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1 / 1)

因為這刹那間的愣神,吞天的反應慢了一點點。

隻有一點點,但畢竟有一點點。

這一點點的時間,足夠商挽琴辟出最後一刀。

她手上已經出現無數震裂的傷口,鮮血流下又被冰霜凝結;原本潔白晶瑩的力量染上淡淡殷紅,仿佛一縷縷紅色水墨遊走。而她本人若無所覺,隻是重重砍下那一刀!

砰……!

從冰晶到刀刃的碎片,在重擊下相繼破碎。它們化為細密的飛屑,再也不能夠凝固在一起,隻剩一把破損的刀柄。

但也就是這一擊,終於突破了吞天的防禦。它穿透黑白二色的鬼影,將那破損的刀柄送到吞天的胸膛前。

隻見一道銀白光芒閃過,吞天隻覺胸前刺痛。他驚詫地發現,那短促得可笑的刀刃,竟真的紮進了他的胸膛,宛如被某種力量挪動進去……挪動?力量?

吞天終於反應過來,破口大罵一句“扁毛畜生”,厲聲喝道:“將那隻食鬼鳥剁了——小畜生在支援我這孽徒!!!”

與此同時,商挽琴尖叫一聲,竟是不顧咯血,淒厲喊道:“誰敢動芝麻糖,隻要我不死,必讓他受萬鬼噬心而死!”

這句話含著滔天恨意,的確有效阻止了一旁的弟子。弟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做,猶豫著去看祭壇上方的大人們,可大人們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竟沒有指令這件事,一個個都看著場上,像在掂量什麼。

商挽琴還在喊,甚至發出了瘋狂的笑聲。這一刻她看上去竟和吞天異常相似,都是豔麗的眉眼、瘋狂的情態,哪怕披頭散發、渾身是血的像極了惡鬼,也是深淵中最豔的惡鬼。

“你們不是要製造惡鬼嗎?”

“不是要讓我控製嗎?”

“一個喬逢雪怎麼夠?師父,你也來啊!”

她哈哈大笑。

“師父,你就行行好去死一死,交出魂魄,永遠為徒兒所用如何——!”

場外,祭壇上的大人物們相互看了一眼。教主忽然指了指台下的喬逢雪和食鬼鳥,又輕輕豎起一隻手掌,輕輕說:“彆動,看著。”

弟子們都微微色變,明白鬼羽那句話竟然真的讓大人們心動。他們紛紛低頭,噤若寒蟬,隻希望在場的自己能順利度過這一劫,莫要被卷入什麼風波。

場內,戰鬥愈發激烈。

商挽琴發出了太多聲音,違背了太多次規則,而守護她的冰盾又早已碎裂,於是規則的力量實打實地錘擊在她身上。她渾身都是血,還有兩道黑白鬼影貼身而來,死死勒住了她!

但,商挽琴仍然拚命往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著殘破的刀柄,神情愈發猙獰;在她的意誌下,鮮血和著僅剩的一點冰雪之力,再度凝結成冰刃,拚命地想要刺進吞天的心臟。

去死……

去死……

去死!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了!

鬼影死死勒住她,她

幾乎窒息。尋常人在窒息的時候總會身體無力,但商挽琴雖然滿面通紅?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卻仍舊拚命抓緊刀柄,拚死將那一點點短短的“刀鋒”往前送。

吞天身上也多了許多傷,頭發散亂地披著。他注視著她這副模樣,面部肌肉抽搐一會兒,竟是猙獰地笑起來。這張豔麗的面容,從未如此刻一般淒厲,宛如地獄中開出的花朵。

“就這麼想殺我?”

他竟然身體前傾,讓那截“刀鋒”淺淺刺破他胸膛。血液溢出,鬼氣也溢出,而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緩緩收緊。

“你真想殺為師?”

“咳……咳咳……”

商挽琴止不住咳出來,卻又因為脖子被掐,而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微弱之聲。她的眼睛已經燒紅,瞳孔甚至有些渙散,可饒是如此,她握刀的手仍然異常堅決。

她所有的力量都彙聚到手上,甚至放棄了軀體的防禦,隻為了推進一點——再推進一點!

隻差一點了……!商挽琴已經什麼都不去想,滿腦子隻有這個念頭。她已經看不見吞天,也聽不見吞天的聲音,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她隻知道一件事:這把刀要刺進去,應該刺進去,必須刺進去!

為了早已死去的乙水和魚擺擺,為了身後的喬逢雪,為了她自己那顆始終不甘的心……刺進去啊!

商挽琴在心中怒吼。

刺進去!

這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吞天也燒著莫名的憤怒,卻還要扭曲著笑容問她“是不是無論我對你多寬容,你都要恨我到底”。

她也不知道,祭壇上的大人物們紛紛出手,一些人在罵她“做得太過”、“鬥法就算平手,趕快停止”,一些人在罵吞天“她沒分寸你也沒分寸嗎”、“趕緊結束”、“現在最要緊的是儀式”。

她同樣不知道,身後陷入昏迷的喬逢雪,忽然動彈了幾下,雖然雙目依舊緊閉,他神情卻顯出某種痛苦,仿佛想要掙脫某種束縛,卻因為過於艱難而難以做到。

她更不會知道的是,在戰場邊緣、弟子群中,一個看似不起眼、平凡無奇的弟子,身體忽然顫抖起來,而這份顫抖不是因為恐懼,卻是因為激動——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那個弟子——鬼青,他突然跑了起來。

在這個夜晚,在這冷風呼嘯的山頂祭壇,在無數慘白的火焰和屍骨的注視下,他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竭儘全力,跑了起來!

戰場上,吞天正好背對著他,於是他也朝著吞天背後奔跑而去。他聽見了旁人低低的驚呼,甚至能感受到無數錯愕的目光在他身上刮過,也能感受到某些反應極快的人正在出手,他們的法術或者武器所掀起的風,幾乎就要追上他。

的確,他不是什麼非常優秀的弟子。在這蘭因會裡,他哪怕榨乾自己每一寸骨血,日日夜夜拚命努力,也隻能勉強算一名精英弟子。

他上頭壓著無數人,誰出手都能輕鬆殺死他。他也總是沉悶地遵循所有命令,戰戰兢兢地活過每一天。

但是,

當一個人多年來隻為了這一件事而拚命,當一個人終於要抓住他這輩子唯一的目標……

那麼,他可以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武器或法術都快。

頃刻間,鬼青已經來到吞天背後,也進入了吞天的鬼域,進入了那兩條恐怖規則生效的領域。

規則一:禁止心跳變化。

規則二:禁止出聲。

而鬼青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時刻都快,甚至他還用儘力氣,大喊了一聲。這個永遠沉悶、寡言,還很怕蟲的弟子,在這一刻咆哮出來,像要將多年來壓抑的所有的憤怒和忍耐統統宣泄而出。

“吞——天——!”

鬼青狂喊。

“吞天——!!!”

他是如此地憤怒。

可他憤怒的對象,甚至沒有回頭。

那個本名李憑風、代號吞天的男人,那個永遠高高在上、漫不經心玩弄著草民卑賤人命的男人,他連頭都沒回。

他不屑於回頭,也不需要回頭。

規則的力量已經重重壓來。鬼青的故鄉離海不遠,他曾經跟著漁船出海,又不慎落入海中,險些丟掉性命。他永遠記得墜入深海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就是四面八方的重量壓在他身上,而每一刻的重量又比上一刻更沉,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即將被壓扁、壓碎,甚至不如一縷海草。

現在,他又找回了童年的感受,也再次感到了童年的恐懼。

可是……相比起他這些年來的煎熬,童年的恐懼又算什麼?那簡直像蜂蜜一樣甘甜啊!

鬼青笑了出來,哪怕他已經發不出聲音。

他想:吞天知不知道,自己這個卑賤的、被他視為玩物的弟子,其實也是能夠操縱規則之力的鬼人?

而他的規則之力,作為鬼青的規則之力……

說真的,並不強大。

他的規則之力真的非常弱小,特彆特彆弱小,在絕大多數場合和絕大多數時間裡,真的一點用也沒有。

——除了現在,除了此時此刻。

鬼青的規則之力是:無論任何場合,可以選擇一個和他說話超過五十句的對象,交換他們的空間位置,為時一眨眼。

是的,不僅隻能選擇說話超過五十句的對象,交換時間還隻有一眨眼。

鬼青從來沒在彆人面前用過這一能力。在最初發現自己的規則之力時,他自己都感到非常荒謬,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怎麼弱小無能的規則之力。惡鬼的規則通常有好幾條,越是厲害的鬼人,越能應用強大的規則,而鬼青隻蘊養了一隻銀級惡鬼,還恰恰繼承了最弱小的規則之力。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用不上這份力量——直到現在。

他艱難地伸出雙手,用顫抖的手指掐出法決。

他是這樣平凡,他的力量也是這樣弱小,當他拚命掐出法決、用出規則之力時,根本沒有引起那個男人多一絲的注意力。

但就是這樣一條弱小的規則之力,因為“無論任何場合

”這一特性,哪怕在強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舊能夠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發動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時間裡,他和商挽琴交換了位置。

這個少年出現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時間裡,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頸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斷裂;他的身體被規則之力衝刷,完成了瞬間的淩遲,成為一個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這一眨眼的時間裡,迅速地走到了儘頭。他來不及看見他想看的結局,甚至來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遺憾。

在生命的最後,他甚至有些忘記了仇恨,也有些忘記了時間。外界的時間裡,他的死亡異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還給他留了足夠的時間,讓他回憶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撐著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為他調皮爬樹、摔了一跤,姐姐拎著他站起來,一邊罵他調皮,一邊心疼地拍著他。

姐姐……

大他六歲的姐姐,隻存在於他九歲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場災害後,被父母哭著賣去遠方的姐姐……

誰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種異能。不,是他和姐姐兩個人都有的異能,那就是他們彼此會夢見對方的生活,無論相隔多遠。

九歲那一年,天災人禍一起降臨,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卻沒有消失在他的記憶中。他依舊能在夢裡看見姐姐的生活,看見姐姐的顛沛流離,看見姐姐被割掉舌頭,看見姐姐的痛苦和淚水,也看見姐姐的堅強和笑容。

夢裡他看見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夢裡,他就看見過鬼羽。

他看見了鬼羽對姐姐的庇護,那時他就發誓,將來有機會,他一定要報答鬼羽。

後來,村子沒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卻稀裡糊塗成了蘭因會的弟子。好不容易熬過來、成了鬼人,也終於再次見到姐姐,但他從姐姐含淚又恐懼的目光裡明白了,姐姐不願意和他相認,因為這樣太過危險。

他想,這也好,反正鬼羽會保護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慘。

他恨吞天,從來沒這麼恨過。他也恨蘭因會。

可是強大如鬼羽也無法真正反抗這一切,他這種普通人又該怎麼辦?他不明白,卻不想放棄,於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等著一個他也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機會。

還好,他等到了。

他隻是一個普通人,隻是一個天資平平、無能為力的普通人。這個世界多麼嚴酷啊,就算強如鬼羽,也總是無奈、總是忍耐、總是飄零,而他這樣的人,更是連活下去都艱難。

可是……他終究做到了一點事情,對不對?

他用儘全力,花費了無數時間,終於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邊。他拚命伸手,終於觸及了身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點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後不會去黃泉。沒有黃泉,沒有來生,沒有死後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會在死後和姐姐團圓,他永遠不能再像兒時一樣,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著牽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裡,一起喊爹和娘。

永遠不會了。

隻是,他總覺得他到底看見了姐姐的臉。假如這就是死前的錯覺,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謠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謠。

——遙遙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過了人世的岸,我終於能走過來了。

——姐姐,我們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會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會恨,不要隨意踐踏草民啊……

這一絲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終究沒能發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淵所吞沒。

……

當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間逝去,他也為商挽琴換來了一眨眼的空隙。

這一眨眼裡,商挽琴出現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頭腦中燃燒著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將手中的刀刺進吞天的心臟,除此之外彆無其他。

商挽琴根本沒注意到空間的轉換,沒注意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隻知道,當她終於迎來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這一眨眼的自由裡,用力將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臟的聲音,微弱卻又動聽。

她所有的力量順著刀刃傾斜而出,讓那顆心臟瞬間裂為兩半。

直到這時候,四周才響起嘈雜的呼喊,有的是驚訝有的是憤怒,還有許多許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著氣。風吹著她的臉,吹得她傷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邊眼睛,她的視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終於漸漸回來。她剛才其實看見了一切,隻是大腦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理解,現在她愣愣地站著,終於漸漸明白剛才發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四周顯得空蕩蕩的,之前充斥的規則的力量,現在也幾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動,來到另一個人身上。

吞天的心臟被她切成了兩半,必死無疑,卻竟然還沒死。他蜷縮在地面,手緊緊抓住胸口,艱難地喘息著,好像某種瀕死的動物。

商挽琴盯著他,盯著這因瀕死而顯得柔弱異常的生物,感覺著他的生命力在不斷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種陌生的感受。恍惚間,她甚至不能確定,她真的殺死了吞天,這個人的陰影曾籠罩了她大半人生,現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蹌著走過去,想確認這個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麼會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卻也有很多不明白。那個少年從來沒說過什麼,隻留下一些細節和暗示讓人猜測,現在她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些猜測是否屬實了。

踉蹌幾步,她腿一軟,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

看著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確認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頭。

吞天的氣息已經非常微弱。那張慘白到發青的面容,終於失卻了曾經的豔麗和張揚,寫滿了將死的頹唐。

他盯著她,哪怕瞳孔開始散開,他也還是盯著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張死一般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些許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艱難地合攏,似乎想要將她拉過去,卻無能為力。他無能為力,隻能用目光抓著她,那雙眼睛裡忽然爆發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間退卻了死亡的慘淡,找回了生命躍動的華彩。

他面上奇異地泛出一縷紅暈,笑容裡帶了難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這個被他認為是假名、是逢場作戲的飄萍一般的名字。

“這麼多年……”

“你對我……有沒有哪怕一絲……”

他沒有能夠說完這句話。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來時突兀,消散時也突兀。他含著那點笑,也含著那點柔情的光彩,徹底不動了。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一眼鬼青,沒有疑惑或者憤怒或者驚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為曾經的所作所為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他也沒有絲毫在意,更沒有絲毫後悔。

商挽琴看著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燭光,像夕陽,像手掌落在頭頂時溫熱的觸感。

但,也僅此而已了。

片刻後,她伸出手,輕輕闔上他的眼睛。

“現在……僅此而已了。”

她啞聲說。

接著,她扭過頭,看向鬼青的屍體。她呆呆地等了一會兒,好像以為這少年隻是重傷,或許還能站起來,然後她明白沒有那個“或許”,就低頭看看手裡的刀,發現烏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個坑,把他埋起來。

她再次抬頭,看著鬼青的屍體,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第二句話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四肢都很軟,但往嘴裡塞一把沾血的藥,她還能繼續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來。”

商挽琴聽見了這樣一句話,是教主說的。

她抬起頭,先看向喬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壇。四周仍舊鬼火飄搖,一張張面具遠遠近近,鼎中的眼珠射著怪異的冷光。

祭壇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現在空了兩把。

有弟子走過來,伸手想來拿骨牌。商挽琴走路有點搖搖晃晃,但她看過去一眼,抽著嘴角笑了一下,對方竟悚然一驚,噔噔往後退了兩步。

沒有人再來攔她,也沒有人再出聲說什麼。商挽琴往祭壇走,手裡沒有刀,腳步也很虛弱。然而,當她越走越近,兩側的弟子情不自禁都後退兩步,連祭壇上的大人們也隱蔽地做出防禦的姿態。

商挽琴更加笑了。

“現在我們有兩個祭品了。”她抓起胸前掛著的骨牌,晃了晃,“還有召喚九鼎的骨牌。大人們,我們該開心啊。”

似乎被她一語驚醒,大人物們才回過神來,尷尬地收起防禦姿態,又強撐著教訓她一頓。都是些不值得聽入耳的屁話。

那總是昏昏欲睡的占命師也蘇醒過來,抬頭說:“他是這裡最念著你的人。”

商挽琴還是笑,說:“什麼屁話。”

占命師沒有生氣,反而也笑起來。

“好了!”

教主一跺手杖,威嚴道:“鬼羽,將骨牌拿上來。”

這時候,已經有弟子抬回了吞天的屍體。那個生前無限風光、任意妄為的男人,死後卻任由人搬弄,還給重重扔在祭壇邊上。

商挽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從頸上取下骨牌,抓在手裡,邁步踏上祭壇的台階。走了兩步,她停下來,轉身環顧四周,她看見無數的惡鬼和無數的屍體,她的身後還立著這個組織中最強大的幾名惡鬼,而他們決意要創造出更強大的惡鬼。更彆說山下還有許許多多的蘭因會弟子,以及遠方那些與蘭因會“神交已久”的人們。

吞天已經死了,屍體就在她腳邊不遠。鬼青也死了,她甚至沒能親口問出那個問題,也沒有能夠護住他。殺死一隻惡鬼,還有數十隻,數百隻,數千隻……她一個人又能殺死多少惡鬼呢?

這個世界便是如此蒼茫,蒼茫得令人絕望。

她緊緊握住骨牌。她希望自己有傳說中移山倒海的能力,可以踏平這片蒼茫,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擁有那樣的力量,她也不行,而她已經竭儘全力。那是非人的力量,隻有非人才能擁有。

她的目光再次掠過喬逢雪。

“鬼羽!”

她長久的沉寂引起了某些不安,大人物們再次出聲,命令她獻上骨牌。

商挽琴回過頭,繼續走。

無數目光傾注在她身上,也傾注在那塊骨牌上。隨著骨牌越來越靠近祭壇,人人都愈發屏息凝神,卻又忍不住迸出一聲粗重的喘息。

商挽琴走上祭壇第二層,也走到教主面前。

她再次回過頭,看了祭壇下方一眼,神情有些恍惚。她覺得自己在等什麼,卻又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夠等來。於是她回過身,緩慢後撤一步,膝蓋一點點屈起,眼看就要跪下。

面具背後,大人們一個個都情不自禁翹起了嘴角。

四周蘭因會的弟子們,也在此時紛紛跪下。他們雙手交叉、大拇指內扣,齊聲誦道:

“殺生成聖,早悟蘭因!”

“殺生成聖,早悟蘭因!”

“殺生成聖,早悟蘭因!”

商挽琴的膝蓋,幾乎已經觸碰到了地面。

然後,不動了。

她的視野裡,出現了許多鮮紅的噴泉。她抬起眼,遲鈍了片刻,才發現那是一道道噴射出的血液。

祭壇上,同時亮起了兩道陣法。一道陣法在地,線條呈現淡紅的色彩;一道陣法在上,是青綠的光芒。

地上的陣法,線條飄逸柔美,似蘭草搖曳,卻又暗藏殺機,每一道閃光都是縱橫的劍氣,它們由下而上,似無數小劍齊發,頃刻間砍掉了大人物們的雙手。斷腕處,劍氣裹著鮮血繼續向上飛揚,就形成了道道鮮紅的“噴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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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陣法,線條端莊古樸,帶著草木的清新之意,藤蔓一般伸展出來,緊緊勒住了大人物們的咽喉,雖然暫時不能取其性命,卻叫他們不能說出一個字。

雙手,是用來掐動法決的。

咽喉,振動發聲,是用以念出口訣的。

當雙手被砍、咽喉被扼,一時之間,這些大人物們沒有一個人能夠發動反擊,甚至不能……引動子母蠱?

也就是說……

商挽琴站起來,克製住想去摸一摸後腦勺的衝動。她聽見無數呼喊,轉頭便看見許許多多的火光。那火光不同於慘白的鬼火,是溫暖的、搖曳的、烈烈燃燒的,是人間的火焰,而那些呼喊也是人間的呼喊。

——“這些屍體……!怎會有如此慘事!”

——“誅殺首惡!”

——“今日便徹底剿滅蘭因會!”

——“蘭因會狗賊聽好,投降不殺!”

商挽琴現在實則已虛弱至極。她本來就在坐忘穀中連戰十二時辰,今夜又一場惡戰,身心俱疲,隻靠著一把補氣藥丸強撐著。

現在她望著那片混戰,茫然一瞬後便是了然。心裡一鬆,她身體就晃了晃,眼看就要往台階下方倒去。

她沒有真的摔倒,因為有人接住了她。

她聽見鳥類撲扇翅膀的聲音和著急的“啾啾”聲,聽見有很多人在大喊“門主”,也有蘭因會的人在喊她“鬼羽”,還有熟悉的聲音尖叫著喊她“商挽琴”或者“挽琴”,明明是同一個聲音,那語氣卻大相徑庭,讓人絕不會錯認。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退向一邊,而兵刃和法術掀起的風吹起她的衣袖,猛烈地奔向她離去的地方。那裡還有一場惡戰,畢竟是蘭因會的大人們,哪怕被偷襲重傷,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認輸。

商挽琴抬起手,抓住那個人的衣襟。

“鬼青的屍體……”她念出這幾個字,腦海中也仿佛終於明白了某個事實,禁不住鼻腔一酸,“收好他的身體,埋在後山,和、和他姐姐一起……”

“我知道。”

那個人抱著她,緊緊的,卻又不敢太緊。他一手摟著她,一手撫著她的面頰,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裡。

商挽琴喃喃道:“鬼青……不,他根本不叫鬼青,可我甚至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喬逢雪,我連他真正叫什麼都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深吸一口氣,咽下那一點嗚咽。

他不斷應著,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面頰。

商挽琴的呼吸變得急促。緊繃多日後,她終於能夠釋放些許壓力,不再從方方面面偽裝自己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一會兒轉頭去看看外面的戰況,努力分辨她認識的那些人,一會兒又抬頭看他。

他正在操控不遠處的戰局,一柄軟玉劍和著萬千風雪,與旁人一起,壓製著蘭因會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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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戰鬥的間隙,他總會看來一眼,目光寧靜又專注,確認她無事之後,他才會收回目光。戰場上交織著慘白與橙紅的光,一半映得他面容慘淡,一半映得他氣血豐潤,讓人忽而擔憂,忽而放心。

商挽琴慢慢思索著今晚發生的事。

“我……你……”

她嘗試了好幾次,終於問出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們的手,還有……”

“血。”喬逢雪沉聲說,“山頂祭壇是陣眼,我以血為引,慢慢壓製住本來的陣法,又構造劍陣。至於另一道陣法,那是青萍真人的手筆。”

不遠處,一道青綠靈光衝天而起,小小炸開如花,好似聽見他們的說話,特意來打一聲招呼。

原來真人也來了。商挽琴一怔,神情一軟。

她靠在喬逢雪心口,片刻後才說:“很費力吧?難怪你一直沒動靜……我還以為是我想錯了,你根本沒有多餘的準備,隻是這麼莽莽撞撞闖進來,再丟了劍投降。”

“我不會。”他頓了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會。”

商挽琴笑了一下:“萬一我不知道?萬一我就那麼,為了自保,將骨牌交上去……”

“我相信你。”他說,語氣沒有任何變化,“音音,我早已決定,會信你到底。”

商挽琴目光顫了顫:“哪怕我要殺你?”

“哪怕你要殺我。”他說。

商挽琴沉默片刻,又說:“芝麻糖一直在給我傳遞你的消息,所以我大概知道……”

“我猜到了。”他說,聲音平靜依舊。

商挽琴又沉默一會兒,忽然失笑:“你什麼都知道,我好像什麼都不必解釋了。我原本以為,我隻能成為你眼中的騙子、惡人,哪怕我僥幸活下來,或許也不會再得你信任,但……”

軟玉劍彈出輕響,輕柔地回到他袖中。他放下手,搖頭,語氣變得鄭重,鄭重到多了一絲奇異。

“音音,你我之間,從不必多說。”

他聲音裡又帶了些咳嗽的氣音。戰鬥一旦結束,他就重回那略帶疲色的蒼白神態,除了過分俊秀的容貌之外,他和路邊一名病弱書生也沒有多大的區彆。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人……

商挽琴鬆開手,在他的支撐下站起來。她再次環顧四周,發現山頂祭壇的局勢已經徹底改變,所有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蘭因會弟子,或死或降,而祭壇上的大人們也同樣如此。青萍真人正在和占命師說著什麼,他們竟然認識,而且青萍真人好像非常憤怒。商挽琴想,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她再次確認了一遍局勢,問:“山下呢?”

喬逢雪說:“就是處理好山下,再能來這山上。”

商挽

琴又說:“好像不止玉壺春的人。”

喬逢雪說:“主要是以大周皇室的名義,趙芳棣這回出了大力。”

商挽琴想起趙芳棣原本的命運,有點滿意地點點頭。她想了想,半開玩笑道:“我呢?我這個叛徒……”

“你不是叛徒。”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是為了我、為了大義,忍辱負重、深入敵人內部,與皇室裡應外合的功臣。”

“真是好話賴話都讓我們給說了。”商挽琴嘀咕著,默然片刻,忽然道,“我更情願將這名頭給鬼青。”

喬逢雪沒說話,隻是看一眼四周。他心想,那孩子手裡沾了這許多無辜人的鮮血,怕是死了才鬆口氣,也根本不會想要這名不副實的名頭。名頭這種東西,向來是留給活人才有用,而他更自私一些,隻想儘力留給她一個人。

商挽琴不再說話。她是真的累,說這一會兒就想再歇一歇。她依偎在喬逢雪身上,看他處理局勢;芝麻糖跟在她身邊,跟一會兒,自己去盤旋一會兒,儘情吸收鬼氣。這陰森森的山頂祭壇,現在成了食鬼鳥最好的食堂。

一直到後半夜,整個戰場才算收拾乾淨。

商挽琴和趙芳棣匆匆見了一面、匆匆打了個招呼,趙芳棣見她平安無事便大大鬆口氣,笑說要回去給陛下報喜,便帶人離開了。

其餘人也各有任務,紛紛告辭離去。他們帶走了那九百九十九具屍骸,還有那滿鼎的眼球。

也不是沒人打聽骨牌的事,但大周皇室已經默認了骨牌的歸屬,喬逢雪面上雖淡淡的,卻一直站在商挽琴身邊,那些人也隻能作罷。

到最後,隻有幾個人還留了下來:青萍真人,程鏡花,商玉蓮,辜清如,鄭醫仙。

鄭醫仙與其說是“留下”的,不如說是“最後趕到”的,他一個功夫平平的大夫,是等局勢徹底穩定,才匆匆忙忙上山,來看看重要傷員。

一打照面,他就瞪圓了眼睛,商挽琴以為他要罵她幾句,沒想到老大夫搖搖頭、皺緊眉毛,罵一句“一個個都這麼不愛惜身體”,就板著臉給她把脈了。

商挽琴就發愣。

程鏡花站在一旁,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咬牙切齒;一個說她“太讓人擔心,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去當間諜,可不就被人誤會了”,另一個罵前一個“當間諜怎可能打招呼”,又罵商挽琴“你哪裡學來的舍己為人的精神,呸”。

青萍真人在一旁肅穆而立,好一會兒才歎氣,來拍拍她的肩,說一句“辛苦了”,又道:“那人是我師弟,我原本以為他死了,沒想到是來助紂為虐,你命途多舛,原來也是因我師門不幸,我要多對不住你三分。”

商挽琴明白她說的是占命師。她看了一眼,有點驚奇地發現占命師還沒死,那老頭兒很乖地讓人把他五花大綁,一副很無所謂的模樣。他的面具已經被除掉,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老人的臉,那張臉對著商挽琴的方向,依稀還帶點笑容。

……真是搞不懂占命師這種生物。算了,她也不想搞懂。

最後是……

商挽琴是刻意最後才去看商玉蓮和辜清如的。對這兩個人,她懷著一種莫名複雜的情緒,而她們也帶著一種難以揣測的神情,凝視著她。

商挽琴張了張口,想叫人,卻因為不知道該叫什麼而重新閉嘴。那兩人也沒有說話,還是用複雜的神情看著她。

還是辜清如輕輕一歎,先開口道:“你還好嗎?”

“好的。”商挽琴輕聲說。

商玉蓮這才開口,慢慢說:“好,也不說一聲。這孩子,出門一趟還害羞了?”

商挽琴愣了愣,有點想笑,卻又莫名有點眼澀。

她“噢”一聲,扭過臉,握著手裡的骨牌,說:“彆忘了還有九鼎的事。”說著,她將東西塞給喬逢雪。

喬逢雪拿著骨牌看看,卻搖搖頭,將它放回到她手裡。

他說:“我說過,願望給你。”

“吞天已死,蘭因會也被剿滅,我已經沒有彆的願望了,除非……”商挽琴怔怔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更輕,“它能讓死人複活嗎?”

生死通常被視為禁忌的話題,因為那根界限正是誕生惡鬼的根源,令人們談之色變。但現在,在場的人們都隻是認真想了一想。

青萍真人剛想要說什麼,喬逢雪有意無意先開口了。

“恐怕不行。”他歎了口氣,不知為何流露些許歉意,“如逆轉生死、倒轉時光這樣的事,玄之又玄,寄望於許願,大約隻能失敗。”

商挽琴沒注意到他那一絲異樣,隻低下頭,有些失落,卻也不無放鬆。她沉默一會兒,道:“那我真沒什麼想要的了。喬逢雪,你不是一直想要嗎?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實現的雄心壯誌,你要是能許願讓天下都像金陵那樣繁華安寧,也挺好的。”

“是麼……你想要這樣的願望?”他喃喃一句,忽然笑了,不再推辭,重新接過骨牌。

青萍真人多看他一眼,這才開口說:“不妨就用這祭壇召喚九鼎。”

“真人?!”

眾人都訝異起來,不遠處那占命師忽然笑起來,說:“哎喲師姐,你也要搞你看不起的獻祭這套了?”

“你閉嘴,孽畜!”青萍真人狠狠瞪他一眼,順了口氣,這才僵著臉說下去,“這祭壇的儀式是真的,可以用它召喚九鼎,但要實現這一點,根本不需要什麼獻祭,什麼人牲!”

人們一怔。

青萍真人閉了閉眼,掩住一絲沉痛和悲哀甚至茫然,繼續說:“隻需要拿著骨牌,站在祭壇中央,誦出‘先天太極,後天八卦。魂兮歸來,尚饗四方’這四句即可。”

“所謂‘祭壇’,祭的隻是一份敬天地、敬先祖的鄭重心意,再沒有多的了。”

說到這裡,老人忽然轉身,走過去用力甩了占命師一巴掌。沒打夠,再來兩巴掌。隻聽聲音的話,那絕對是暴怒如天動地搖的情緒,但當青萍真人回過身,她的神態又異常冷靜,

留下身後一個昏迷的老頭兒,臉很快腫如豬頭。程鏡花和程樂

心是負責看守占命師的,見狀毫不猶豫又補了兩腳——這絕對是程樂心乾出來的事。

眾人都不敢做聲,隻有商挽琴笑了一聲,表示打得好。

喬逢雪捏捏她的手,將她交給青萍真人扶著,自己拿上骨牌,朝祭壇中間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商挽琴在心裡數。她在等待什麼事發生。和此前一樣,她仍然不確定這件事會不會發生,但她要等。

喬逢雪的衣擺掠過戰場上殘餘的血肉,掠過破碎的建築,終於去到祭壇的樓梯前。他站在不久前商挽琴曾經站立的位置,而他腳邊不遠就是吞天的屍體。那個男人趴在地上,和戰場上任何一具屍體一樣,沒有多出一絲一毫的風采。

喬逢雪停了一停,這才踏上台階。

還是一步,兩步……

這次隻有兩步了。

“小心——!”

商挽琴突然叫起來。

在這尚未結束的長夜裡,就在喬逢雪身後,吞天的屍體發生了某種變化!一道濃鬱的黑煙升起,輪廓宛然,好似魂魄離體。

那漆黑的魂魄發出刺耳的尖嘯,衝著喬逢雪身後襲去!那攻擊來得太突然,前一刻還一點動靜沒有,這一刻已然是重重殺機!

“喬逢雪!!!”

商挽琴不光是叫起來,下意識還想衝出去,卻被身後的老人緊緊架住。老人的手臂超乎想象地有力,抓著她往邊上一閃;一道罡風切過,擦著她鼻尖而去。

第一個呼吸,她看見喬逢雪猛一側身,險之又險地躲過了攻擊。

第二個呼吸,她看見那道漆黑的魂魄猛然回轉,向著她而來,卻又經過了她,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第三個呼吸,她一點點轉過頭。她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甚至她曾經模糊地預見過這一幕,隻是並不確定到底是誰。

現在,她看見了。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想“果然如此”,還是該想“怎會如此”,又或者乾脆鬆一口氣?

在她面前不遠,辜清如正對她微笑。

那道漆黑的魂魄從她天靈蓋灌入,如百川歸海般雀躍而順暢。辜清如站在那裡,身周氣息迅速強大。

而她懷裡箍著一個人,一個滿臉吃驚、滿臉茫然,顯然尚未醒神的人。那是商玉蓮。

“清如……?”

辜清如吸了一口氣,吞進最後一縷黑色的魂魄。接著,她重又露出笑容。

她的目光掠過商挽琴等人,看向祭壇上的喬逢雪。這個模樣親切、溫柔善良的圓臉女人,一手禁錮著她的多年好友,另一手伸向喬逢雪。

“門主,麻煩將骨牌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