一眼。
玉三郎死死盯著他,半晌才頹然地癱坐在了地上。
經他們幾人一打岔,江顧沒有再繼續追問有關曜琰的事情,衛風卻如坐針氈,他本來已經說服自己和曜琰有仇了,畢竟他被扔下來渡劫肯定和曜琰脫不了乾係,可這段記憶裡曜琰卻幫了他,他心中甚至對曜琰非常親近……
最要命的是還被師父看到了,他對上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都不清楚,這下更是百口莫辯。
他下意識地想要和江顧認錯討饒,但還是強硬地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他最開始接觸到自己關於上界的記憶是蕭清焰給他的記憶珠子,他隻看了一點兒便沒有再看,後來那顆珠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最開始這段記憶裡曜琰不過百歲,再之後是在鏡花卷中看到了一段記憶,那時曜琰已經一萬歲,現在他又在藤妖城的迷幻陣裡看到了自己的記憶,而這段記憶裡的曜琰顯然年紀還不大,比鏡花卷中要小上許多……
倘若最開始蕭清焰那段記憶是他被鎮壓前留存的,那鏡花卷裡和藤妖城的迷幻陣中為何會有他的記憶?這些記憶又是誰放的?
衛風神情有些凝重,他隱約有些察覺,卻又仿佛在雲裡霧裡分辨不清,而且他有預感,他會找到越來越多上界前的“記憶()”,而這些記憶應該全都和曜琰相關。
曜琰……
衛風臉色愈發難看,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和江顧之間會出現第三個人,但他看記憶時心中對曜琰的親近讓他感到恐慌,他不需要除了江顧之外的任何人。
江顧正在和風無憂玉三郎說話,察覺到衛風沒有動靜,回頭看了他一眼,便見衛風換了身白衣,馬尾也被他扯了下來,隨意紮在腦後亂七八糟,身上的金飾玉器全都摘了個乾淨,自己紅著眼眶不知道在想什麼,見他看過來,慌亂地垂下了眼睛。
……過來。()”江顧蹙眉。
衛風不安地走到他面前,江顧抬手捏住了他滲血的耳垂,放了個小型療愈陣法,問道:“怎麼突然換了衣服?”
“紅衣服不好看。”衛風抿緊了唇,“配飾太多過於累贅,不喜歡。”
他素衣寬袖頭發淩亂,下垂的眼角泛著紅,滿身頹喪活像在給誰守寡,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江顧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這些記憶的真偽還有待商榷。”
衛風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我也並非善妒之人。”江顧語氣微頓,聲音卻忍不住發冷,“就算你在上界真的有道侶——”
衛風聞言登時愕然,他頂多想到自己可能單方面對曜琰有意,最多和那個曜琰牽扯不清,這些就足以讓他崩潰,誰知江顧直接說他和曜琰可能是道侶。
然而他還沒緩過神來,江顧的下一句話又直接將他砸懵:“也無妨。”
無妨?!
什麼叫無妨!??
衛風感受到了江顧身上前所未有的殺意,他咽了咽唾沫:“師父的意思是……”
“我會解決。”江顧風輕雲淡道,“你不必憂心此事。”
衛風欲言又止。
“舍不得?”江顧眯起了眼睛。
衛風趕忙搖頭,乾巴巴地辯解:“師父,我不喜歡曜琰,我心裡隻有你一個人,再者說我和曜琰肯定不會是道侶。”
江顧道:“為何?”
“他是身份尊貴的仙君,怎麼可能和一團泥巴結為道侶?”衛風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就算他腦子被驢踢了,他爹娘和那些神仙肯定也不會同意,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顧陷入了沉默。
衛風從來沒有這樣為自己是灘爛泥而如此驕傲過,大大的鬆了口氣:“師父,沒有神仙會喜歡一團臟泥巴。”
江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隻有師父慧眼識珠。”衛風眼巴巴地看著他,低聲道,“也隻有師父會心疼我,我死都不會喜歡那個曜琰,這肯定是有人故意想離間我們的陰謀,哪有這麼多巧合的事,師父,說不定有人在故意引導我們。”
江顧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你竟被雷劫劈出腦子了?”
衛風幽怨地盯著他。
“衣服換回來。”江顧目光森冷地看向城中央那柄通天高的藤傘。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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