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煙雨八閣(十五)(1 / 1)

記憶幻境戛然而止。

再睜眼,江顧和衛風便回到了識海之中,周圍依舊盤旋著紅色的霧氣,隻是顏色變淺了許多。

識海中一片寂靜,過了許久,衛風才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江顧,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靜,他甚至還衝江顧笑了一下,“師父,記憶結束了?”

“嗯。”江顧冷淡地應了一聲。

衛風故作輕鬆地嗤笑,“我還當這殘靈執念有多大本事呢,卻原來隻是帶著我們看一遍他本體的記憶,這故事真沒意思,為了個夢裡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存不存在……可真夠蠢的。”

江顧沒說話,轉頭同他對上了視線。

衛風眼底有一瞬間的慌亂,他似乎想要躲開,卻又本能地停在原地,他笑起來時微微下垂的眼角總讓他看上去多幾分無辜可憐,隻是江顧過於平靜淡定的目光讓他有點委屈。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你說他是不是很蠢?”

江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這抹殘靈依靠一抹執念存活至今,如今執念將消,你將其在識海中煉化即可。”

“好。”衛風沒有絲毫猶豫,將那些逐漸變淡的紅霧聚攏了起來。

江顧檢查了一遍他的識海,又將他元神的傷用靈力覆住,“專心療傷。”

他說完,便準備退出衛風的識海,衛風看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後卻還是沒忍住,一把抓住了江顧的手腕。

法陣中止,江顧掀起眼皮,半透明的身影朦朧又模糊,讓衛風無端地想到了千年前那少年人夢裡永遠無法觸碰到的“師父”。

他抓得更緊了些,垂著頭不敢看江顧的眼睛,聲音沉啞:“師父,彆走。”

“前塵往事當忘則忘,若是被那執念影響生出魔障,最後受苦的還是你自己。”江顧點到即止,“衛風,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陪著你。”

他語氣平靜又冷漠,仿佛那記憶幻境中少年的遭遇觸動不了他分毫,甚至他還能趁此機會來教育衛風,無情道簡直修得已臻化境。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到了江顧半透明的手背上,將宛若冰雪堆積起來的人燙得蜷起了手指。

“我不管。”衛風悶聲道:“師父,我就想你現在陪著我。”

他似乎天生就對江顧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疫,江顧的警告對也不對,他並不那麼在乎從前發生了什麼,也很少期待未來,他隻管當下自己快不快活。

所以他哭得更凶了。

“不準哭。”江顧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卻沒有掙開他的手。

衛風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抬腳便將他退出識海的法陣給踩碎了,在江顧發怒之前,張開了胳膊將人緊緊抱在了懷中。

江顧有一瞬間的怔愣。

衛風很少有機會能抱他,年少時應當多一些,不過大多是江顧抱著他,衛風總會乖巧又順從地摟住他的腰,將腦袋埋在他肩膀或頸窩裡,哭哭唧唧地

撒嬌討饒,江顧總覺得他像塊撕不下來的狗皮膏藥。

但這塊狗皮膏藥極少會用這種強勢又帶有某些壓迫意味的抱法,好像準備吞掉他的元神,讓江顧忍不住想揍人。

但他忍住了。

可能是這廝的前塵實在太過淒慘,他那顆冷硬的心臟終於破天荒地生出了絲惻隱,對這混賬東西勉強多了分寬容。

他抬起手,拍了拍衛風的後背,找到了個有效的解決辦法。

衛風正心滿意足地抱著人,便聽他師父用那冷淡的聲線八風不動道:“若你覺得這記憶實在擾亂心緒,我可以暫時幫你封印,待你道心穩固再解開也不遲。”

衛風登時一個激靈,他猛地抬起頭來,眼睫上還掛著滴淚珠,“不、不必了師父。”

江顧看著他慌亂的模樣,緩緩眯起了眼睛。

“我隻是想起了在望月等你來救我的那五年。”衛風紅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師父,我可比記憶幻境裡的那人慘多了。”

江顧心下一沉,就在他以為衛風要說出自己遭受的折磨更加慘烈時,便聽這混賬東西一本正經道:“他連他師父真人的面都沒見過就這麼想,我可是和師父你同吃同睡好幾年,抱過摸過親——密無間,我對師父的思念遠超過他千倍萬倍,痛苦和折磨自然也遠超千倍萬倍。”

他皺起眉,嚴肅道:“所以我更慘,師父,你多心疼心疼我吧。”

江顧想拿劍抽他。

衛風嬉皮笑臉地看著他,作勢又要將腦袋往他頸窩裡拱,被江顧用劍柄抵住額頭被迫直起了身子。

“彆胡鬨。”江顧十分不理解他這說哭便哭說笑便笑的性子。

衛風的手順勢下滑,握住了他的手,“師父,你看我這識海多廣闊,我們就在這裡一起療傷,這樣你就能多陪我一會了。”

江顧淡淡看了他一眼,震開他不老實的爪子,尋了處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療傷。

衛風開心地咧了咧嘴,挨挨蹭蹭湊到了他面前,直到兩人面對著面膝蓋挨著膝蓋才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空蕩的心口處傳來陣劇痛,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調動鬼紋將這疼痛強行壓了下去。

江顧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卻沒有睜開眼。

他原本想出去冷靜片刻,誰知衛風看了記憶之後太過黏人,他思慮再三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記憶幻境中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到現在為止所發生的一切恐怕都在蕭澹的掌握之中。

一千年前衛風降生在極南之地,生來左臂上便有封印記憶的疤痕,這疤痕與自己頸間的疤痕相似,那衛風應當也是從上界而來,至於他夢中出現的那個“師父”——江顧皺了皺眉,根據蕭澹的說法推測,大概率就是江顧自己,隻是不知前因後果,僅在衛風夢中出現了兩年便消失不見,衛風本體先是在生死樓被殺,又修出鬼軀在萬佛塚險些被鎮壓,最後被蕭澹攔截在望月大陸邊緣,徹底摧毀了神智……

而浮泉神殿千年前砌成的古怪石

牆,特意選的與火相克的水係神力,恐怕就是蕭澹當年為了鎮壓失去理智的衛風而選,那隻鮫鱗皮球和封印著衛風心臟的鮫人石像出現在這裡應當也是蕭澹刻意為之。

蕭澹想利用下界渡劫的仙人做玉階造一條通天路,那就說明下界飛升的路極有可能斷了,而他既然敢這樣做,大概率是有成功的先例在前,難道是萬年前的靈境公主和鬆綏?如果他是所謂的玉階,恐怕天道也對他有所庇護,所以蕭澹一直找不到自己,隻能依靠更加容易的劫玉來尋找玉階。

根據記憶幻境中的隻言片語,江顧依稀能推斷出自己原本的“劫玉”太過“簡單”,如果按照他記憶中的殺妻證道,恐怕他輕而易舉便能飛升,所以蕭澹在發現衛風是個殺不死的怪物之後,便動用了某些手段將劫玉融合進了衛風身上——衛風起初和他共同有封印記憶的疤痕,如果他們同來自上界,想來衛風應當也是玉階的一種,所以蕭澹要將有封印記憶的鬼軀給了蕭清焰,利用衛風的軀體捏造出來一個偽玉階養在身邊,萬一江顧這條玉階的路走不通,他起碼還能有一個備選的偽玉階;

而將同為玉階的怪物改造為劫玉,江顧無法殺了他,便會被一直拖在下界飛升不能,蕭澹便能有足夠的時間來造他那條通天路。

隻是事情還有頗多疑點,比如蕭澹究竟用了什麼手段讓衛風與劫玉融合,蕭澹又是憑借什麼篤定靠玉階便能飛升,又是誰將仙人渡劫的消息透露了下來,他們被一步步引導進了這座浮泉古神殿蕭澹究竟意欲何為?

如今的衛風不止吞噬了曲清腹中胎兒與神鳶鮫蛋,必定還吞噬過他原本命定的劫玉,而且觀記憶幻境中,衛風吞噬過無數惡鬼,還不慎吞了那條小黑鮫的屍體和那塊銀藍色的石頭,為此還長出了銀藍色的鮫尾,他現在的神鳶鮫形態恐怕也受到了小黑鮫的影響……他繼續這樣下去,天道必定不會容許他飛升,甚至積攢到了一定程度,為了天地平衡恐怕會將衛風強行絞殺。

江顧思緒繁雜。

他終於意識到了當初自己和衛風從蛟龍城初遇開始便被人卷入了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隻是執棋者藏於暗處又極有耐心,甚至可能牽扯到了上界和他渡劫之前的身份,這些遠比江殷重楚觀山之流難對付,尤其是不管他還是衛風,修為都還遠遠不夠,而即便他們的修為已足夠,在這樣天上地下網羅密布的重重殺機之下,恐怕也難尋生路。

而現在蕭澹敢將真實意圖暴露在他們面前,恐怕早已勝券在握。

但江顧從來不信所謂萬全之法,就算再完美的計劃也會有一絲紕漏,就像走到絕境天道也總會留一線生機,隻看他能不能抓住,開出條生路來——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了衛風臉上。

那些修士都說下界渡劫的人命格奇好,怎麼這蠢貨的命就這麼不好?

‘……師父,他們看我醜,便都欺負我……’

衛風委屈巴巴的話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江顧不虞地皺起眉。

大約是他的目光太過直白,衛風終於忍不住悄

悄睜開了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爪子摸了摸臉,疑惑地看向江顧。

明明半點都不醜,他徒弟生得俊朗可愛,原形也威風凜然,哭起來還會掉小夜明珠。

“師父?”衛風見他神情凝重,忍不住也跟著他緊張起來,“師父,你可是想到了什麼要緊事?”

是這殘靈有問題還是他的心臟出了問題?又或者他們真被人算計了現在命懸一線?

就在衛風已經做好逃命的準備時,便看見他一向不苟言笑的師父扯了扯嘴角,“你生得很好看。”

所以命不好肯定是天道瞎了眼。

衛風呆呆地看著他,眼裡滿是茫然。

他來望月之前一直覺得自己很好看,原形也很威風,但自從來了望月,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長得並不好看,不管什麼時候都會被人叫怪物,現在元神用鬼紋縫起來便更醜了,師父……一定是在嘲諷他,反正以前這種事情師父也沒少乾。

衛風慢慢紅了眼眶,恨不得現在就化成團霧氣將自己藏起來。

江顧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淚,覺得他小徒弟這六欲道修得未免太過多愁善感,“元神歸位。”

再哭元神就散了。

衛風卻黏糊得緊,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還故意用臉頰蹭他的掌心,“師父,你再陪陪我,反正你留一半元神在外面也能活動自如。”

柔軟溫熱的臉頰肉貼在掌心,江顧指尖微微發癢,他冷著臉將手抽了出來。

衛風見他生氣,也不敢再纏,隻好不甘不願地將踩在腳下的陣法給踢了出來,不過眨眼的功夫,江顧便毫不留戀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衛風可憐兮兮的表情瞬間一收,他伸手緊緊抓住一直劇痛的心口,神色陰沉狠戾,血液中的憤怒和不甘在尖嘯奔騰,記憶幻境中受過的折磨他感同身受,和這五年他遭受的非人折磨在他腦海中交替出現,滔天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要將他整個人都焚燒殆儘。

紅色的殘靈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恨意與不甘,像是終於找回了歸宿,一直綿延無儘的紅霧終於徹底變淡,心甘情願地被吸收回了本體之中。

衛風伸出一隻手臂,黑色的鬼紋又增加了許多,彌漫在周圍的黑霧中摻雜了些許紅霧,他隱隱還能感知到屬於厲鬼的尖銳怨氣,讓他的修為增加了一大步。他有些興奮地攥了攥拳頭,惡念和殺意從他空洞的胸腔中滋生,如燎原之勢纏繞住了他整個身軀。

他可沒有一千年前那麼蠢,望月加諸在他身上的這些痛苦,他要一點不落地全都還回去,望月不變成人間煉獄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

還有師父……他已飛升無望,也絕不會讓師父飛升。

他要師父永遠陪著他,留在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