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不複嫁 脆桃卡裡 7921 字 6個月前

東風吹不到印南山,一任天寒地凍,疾風刮如虎爪,恨不得撲在人臉上撓出道道夾著冰碴的血印。

沈遙淩自個兒掖好鬥篷的毛領,若青在旁眉頭緊蹙:“小姐,這個天根本不是能出門的,小姐非要去找寧公子?若是實在要去,也等風雪小一些再去。”

沈遙淩眸光同聲音都清得如落雪:“我能等得,寧澹那邊卻等不得。他奉陛下旨意護送我們上山尋藥,可不能讓他凍壞了。”

皇命在前,若青再心疼主子也不好再說什麼。

又伸手把小姐的鬢發也仔細貼進兜帽裡,若青看著主子出門,緊張的目光一路追隨。

小姐隨醫塾裡的同窗來印南山考校醫術,寧公子則帶一支飛火軍隨行,保護學生們的安全。

其他人上山尋藥去了,小姐在營寨中整理他們的各類手記,原本熬了一個通宵剛要上榻休息會兒,卻突然有人傳話來說山上有野獸出沒,寧公子為保護學生們,與野獸搏鬥時不慎落入一口冰湖之中。

小姐聞言便急匆匆地又裝束起來,要去給寧二爺送新的厚衣裳。

說是說皇命難違,其實若青清楚,小姐是心裡記掛寧公子,否則何必這樣著緊。

但即便知道又有什麼辦法?

沈家還沒人能改得了三小姐的主意。

沈遙淩冒著風雪出門,生怕自己耽誤時間。望望陡峭山峰,咬咬牙選了險而又險的近路。

她緊緊抱著那包衣裳,爬到山頂時,手臂比雙腿還要麻木。

沈遙淩身上鬥篷被雪水浸得沉重,鬢發也亂了,路邊樹梢的冰屑墜了些許到鬥篷裡,潤濕了內衫,一塊一塊冰涼地貼在身上。

此種情態難免狼狽,明豔的面容也被凍得發白,沈遙淩看著崖洞近在眼前,匆忙理了理自己的鬢發。

到得近前,沈遙淩迫不及待,衝著洞口喊了一聲:“寧澹!”

她手臂高高舉起,想要快些把衣裳遞出去。

然而隨著她的腳步山石轉移,視野漸漸開闊,她也看清了,崖壁上的山洞之內,十幾名年輕男女在柴火堆旁圍坐,個個面色紅潤,有說有笑,哪裡有剛遇野獸的模樣。

一人破空而來從樹梢躍下,衣擺落拓拂過枝葉,又掃了沈遙淩滿頭細雪。

沈遙淩仰頭,目視著落在她面前的寧澹。

傳聞中掉進冰湖裡的寧澹手握長劍一身乾爽,蹙眉側目看她,眸光比風中裹挾的碎雪還要冷幾分。

“你為何在這?”

沈遙淩嘴唇翕動兩下,沒立刻說出話來。

她一身狼狽僵硬、抱著一個大包袱傻傻站在雪地裡的模樣,被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頓時爆發一陣轟然大笑。

“喂,我賭贏了!”

“我就說吧,沈大小姐會為了心心念念的寧郎,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嘖,這麼冷的天,誰知道她真能這麼瘋……咳,算了,給你銀子。”

幾個圍在寧澹身邊的年輕公子笑鬨起來,你一拳我一拳。

大風雪的天實在無法前進,他們乾脆休息。

誰料到雪落得不停,他們在這兒已經歇了一上午,實在是無聊才想出這麼個主意,編一個寧澹落水的假消息送下去,賭沈遙淩會不會因此趕上山來,結果沈遙淩當真上鉤。

現在山洞外凍得渾身輕顫的沈遙淩,便成了這個枯燥了一上午的山洞中最大的樂子。

沈遙淩自然也瞬時明白過來,她緊緊盯著寧澹。

寧澹似是被身後人群突然爆發的笑聲驚擾,眉頭刻出川痕,持劍抱臂站著,面上閃過一瞬疑惑,但又很快被不關心遮蓋,重歸冰冷。

喻家的大小姐喻綺昕就坐在寧澹旁邊的一截枯木上,在吵吵鬨鬨的笑聲中朝沈遙淩看過來。

“遙淩,你冷不冷?他們真是胡鬨,害你白跑一趟。”

喻綺昕音調溫柔,似是關切,但卻一點也沒有挪動位置。

沈遙淩隻看了她一眼就移開目光。

騙局已分明,說她完全不尷尬,那是不可能的。

寒天凍地趕路趕得周身狼狽不堪,沒有哪個姑娘會願意這樣難看地出現在心上人面前,還當著他的面被人當做笑料。

但除了這點尷尬,沈遙淩再沒彆的情緒。

旁人笑她,無非是笑她對寧澹的情意,以此取樂。

可傾慕一個人有什麼好笑的?

在哄笑聲中,沈遙淩沒有退後,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沒有偏移半分給旁人,直直地落在寧澹身上,聲音放得輕柔。

“寧澹,我聽聞你遇險,還好你沒事。”

她乾脆無視旁人,眾人反倒自覺安靜下來。

寧澹眉頭皺得更深。

“我無事。”寧澹短促地開口,寡言的少年將軍連嗓音都如擲地的冰塊。

他又掃了沈遙淩一眼:“你快下山去。”

沈遙淩的微笑在嘴角僵了僵。

她一路跋涉,寧澹不留她下來烤火取暖,也不說要送她離開,隻是讓她走。

對於她明明白白的示好,寧澹就仿佛揮走一道令人厭煩的暖風。

而對於她的心意,寧澹也再一次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沈遙淩有些不甘。

或許每一個心懷愛慕的人,都會經曆漫長的彷徨、忐忑、僅有自知的歡喜,然後在某個衝動的時刻,迫切地想跟對方要一個答案。

她張了張嘴,那瞬沒立刻出聲。

寒風灌進肚子裡去,沈遙淩沉默後呼出一口白霧,終於輕聲說了最露骨的一句話。

“我很擔心你。”

對於一個十六歲的閨閣少女來說,任她再如何勇敢叛逆,表達愛意時,也還是會感到羞窘。

她將手背到身後,絞纏著,仿佛借由這個動作逼迫自己直起肩背,不允許自己逃避。

寧澹站在大雪紛飛中。

他是很適合雪的,神秘,冰冷,殘酷,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若是伸手想碰,隻會接住一捧飄雪而已。

他蹙眉,嗓音壓低,更加不近人情。

“沈遙淩,你是傻嗎?”

“我不需要。”

耳畔隻剩風聲呼嘯。

沈遙淩面色蒼白,喉嚨裡的軟肉連著心尖一齊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其餘人都屏息瞧著她。

沈遙淩想,是她自找的。

她已經自找難堪,不能讓自己再繼續傻站在這兒當笑話。

於是沈遙淩硬著頭皮,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說過,也什麼都沒聽到,又挽起笑容。

“東西送到,我先走了。”

得體的笑容隻持續到轉身,沈遙淩牙關打戰,強撐著才不讓齒間碰撞出聲音,又原路返回一步步地下山。

虎爪似的猛風一陣陣地想將她拍倒,沈遙淩有些暈眩,昏昏之際,眼前忽而鬥轉星移。

夏日風情搖晃,青磚玉階,琉瓦彩甍丹牆。

軟羅輕帳,傾綠蟻,泛紅螺,東華一兩杯。

沈遙淩眯著眼迷蒙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原是她方才喝醉了,入了舊夢。

那個在風雪中巴巴地討好心上人的少女早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人,如今的她身為寧王妃,與寧澹以皇族身份祭祀天地,祈求連年災禍不再發生。

而此時,是後場的宴席。

如今天地凋敝,即便是皇親貴胄也無權鋪張,宴桌上最多的便是酒壺,菜式堪稱簡陋。

杯中名為東華的酒醇香,甜得不帶一絲酸,在這物產匱乏的時候實在難得,她一時不慎竟然喝多了些。

本來喝多了便老老實實坐著就好,她卻不受控製地回想起十六歲時的舊事,還多虧眼前這位嶽平侯鄭熙。

“沈遙淩,當年要不是你那般恨嫁,死纏著寧澹不放,今日在此處與寧澹舉案齊眉的,怕是另一個人。”

鄭熙喝得滿面通紅,滿是醉意的目光緊緊盯著沈遙淩,眼神意味不明。

他音量不小,周圍的人都聽得到。

自然越發引得人好奇,打量探究的目光落到沈遙淩身上。

死纏著寧澹不放。

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寧澹在不久前因事離席,身旁座位空空,隻有沈遙淩一人面對著眾人的猜疑。

她本應為了維護王府的面子,不與鄭熙爭執。

或直接發火將他斥退。

但沈遙淩此時,醉得有些神思懶散,又想起陳年舊事,竟有幾分懶得維持體面。

她轉著酒杯低低地笑了笑。

沈遙淩醉得有些迷糊,撐腮斜坐,懶懶垂眸。

今日祭天染了半身佛香,眼下宴席又染上半身酒香,極難得地融在沈遙淩眉目間,微抬輕瞥皆是香韻。

她輕輕笑,周圍無論男女不論老少,目光都落了過來,空氣也不自覺地安靜。

“或許,是吧。”

沈遙淩自言自語似的,隨意地輕聲說:“當年我是年輕氣盛,覺得心悅之人千金不換,撞多少遍南牆都學不會死心。若要重來一次,恐怕再沒那個勁頭了。回頭想想還真有些後悔……也不知當初值不值當。”

沒人想到她會這樣說,周圍一片寂靜,唯有門口吱呀一聲。

趕回來的寧王長身立在門口,臉色鐵青,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

但即便他沒有聽全,此時也有機靈的小廝湊上去,為他補齊因由。

寧澹正值壯年,身骨修長健碩英武,面容俊美,比起年少時的冰冷,如今更多的是威嚴尊貴。

他氣勢太盛,沉起臉來便壓得院裡沒人敢大聲喘氣,全都小心翼翼地縮著脖頸。

寧澹大步而來,婢女已經將微醺的沈遙淩小心扶起。

沈遙淩站住了,向他輕笑招呼:“王爺來了。”

全場大約隻有沈遙淩還笑得出來。

寧澹臉色難看,伸手圈著腰將人摟住半壟在自己懷中,轉頭冷冷目視嶽平侯,使人遍體生寒。

鄭熙臉色僵硬,這會兒酒醒了大半,知道自己說錯話想要彌補,卻也來不及了。

寧澹裹著沈遙淩直接離開,回了寧王府。

一路無話,進了府門寧澹才低眸瞥她,沉黯開口。

“你為何與他說那般玩笑。”

他聲音沉而渾厚,倚在胸口上聽則更加悅耳。

沈遙淩半醉半醒地從他胸口抬起臉來,怔怔地看著他的側臉。

玩笑?

沈遙淩心道。

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