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銜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寒茫苑, 門也不敲直接推門而入。
“蕭蕭,師兄來晚了,你……”
每個人僅有一回的及冠禮極其重要, 徐南銜估摸著自己失約夙寒聲八成得生一陣子氣,熟練地想要哄人。
但一抬頭, 就見院落寒潭一角似乎遇了春風寒霜儘化,常年冰冷的寒茫苑竟然罕見感知到一絲溫度。
冒著霧氣的寒潭邊,一身素白袈裟的須彌山世尊正微微垂著眸,將一人半攬在懷中,似乎想將人送回屋裡。
夙寒聲身著白衣,小身板雖高卻也瘦弱, 被身形高大的崇玨攬著,雪衣交纏下, 差點沒瞧出來懷中還有一人。
徐南銜定睛看去,這才認出是夙寒聲。
他立刻快步上前,強裝鎮定拱手行了個弟子禮:“見過世尊。”
崇玨淡淡“嗯”了聲。
夙寒聲幾乎半個身子都挨在崇玨懷中, 臉色蒼白如紙,雙腿站都站不穩, 隻能緊緊勾著崇玨的衣裳,把世尊的雪白袈裟抓得一片皺巴巴。
徐南銜見狀悄無聲息吸了口涼氣,趕緊上前將夙寒聲接了過來, 恭敬道:“……就不勞煩世尊了,我來送蕭蕭回去就好。”
哪怕聽說世尊極其寵愛夙寒聲,徐南銜也並沒將他當成真正的尊長。
聖人說好聽點是悲天憫人,說難聽點便是披著溫柔皮囊的無情人。
還是恭恭敬敬,不要越界為好。
徐南銜把夙寒聲接過去的動作太過熟練,還在渾渾噩噩中的夙寒聲根本沒有絲毫反抗, 踉蹌兩步,極其乖順地靠在師兄身上,懨懨闔著眼。
崇玨手微微一頓。
徐南銜從小將夙寒聲抱大,加上性子又大大咧咧,根本沒什麼其他意識,見夙寒聲渾身發軟連路都走不得,索性將人打橫抱起。
崇玨神色冷然注視著,手指輕輕收回,摩挲著腕上的佛珠。
“嗯。”
徐南銜本想先將夙寒聲送回去,但見常年喜怒不形於色的世尊竟然罕見微沉了臉,一時有些猶豫。
誰招惹世尊了?
不對,世尊身份尊貴,穩重冷然,尋常人哪裡有狗膽惹他動怒?
必定是夙寒聲這個膽大包天的。
夙寒聲正蔫著,徐南銜也不好數落,隻好先替小師弟向世尊告罪。
“蕭蕭年紀還小,若是方才惹了世尊不快,還望您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崇玨瞥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徐南銜的錯覺,他總覺得世尊那清幽幽的墨青眼瞳中並非是不可褻瀆的禪寂佛意,反而寫滿一句“我是在和你見識”的漠然。
徐南銜眨了下眼再次看去。
……世尊依然清冷如寒霜,又淡聲“嗯”了聲,沒有半句廢話微微轉身,身形如霧消散原地。
剛才那抹冷意,隻是個錯覺。
徐南銜這才鬆了口氣,大步抱著夙寒聲回了屋。
夙寒聲好像半身生機都沒了,渾身病怏怏地像是沒了骨頭,軟趴趴地被放在榻上,眼睛半晌才輕輕眨一下。
徐南銜將他眼尾的淚水擦掉:“蕭蕭?蕭蕭……”
夙寒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頹萎木然地看著徐南銜,輕輕啟唇喚了句。
“師兄。”
“這是怎麼了?”徐南銜隨意拍了拍夙寒聲的臉,蹙眉道,“我來時瞧見下山喝酒的元潛他們,本以為你及冠了會隨他們一起吃喝玩樂一整夜呢,怎麼這麼一副模樣?”
夙寒聲臉上淚痕未乾,渾身精疲力儘,根本不想說話,隻輕輕搖了搖頭。
徐南銜看得心疼,從袖中拿出個儲物戒來,哄他道:“今日來遲是師兄不對,瞧,這是我們元宵的及冠禮物——我去年特意尋來的芥靈石,在墨胎齋加急做的儲物戒,用得都是最好的材料,能裝不少東西,你這褡褳都用多久了,早該換掉。”
短短半個時辰,夙元宵大喜又大悲,整個人好像都被那極端的情緒給消耗乾涸了,就算徐南銜賣力哄他也沒什麼效果。
徐南銜還是頭回見夙寒聲這樣,皺著眉探了探脈。
並無異樣啊。
徐南銜靠得近了,後知後覺嗅到一股微弱到幾乎嗅不到的酒氣:“你……喝酒了?”
夙寒聲:“嗯。”
回寒茫苑時,就喝了一口壯壯膽。
他並沒有醉,但正好拿來消除徐南銜的憂心。
徐南銜抬手拍了下他的腦門:“酒量不好就少碰那東西。”
見夙寒聲因那口酒難受得不想說話,徐南銜並未多留,將儲物戒放在床頭小案邊,扶著他躺在枕上好好休息。
“你先睡一覺吧,我最近幾日都會在應煦宗待著,等過幾日你開學了我正好能順道送你去學齋。”
夙寒聲點了下頭,懨懨闔上眼睛。
徐南銜熟練地為他蓋上錦被,耐心等了一會,正要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本來已經要入睡的夙寒聲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徐南銜的手腕。
“師兄……”
徐南銜回頭:“嗯?”
夙寒聲睜開黯然的琥珀眼瞳歪著頭看著徐南銜半晌,輕輕道:“……活著,好嗎?”
他在問徐南銜,也是想給自己尋一個答案。
徐南銜愣了下。
在他印象中,夙寒聲仍然隻是個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後面跑的小孩子,一揍就哭、一哄就笑,帶著一眼就望透的天真純澈。
直到這時,徐南銜猛地意識到:夙寒聲已經及冠,若非是應煦宗少宗主,也該和尋常學子那樣,從學宮出師後便能自立門戶。
他已長大成人,不再是隨便糊弄兩句就可以的孩子。
徐南銜一時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他單膝點在踏床上,撫著夙寒聲汗濕的額頭,看著那雙琥珀眼瞳,道。
“自然是好的。”
活著,便象征著希望。
一粒種子,在風吹雨打中破土生芽,生意盎然。
枯木卻隻會腐朽於爛泥。
夙寒聲聽著這簡短的沒有半分廢話的答案,愣怔良久,突然笑了一下。
他乖順地在徐南銜掌心蹭了蹭,沒來由地說了句。
“那就好。”
徐南銜本以為蕭蕭長大了要同自己談心,正在耐心等著,就見夙寒聲閉上眼,沒一會就發出均勻的呼吸。
睡熟了。
徐南銜愣怔過後,無奈歎了口氣,將遮光的床幔一一拉上,輕輕離開寒茫苑。
在師兄離開後不到片刻,床幔縫隙間突然伸出一隻手,攏著厚厚的布往左右撩開。
夙寒聲已徹底調息好,雖然滿臉病色嘴唇慘白,卻已不再像方才那樣路都走不了。
戚簡意和他約的時間是今晚,他還未去給這人答案。
既然崇玨不會將他打下無間獄,那戚簡意留著更沒什麼必要。
早些殺了也好。
夙寒聲草草披上寬鬆的衣裳,披散著直接垂到地面的發也不束,面無表情握著不知是誰送的一把削鐵如泥的靈劍,快步走出內室。
月色下,青年一身冷冽殺意,淩亂裾擺隨著行走間上下翻飛。
突然,夙寒聲腳步一停。
寒茫苑中常年亮著人魚燭燈,將長廊一隅照出一圈光亮。
長廊邊的小木台邊,崇玨坐在燭火搖曳下,微微側頭看來。
——不知在此處坐了多久。
夙寒聲愣怔看著他,好半天才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崇玨朝他一招手,溫聲道:“怎麼,睡不著嗎?”
夙寒聲下意識將劍藏到褡褳中,又不能直說他要去殺戚簡意,隻好點頭,聽話地走到崇玨面前,斂袍坐下。
“嗯。”
崇玨見他情緒好像徹底穩定下來,慢聲細語地問道:“那……你想和我說說前世之事嗎?”
夙寒聲身體猛地一僵,茫然看他。
崇玨說得並非“能不能”,而是“你想不想”。
意思差不多,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夙寒聲垂著眸,雙手攪在一起:“你想知道什麼?”
“你若想那便說。”崇玨道,“不想,那便不必勉強自己。”
終歸他已從隻言片語中拚湊出大部分真相,夙寒聲不說也無礙。
夙寒聲抿著唇,根本不知從何處說起,隻好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悶悶道:“……你沒有看到過惡念的記憶嗎?”
崇玨耐心地道:“前世記憶,許是已被他封存,我需要徹底融合才可知曉。”
夙寒聲隱約記起來戚簡意給他看的那個琉璃擺件。
前世惡念和戚簡意因他而一起重生回無間獄,戚簡意渾渾噩噩沒有軀殼可以依附,惡念卻並非是尋常人類。
黑衣崇玨是惡念墮落無間獄後,聚集拂戾族所有的五毒惡念凝聚而成的軀殼,根本不需要任何依附。
將今世的惡念吞噬掉,便可徹底融合。
兩團惡念都不是善茬,夙寒聲甚至都沒看清到底是誰吞噬掉了誰。
“我前世……”夙寒聲斟酌許久,終於輕輕開口,“也是及冠日當晚,被戚簡意誣陷屠誅同宗,把我廢了內府,打下無間獄。”
崇玨捏著佛珠的手一緊。
雖然早已確定這個事實,可親耳聽到夙寒聲說出,崇玨還是控製不住地心中生起一道夾雜著心疼的戾氣。
無間獄是何種地方,連五毒俱全百無禁忌的惡念墮落那處都得掉上幾層皮,更何況是被廢了修為的夙寒聲。
戚簡意做出這等事,竟然還有臉來應煦宗拿庚帖求合籍?!
崇玨死死捏著佛珠,指節隱約發著白。
好半天,他才忍下心中那股竄上來的戾氣,無聲吸了口氣,眸瞳中全是掩飾不住的心疼。
“然後呢?”
夙寒聲省略了下無間獄時吃的一堆苦頭,乖乖地道。
“無間獄的拂戾族大多都沒有神智,還殘留意識的大多是化神境,我被抓住……好像要將我開膛破肚——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隱約猜到,他們是想挖我的鳳凰骨打開無間獄界門,重回人間。”
後來,黑衣崇玨出手救下他,把那些人全都一一誅殺。
夙寒聲如今都還記得,當時身著黑衣的男人滿身是血,面上覆著遮住半張臉黑綢正在不住往下滴著血。
他從屍山血海中慢悠悠地溜達過去,走至被綁在柱子上的夙寒聲面前,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夙寒聲那時已奄奄一息,隻瞥了一眼便徹底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已身處禁殿。
聽到夙寒聲被惡念救下,屏住呼吸許久的崇玨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還好,下了無間獄的夙寒聲很快就遇到惡念。
整個界有琥珀眼瞳的人少之又少,加上夙寒聲長得極其像夙玄臨的那張臉,惡念就算再瘋定然也能一眼認出夙寒聲,應該不會讓他再繼續吃苦受難。
一想起惡念給他看的那些短暫記憶,崇玨又揉了揉眉心:“那前世你和惡念……是何時合籍的?”
惡念百無禁忌,八成不會像善念這般拖拖拉拉。
摯友之子,輩分、年紀、修為對五毒俱全的人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隻要他想,便會想方設法地得到。
崇玨估摸著,相處時間一久,惡念從護著摯友之子的“好尊長”,到心生愛意,八成隻用一兩年,坦白示愛緊跟其後。
年合籍,已是最快。
崇玨正想著,就聽夙寒聲茫然道:“什麼呀?”
崇玨一怔:“你們……沒合籍?”
“沒有。”夙寒聲隨意地道,“他將我撿回禁殿,沒多久就說我好看,可以幫我驅散鳳凰骨火。我覺得他人很好,就點頭答應,他就拉著我上床了。”
崇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