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雲峰是陽華宗十二主峰之一, 曾是前任宗主衛暝州的住處,峰底占據了最渾厚的一條靈脈,山上花木繁盛, 奇珍異獸遍地, 更有數十洞府適合修煉,其中天材地寶無數。
然而如此得天獨厚的修煉寶境, 落在了個全然不懂修煉的人手中。
靈力最豐沛的山頂洞府被人平掉蓋起了座奢靡的大宅子, 前有長廊回轉假山流水, 後有園林寶庫供人賞玩,儼然一個尋歡作樂的凡人宅邸。
打扮華麗浮誇的凡人侍女躲在屏風或柱後悄悄打量著廳堂中的江顧, 饒是他生得俊美非凡,但周身的氣息太過駭人, 沒人敢膽大上前奉茶。
最後還是總管事夏嶺上前回話。
“江長老, 公子這便來了。”他不敢直視江顧, 將頭垂得很低。
“師父!”夏嶺話音剛落, 歡快明朗的聲音便由遠及近。
江顧順著聲音望去, 便見衛風神色匆忙地朝著他跑了過來,手裡的腰帶都沒來得及束好,頭發也梳得淩亂, 因為沒休息好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 但依舊明亮得嚇人。
“公子, 您慢些。”
“公子,您衣服都沒穿好。”
“快, 去給公子拿濕帕子來擦臉。”
“公子您這雙靴子是舊的,趕緊換了吧。”
“公子……”
衛風甚至沒來得及靠近江顧,就被那群侍女團團圍了起來,貼心到堪稱無微不至, 甚至還有人給他端來了漱口的茶。
“都下去!”衛風被七手八腳侍弄著,往常習慣了也便罷,但當著江顧的面,總覺得有些丟人。
可是他的聲音湮沒在雜亂的女聲中,根本無人顧及,就在他有些著急的時候,身體忽然一輕,被股靈力提著後脖領拎了出來,站到了江顧身後。
那群嘰嘰喳喳的侍女們倏然一靜,不滿卻又忌憚地看向江顧。
江顧半個眼神都沒分給她們,衛風在他身後有些匆忙地整理著衣裳,見他離開趕忙追了上去,走到門口時忽然轉過身來狠狠掃了那群侍女一眼,指了指夏嶺。
那群侍女還跟沒事人一眼拿著帕子掩嘴笑,以為衛風還像往常一樣在同她們玩笑,卻沒注意到夏嶺點頭後冷下來的眼神。
“師父。”衛風有些忐忑地跟在江顧身後,“您其實不用來接我的,清平峰和連雲峰離得這麼遠,您這樣太辛苦了。”
江顧沒有說話,衛風心中頓時更加不安,以為是那群侍女惹怒了他,畢竟那些長老們最看不慣這些,急忙解釋道:“師父,那些侍女沒規矩慣了,我這便打發了她們,省得礙您的眼,您千萬彆生我的氣……”
他解釋了半天,江顧卻連頭都沒回,衛風心中頓時愈發沒底,急得如同熱鍋上的小螞蟻抓耳撓腮,恨不得抓住江顧的袖子跪下發誓,就在他快要抓住江顧袖子的時候,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
衛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江顧看著面前紅著眼睛快要急哭的少年,微微蹙眉,“你方才說什麼?”
“啊?”衛風愣住,眼裡滿是茫然疑惑。
江顧沒那個耐心哄孩子,召出了飛劍懸停在身側,勉強解釋道:“我方才在同人議事,你可會禦劍?”
“會,但是——”衛風話沒說完,江顧便禦劍而起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衛風欲哭無淚,說完了後面的話,“但是我靈力不夠……”
他沮喪地垂下頭,準備去坐飛舟,誰知一道清冷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引氣入丹田。”
衛風嚇了一跳,茫然四顧卻沒看見他師父的身影,“師父?”
“乾坤兩極,風神靈禦,明心淨氣,流轉太虛。”江顧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
衛風猛地反應過來江顧是在教授自己如何禦劍,心中頓時一喜,召出了自己的飛劍,按他的方法引氣入體,心中默念口訣。
周邊的靈力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湧入了丹田,經脈中開始散發出融融暖意,片刻之後,他手中的飛劍發出了細微的震顫,衛風趕忙鬆開手,那柄飛劍便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識,懸停在了他的腳邊。
衛風念著口訣,心中忍不住有些緊張,這口訣從前那些長老也教過他,但他跳上劍之後總會站不穩,一旦飛高就會摔下來,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久而久之他便心中發怵,隻敢禦劍貼著地面飛行,經常被人嘲笑,最後索性買了艘飛舟代替禦劍。
“你在等什麼?”江顧不冷不熱的聲音再次響起。
衛風嚇得心臟一顫,他攥緊了拳頭,咬牙跳上了飛劍。
在他踩到劍身的刹那,丹田中積蓄的靈力便源源不斷的注入了飛劍,緊接著便猛地衝向了高空。
“師父——”他被撲面而來的罡風吹得往後一仰,幾乎下意識想俯身蹲下,腳下的飛劍也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
“站直。”江顧冷聲道。
衛風低頭看了一眼腳下,不斷縮小的樹叢和宅子讓他一陣眩暈,雙腿一軟就要蒙頭栽下去。
但就在他即將跪下去的前一秒,一道渾厚的靈力托住了他的臂彎將他提了起來,而後粗暴地將他的腿腳和肩背都固定在了原地。
衛風冷汗津津地站在飛劍上,抖著聲音喊:“師父?”
“站直,凝神,目視前方。”江顧的聲音沉穩又冷酷,“你在害怕什麼?”
“我、我怕摔下去。”衛風緊張地咽了咽唾沫,逼著自己聚精凝神看向了前方,腳下的飛劍晃晃悠悠地向前飛了一小段,“我從來沒在這麼高的地方飛過,會…會摔死的。”
他腳下的宅子都快看不見了!
摔下去真的會死!
江顧的聲音沉默了一瞬,“我在你摔不死。”
衛風呆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道:“多謝師父。”
他大著膽子往飛劍中注入靈力,操控著腳下的劍往前飛去,那柄飛劍剛開始還搖搖晃晃,後面就開始飛得越來越穩,飛得越來越快,在衛風不知道的時候,固定著他腿腳的那股靈力悄然撤去,但他毫無所覺,甚至大著膽子在高空中翻了個花,激動地大叫了一聲,被前面的雲團撲了滿面。
江顧負手站在遠處看著激動不已的少年。
衛風的悟性的確很好,好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剛開始的猶豫和膽怯也讓江顧意外,畢竟如此資質和悟性,不該蹉跎至此連最基礎的禦劍飛行都不會。
不過他很快從衛風那些下意識的小動作中找到了答案——他怕摔。
碰到雲層會下意識地躲開,躲不開就下意識地抱頭,捂脖子,會不自覺地屈膝,很容易被周圍的聲音乾擾,轉彎時會猶豫不決,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才會放心繼續。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衛風剛開始學習禦劍飛行時的場景。
成千上百歲的長老們磋磨人的方式有許多,甚至不用特意區彆對待,隻需要借著為你好的理由,讓人從劍上摔下來幾百次,飛到高空摔下來時故意接不住,摔斷胳膊摔斷腿,待養好便遠遠落在了後面,再從頭開始時底下全都是已經學會了嘲笑起哄的同門弟子,在稍有起色時嚴加訓斥糾正……這樣來回幾番,任誰也會心生懼意,衛風又是這麼個驕矜懶散的性子,教廢簡直輕而易舉。
七八歲正是學習禦劍的好時候,卻也是孩子心性最重的時候,看衛風的樣子,應當是沒少挨摔遭訓。
江顧這般想著,分出了絲靈力去探查衛風的身骨,果不其然找到了他骨骼間的舊傷,小臂肩膀、腰椎大腿前胸,幾乎是修煉最重要的幾處關竅全都骨折過,而且當時年紀尚小,這些骨頭並沒有愈合好,饒是他靈根再好,靈力運行時也會凝滯堵塞。
而衛風看起來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怕摔是因為真的險些摔死,因為沒人會接住他。
江顧看著他依舊有些畏縮的身形,眉峰下壓,周身的氣息也跟著冷冽了幾分。
“師父!我會禦劍啦!!”衛風激動的聲音在高空中響起,他拖著長腔激動地喊:“師父你快看——啊啊啊啊啊!”
他話沒說完,忽然一陣狂風直衝他而來,將他從飛劍上吹了下去。
衛風一邊大叫一邊下意識抱住了腦袋,熟悉的失重感讓他仿佛回到了七歲那年,恐懼瞬間將他湮沒,他甚至沒喊救命,因為知道沒人會來救自己。
大不了就摔個半死,還不用再上課。
他正這樣想著,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掌忽然抓住了他的後脖領。
衛風顫顫巍巍地抬頭,在看見江顧那張臉的時候倏然紅了眼眶,抱在頭上的手還沒來得及拿開,像隻沒毛的小鵪鶉,“師、師父?”
江顧沒給他師徒情深的機會,手上一用力,就將人重新丟回了飛劍上。
衛風吸了吸鼻子,重新站在飛劍上之後遠不如之前大膽,下意識地弓起了腰背,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些嘲笑聲,丹田中的靈力有瞬間的渙散。
“凝神。”江顧冷淡的聲音讓他倏然回神。
衛風趕忙聚起靈力注入飛劍,終於重新穩了下來,就在他膽子稍大準備直起身子時,那股狂風再次襲來,又將他打下了飛劍。
又是熟悉的下墜感,衛風又抱住了腦袋,一臉懵的看著提溜住了自己的江顧,一聲“師父”還沒喊出口,就再次被丟回了飛劍上。
直到他摔下來十幾次才後知後覺發現那股狂風是由江顧操控的。
但是不管他摔下來多少次,江顧都會冷著臉接住他。
衛風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覺,但當他再次站到飛劍上時,忽然就有底氣挺直了腰背,大著膽子將全部靈力灌注進飛劍之中,在那狂風再次襲來時,果斷轉彎躲開了一劫。
他大喜過望,忙轉身去找江顧,“師父我——”
嘭!
比之前還要迅疾的狂風直接將他從飛劍上砸了下來。
衛風暈頭轉向被江顧拎起來時,四肢無力地耷拉了下去,卻還是堅強地抬起頭來氣若遊絲道:“師父我……躲開了……”
“繼續。”江顧壓平了微微上揚的嘴角,聲音依舊像淬了冰。
如此幾百次,或許是幾千次之後,衛風已經完全沒有時間去回想幼時痛苦的遭遇,也分不出任何精力來恐懼和害怕,他聚精會神地操控著腳下的飛劍,時刻提防著隨時都可能出現將他拍下的狂風。
後背的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被汗水打濕,他從一開始恐懼摔下去變成了興奮,每次躲開那颶風都讓他感到無比滿足,甚至開始期待那股狂風來襲。
在他第十次禦劍靈活地躲開那狂風之後,那股狂風終於消失不見了。
江顧看著身形挺直站在飛劍上的少年,勉強滿意了一些。
“師父!”衛風很快就發現了他,禦劍飛了過來,一身紅衣在風中獵獵作響,連那高束的馬尾都透著掩飾不住的開心。
“今日便到這裡。”江顧道。
“這麼快?”衛風伸手擦掉額頭上的汗,環顧四周才發現已經天黑了,不由震驚,“竟然已經這麼晚了!”
“回去吃些辟穀丹補充體力。”江顧的目光落在他被血洇透的左肩上,遞給了他一瓶丹藥,“敷在傷口處。”
衛風趕忙雙手接過,眼睛發亮地望著他,“謝謝師父!這點小傷不要緊的!”
“回去吧。”江顧冷淡地點了點頭,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師父——”衛風下意識地想去抓他的袖子,結果抓了個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江顧走後,他又興致勃勃地在空中禦劍飛了幾圈,才降低了高度,準備辨明方向回連雲峰,結果卻發現自己就在峰頂宅子的上空。
他練了一天,竟然連自家都沒出去。
飛劍懸停在草地上,衛風跳下來碰到地面時雙腿竟有些發軟,他乾脆直接躺倒在了草地上,仰頭看著夜空中閃爍的繁星,被微涼的晚風吹得鼻子隱隱發酸。
他舉起手中師父給的小瓶子,看著上面勾勒出的祥雲,又咧嘴笑了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之後,珍而重之地將它放在了心口的儲物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