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末香輕緩地在纖細的四肢纏綿。
夙寒聲微愣:“奪舍鬼?”
崇玨那雙清淩淩的眼好似看透世間一切魑魅魍魎,仿佛佛前誦念經文。
“借屍還魂乃三界避忌,今世神魂不得善終,來世虧因欠果。何不投胎輪回,早登極樂?”
夙寒聲茫然道:“我並未奪舍。”
這副軀殼本就屬於自己。
夏雨滂沱,天邊降下陣陣悶雷。
煞白銀光將崇玨冷峻的面容照得宛如端坐雲端的佛像,他信手一招,凝而不散的煙霧像是飄忽的繩線,於骨節分明的指縫穿梭,營出一種生於清冷的欲色。
受崇玨操控,塵末香的綹綹白霧倏地鑽入夙寒聲眉心。
夙寒聲還以為他要將自己當場超度,立刻就要掙紮。
“叔……”
還沒叔完,琥珀眸瞳驟然失去光芒,塵末香裹著一團青色魂靈從軀殼中飄出。
被隔絕在院中的伴生樹察覺到主人神魂出竅,狂風暴雨中化為張牙舞爪的本相,嘶叫著朝崇玨布下的法陣撲來。
“轟——!”
驚雷劈下,伴生樹沾滿雨水的枯枝撞在結界上,化為粉碎的木屑。
夙寒聲的魂魄飄然落於崇玨掌心。
那團魂靈渾渾噩噩被打出軀殼,嗅到熟悉的氣息,像是隻熟睡的貓崽子下意識往崇玨掌心裡蹭。
魂魄如青玉,又裹挾著三綹古怪的猩紅絲線。
饒是須彌山世尊,也從未見過這樣怪異的魂魄。
崇玨屈指一彈。
魂魄像是被展開的紙張,從一團巴掌大的青色魂靈在半空天旋地轉,白霧炸開後,倏地顯出真正的身形。
崇玨眉頭輕蹙。
“奪舍鬼”已顯形。
小小一團魂魄手腳蜷縮,長至腳踝的墨發裹在纖細身軀上,正安安靜靜沉閉眸睡著。
——正是夙寒聲的模樣。
可頭頂十八顆搖曳鈴陣陣作響,仍是奪舍之相。
古怪又矛盾。
神魂出竅太久,對三魂七魄損傷極大,崇玨注視著面容似乎成熟些的夙寒聲神魂,塵末香隨他驅使勾著魂魄,將魂魄送回軀殼。
或許夙蕭蕭有自己的機緣。
魂魄歸體後,煙霧凝成的鎖鏈一散,夙寒聲陷入深眠,踉蹌著跌到崇玨懷中。
剛過十七歲生辰的少年常年病弱,輕得好似一片鴻羽,未穩的魂魄掙紮著離體,折磨得他額角沁出汗珠,喉中嗚咽著悶咳。
崇玨並指點在夙寒聲眉心。
堪比大乘期的修為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有用,頃刻間夙寒聲好幾天無法穩固的神魂強行嚴絲合縫地封在這具軀殼中。
夙寒聲慘白的臉色終於泛起些許血氣。
十八顆搖曳鈴合為一顆落至崇玨袖中,墨青眼眸注視著他安安靜靜的睡顏。
少年眉眼稚氣未散,隱約可見幼時玉雪可愛的輪廓。
……可心性卻是地覆天翻,言行舉止帶著天真的狠辣和不自知的無情,像是無人修剪的帶刺花枝。
崇玨似乎歎了口氣。
就在世尊想將夙寒聲送回內室時,寒茫苑中的伴生樹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嘯,像是被火灼燒的蛇,翻江倒海。
剛剛安穩睡著的夙寒聲痛苦地發出一聲呻.吟。
“唔……”
纏在夙寒聲手腕的枯枝不受控製地廝纏,幾乎將纖瘦的腕子折斷。
崇玨蹙眉手掌一撫,將枯枝拂開。
夙寒聲的軀殼轟然泛起古怪的橙紅火焰,裸露在外的後頸、四肢和豔麗的臉頃刻間遍布黑與紅交織的焦痕,好像皮肉下還有火燃燒,詭異又帶著一股森寒的豔色。
崇玨墨青眼瞳微動。
“……鳳凰骨?”
鳳凰骨寄在少年孱弱軀殼中,似是不甘,總想方設法地妄圖涅槃,焚燒時幾乎能將夙寒聲燒成一把骨灰。
夙寒聲被燒得渾身發抖,竟然被硬生生疼醒。
他琥珀眸瞳好像有火燃燒,茫然睜開羽睫呆呆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還不清醒,前世和現在根本分不清,迷迷瞪瞪看到熟悉的人,像是在無間獄耳鬢廝磨那般抓著崇玨的衣襟撐起身體。
崇玨清冷眸瞳被鳳凰骨火映出橙紅碎光,恍惚間好似有了煙火氣。
“彆怕。”
夙寒聲茫然看著他:“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嗯?”
夙寒聲正要再說,丹田竄起的火焰轟然炸開,當即疼得滿臉淚痕,唇角流下一道血痕,掙紮著抱住崇玨的脖頸嗚咽一聲。
“嗚……”
在崇玨還沒反應過來前,疼昏了頭的夙寒聲突然撲上前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崇玨:“……”
禁欲神聖的世尊手一僵。
夙寒聲疼得眼淚簌簌往下落,雙手抓著崇玨後肩,將雪白的素袍抓出一道道褶皺,嗚咽著道:“我疼……嗚,我好恨你。”
崇玨以為他疼到開始說胡話,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在夙寒聲眉心一碰。
大乘期的靈力浩瀚如海,轟然灌入識海。
鳳凰骨火本來張牙舞爪地灼灼燃燒,但在察覺到崇玨的靈力氣息後,猙獰火舌像是被冷水澆了似的,顫顫巍巍地往回縮。
夙寒聲眼瞳渙散,遽爾軟倒在崇玨懷中。
鳳凰骨火徹底溫順下來。
——不過隻是暫時蟄伏在皮肉之下罷了,經脈中仍舊在暗中燃燒,想將夙寒聲燒成一具中空的骷髏。
崇玨將昏睡的夙寒聲抱回內室床榻。
少年滿臉淚痕,夢中也在嗚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崇玨坐在榻邊注視許久,才起身將床幔放下,身形倏地化為煙霧消散。
***
應煦宗登明祠。
夜半三更仍舊燈火通明,謝識之將香點燃,躬身對著玄臨仙君的靈位拜了三拜,心中歎息。
當年夙玄臨還未隕落時,應煦宗為烏鵲陵第一大宗,如日中天,多少大門派的掌門為見仙君一面趨之若鶩。
可如今樹倒猢猻散,那些老狐狸惦記著讓宗門一飛衝天的天道聖物,今日少君生辰禮幾乎無一人真心祝賀。
還有世尊……
想到這裡,謝識之將香插上,沒忍住對著靈位低聲罵了句:“……你都交了群什麼狐朋狗友?”
世尊幼時還待夙寒聲極好,可這才十年過去卻如此冷待,送生辰禮還隻敷衍地給了顆沒什麼大用的搖曳鈴……
謝識之都替夙寒聲委屈。
靈位挨了頓罵,也無法為自己辯駁。
突然,“謝識之。”
膽大包天罵了頓仙君的謝識之當即一個激靈,差點以為夙玄臨顯靈來抽他了。
謝識之故作鎮定一回頭。
就見身披素衣的世尊眉眼縈繞幾綹白霧,不知何時出現,正淡淡看他。
謝識之剛才一句話罵了兩個人,莫名心虛,但他喜怒不形於色慣了,眉眼淡然地頷首。
“世尊。”
崇玨注視著夙玄臨的靈位好一會,才道:“蕭蕭可有師尊教導?”
謝識之疑惑,心想白日不是還愛答不理,如今怎麼反倒關懷起來了?
不過謝長老面上不顯,回道:“少君身上的跗骨毒難解,隻能常年待在寒茫苑甚少出門,如今還未拜師。”
崇玨“嗯”了聲,道:“明日一早,讓蕭蕭來佛堂聽講經。”
說罷,身形如霧再次消散。
謝識之愣怔半晌,終於回過神,心中驚駭不已。
素來不問世事的世尊……
這是要教導夙寒聲?
***
翌日清晨。
夙寒聲罕見得一夜無夢,迷迷糊糊醒來時,軀殼竟不像前幾日那般沉重,甚至連鳳凰骨發作前的不適也煙消雲散。
伴生樹從床幔縫隙探進來,熟練地為他梳理那難打理的墨發。
夙寒聲雙目無神呆滯好一會,終於記起昨日匪夷所思的破事。
前世對他強取豪奪的姘頭是高高在上普度眾生的世尊。
還叔父。
還差點被當成奪舍鬼超度。
夙寒聲突然一腳蹬開伴生枯枝,氣得眼圈通紅,險些哭了。
“壞東西!”
若是崇玨像戚遠山那般修為堪至築基,夙寒聲早就衝上前殺人了,可惜世尊修為滔天,傳聞連他已隕落的親爹都不是對手,更何況煉氣期。
夙寒聲又氣又無可奈何,隻好憤憤地催使枯枝長出雪白的根須,在半空凝成一個巴掌大的雪白小人——正是崇玨的模樣。
“啪!”
夙寒聲雙手一合,像是拍蚊子似的將小人兒攆成齏粉。
看著討人厭的“世尊”化為粉末,自欺欺人的小少君終於氣順了。
寒茫苑的院落中隱約傳來舞槍的呼嘯聲。
夙寒聲披衣下榻,果不其然見院中徐南銜正在舞槍。
“師兄晨安。”
徐南銜耍完一套後才乾脆利落地收起烏金槍,他大步走進屋舍中,端起桌案上已涼了的茶一飲而儘,隨手一丟,懶洋洋道:“屏風上有幾套衣裳,你選套趕緊換上。”
夙寒聲回頭看去,水墨屏風上懸掛幾件烏鵲銜枝紋的法袍——不過並不像尋常的墨藍色,而是難得的雪色、天青兩色,素雅得很。
他迷茫道:“今日要去哪兒?”
徐南銜大馬金刀翹著腿坐在連榻上,嘖嘖個不停:“自然是去世尊那。”
夙寒聲一愣,撇了撇嘴:“去他那做什麼?”
難道世尊昨日靈力不夠,還要把他這隻“奪舍鬼”拎過去再超度一遍?
“什麼反應?”徐南銜道,“世尊昨日問謝長老你有無師尊教導,得知你還未拜師,便讓你這幾日先跟著他聽講經,等去聞道學宮了再尋師尊。”
夙寒聲冷笑。
講經?
八成是昨晚高高在上的世尊發現他神魂的確是“蕭蕭”本人,如今想著法子補償呢。
徐南銜羨慕一上午了,世尊主動教導,這可是三界多少人夢寐以求都得不來的機緣。
“快些換衣裳——我看那件青衣就不錯,袖口還繡著蓮花,適合去聽經。”
夙寒聲深深吸了口氣,冷冷道:“我不去。”
“……世尊等半天了,還叮囑一定要等你醒了再去佛堂。”徐南銜話音戛然而止,詫異道,“等等,你方才說什麼玩意兒?”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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