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1 / 1)

“是她為你上藥,是她背你出了險境,是她一路和你說話、為你打氣。”

“她待你那樣好,一定是喜愛你吧?真可惜,你誤會了她,她一定很傷心、很失望,這才去找了喬逢雪。”

溫香那輕柔的聲音,從未顯得如此惡毒。

“假如你告訴她,這一切隻是誤會,一定能讓她回心轉意吧?”

“你不想挽回她嗎?”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就此放棄,從今往後,她眼裡、心裡就真的隻有喬逢雪了。她會忘記你。忘記——比恨更可怕,因為她甚至不會記得你。”

“江公子,江雪寒,你——不想再見她一面嗎?”

江雪寒直直看著前方。他目光渙散,鬼氣時濃時淡。穿過琵琶骨的鎖鏈開始不斷震顫,發出叮當的響聲;面前的女鬼影子漸漸變淡,伴隨著一種得意的輕笑。

對這一切,他都一無所覺。在這一時刻,他翻來覆去想的隻有一句:是她?是她!

難怪他曾覺得,她與記憶中的影子那麼相似……

難怪他曾覺得,她笑起來的側臉不無可愛之處……

難怪他總是忍不住在意她……

不,比那更早,在更久之前,是從第一次見面時開始,他就不自覺對她多一點在意……

“哈……”

他垂下頭,發出一聲笑,且漸漸笑得渾身顫抖。刺穿琵琶骨的鎖鏈越發震顫,在空氣中發出尖銳的雜音。牢門外響起了動靜,大約是負責看守的人總算發覺不對,開始往這邊趕。

江雪寒捂住臉,笑得越來越厲害。

“我從不知道自己這麼愚蠢……”

現在知道當初的真相,究竟有什麼意義?

——江雪寒,你不能被惡鬼打敗,振作一點!

——你不是很凶的嗎,不是很威風嗎,堅持住!

——我給你唱歌,聽說歌聲能讓人精神振作,聽好啊……

——你敢睡過去,我就把你摔進河裡喂魚!

原本隻是模糊的記憶,可在渾身冰冷刺痛的此刻,那些記憶漸漸變得清晰……不,又或者隻是他的幻想?他仿佛回到了當初,奄奄一息的自己伏在她背上,勉強睜著眼睛,聽她那些嘮嘮叨叨、活潑過頭的話。

她的頭發掃在他臉頰上,紅色的發繩蹭得他皮膚微微疼痛,卻因此帶來彆樣的安心感。這一次,他在記憶中竭力睜開眼,終於看見她扭過頭時,露出的下巴、鼻尖,還有關切的眼神。

……果然是商挽琴。

現實與記憶,真相與謊言,都在此刻合攏。

“要是我能早些明白……”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溫香,你真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惡毒、最冷酷、最自私的女人……”

溫香輕輕笑著:“多謝誇獎。”

江雪寒慢慢抬起頭。他的臉頰在抽搐,原本平滑的肌膚也開始不斷鼓動。他感到體內

有某種東西,在孕育、掙紮。他知道那是什麼——他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

……不。

他伸出手,捏緊了地上的乾草。他的手在發抖,而且越抖越厲害。

“我……真希望……”

他抬起頭,往上看。視野已經變得模糊,上方也空無一物,恰如他此時的處境:沒有他曾發誓效忠一生的人,沒有他初遇時一眼驚豔卻終究錯過的人,沒有他曾渴求的力量,甚至沒有他曾暗暗驕傲的忠心與品性。

他已經一無所有,除了謊言與惡鬼,以及……

青年突兀地笑了一聲。

——砰!

他用儘渾身的力氣,重重撞在身後的牆壁上!

疼痛,鮮血,黑暗。還有女鬼淒厲和怨恨的尖叫。

……以及,這條殘餘的性命。

他曾做出錯誤的選擇。可這一次,他要走向正確的方向。

他靠在牆上,雙目的光彩迅速暗淡,唇邊卻凝固著一絲笑意。

門主,對不起……

商挽琴,對不起……

假如有來生……

“有鬼氣,戒備!”

“江雪寒,你又在搞什麼……?”

衝進來的弟子們,紛紛愣在了原地。

牢房中再無人影,隻有落在地面的囚衣、沾血的鎖鏈,和一灘粘稠漆黑的液體。

陰影中,一雙眼睛從始至終凝視著。隻在鮮血飛濺的刹那,他閉眼扭向一邊,仿佛終於感到一絲不忍,和一絲淡淡的惘然。

……

“死無全屍啊。”

面具人將手裡的娃娃往前一扔,語氣充滿感慨。

漆黑的面具覆蓋了面容,鮮紅詭異的線條組合成面具上的紋路。此人身處安全舒適的房間內,卻對遠處發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仿佛親眼所見。

“一個死了,另一個也死了。有點傷腦筋,所以我折騰這麼一場,到底是為了什麼?”

面具人托著下巴,又豎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和自己解釋。

“第一,好玩。嗯,這是最重要的。”

“第二,試圖解決掉千絲樓,可惜失敗了,不過……她也受了重傷吧?廢一段時間,有時候和廢了一輩子也沒區彆,嗯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面具人拿起另一個娃娃,輕輕一彈娃娃的額頭。這是一個風格稚拙但手工精致的女娃娃,臉上有兩團紅暈,咧著嘴笑得很開心。仔細觀察的話,會覺得女娃娃的笑容和商挽琴有些神似。

“鬼羽,你是不是不太聽話了呢?所謂的潛伏計劃,果然是潛伏,而不是背叛嗎?”

面具人一下又一下地彈著娃娃的額頭,很傷腦筋地說。

“可是,我也再一次確定,果然沒人能取代你。乖徒兒,要是你沒這麼任性,當初不鬨那一出,你現在的實力,說不定能夠正面斬殺喬逢雪,我也不用這麼苦惱了!”“我明明是

想把你培養成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器的,可你偏偏不聽話。”

“這麼不聽話,該怎麼辦?你這麼珍貴,誰都比不上你,我怎麼忍心現在毀滅你——再說,我們有這麼多年的師徒情誼呢!我是真的,非常偏愛你哦。”

面具人的手速不斷加快,娃娃的腦袋也不斷搖晃,額頭的“皮膚”漸漸裂開。突然,“啪”的一聲,它額頭炸開,露出黃白色的填充物。

“先和你談一談吧!”

面具人愉快地做出決定。

“我有了一個好主意,能夠挽回你。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真是一個好師父!誰還會像我一樣,這麼縱容你?”

面具人笑起來,手指最後一次用力。娃娃脖頸斷裂,頭用力往後倒去,“咚”地落在地上。這顆頭“骨碌碌”滾了幾圈,腦袋裡的填充物灑了一地,整個臉都凹陷、變形,嘴唇卻還是上揚著,永遠凝固成大笑的、開心的模樣。

面具人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那顆頭。

“果然很像你。這副死到臨頭、內心崩潰,還要笑嘻嘻的、倔強的模樣,真是……”

面具人撿起那顆頭,愛憐地撫摸著。

“……讓人期待著,親手捏碎你的那一天啊。”

*

聽說江雪寒死了的時候,商挽琴泛起一種奇怪的感受,就像胃裡有什麼東西用力頂了一下;說不上難過,卻讓她產生一點遺憾,還有一點迷惑。

她所認識的江雪寒,說話難聽、讓人討厭,有事沒事喜歡教訓她,活像他很了不起似的。但與此同時,他看向喬逢雪的時候,眼裡充滿向往和赤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突然背叛?

“他死之前……有說什麼嗎?”她問。

喬逢雪沉默片刻,才說:“我們的人趕去時,一切都結束了。”

商挽琴“哦”了一聲,垂下眼。她想起了一些片段,大部分都是讓人討厭的,但也有少數一些片段,是她感到輕鬆和開心的。所有關於這個人的情感,負面亦或正面,從此永遠成為記憶,隻會被遺忘,不會被更新。死亡的影響隻在未來,而非過去,她再次認識到了這一點。

“表兄,你難過嗎?”

“你為他難過嗎?”

他們同時問出這句話,又同時一怔。

傍晚的風淡淡吹起,吹得院中草木拂動。七月末,秋風起,院中那棵頗有年紀的楸樹轉了顏色,同時染上金黃和深紅,又留存著原本的綠意,被風吹動時格外動人。

青年站在楸樹下,一怔之後便是沉默。他走到一邊,點亮了一座古老的石燈;燈火躍起,映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

“我不知道。”

片刻後,他才吐出這一句,緊跟著又說:“不,我想……我確實有些難過。”

商挽琴走到他身邊,說:“那你可以和我說說話。”

他又沉默片刻,歎了口氣,神情低落下來:“該說些什麼呢?無非‘事已至此’四字而已。”

她看他一眼,拉

他去坐下,又倒了兩杯熱水,將一杯往他手裡塞好。“你可以和我說說你們的故事。”她認真道,“說完之後,你就可以準備遺忘。”()

“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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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記住背叛你的人,挺難受的吧?人心就隻有這麼一點大,”她比劃了一下,“所以,要用來記住最值得記憶的人。”

“最值得記憶……麼。”他手裡水杯轉了兩圈,沒喝,反而用手撐住額頭。最後,他笑了笑,喃喃道:“也好。”

故事並不複雜。

“江雪寒”這個名字,是喬逢雪起的。那年他十二歲,跟著老門主前往南方辦事,在那裡遇見了江雪寒。

江雪寒那時還不叫江雪寒,叫江河,一個很敷衍的名字。他隻比喬逢雪小一歲,小小年紀卻滿臉凶狠,又時不時露出痛苦壓抑的眼神。

南方有個很有名的驅鬼人家族,算當地一霸,就是江家。江雪寒是江家家主的私生子,那個男人看上了異域風情的婢女,□□了她,就有了江雪寒。

婢女很早就死了,但她的風情容貌留了一部分在江雪寒身上。當地排外的觀念濃厚,尤其厭惡異族人,因此,江雪寒的存在是江家的一個汙點。他在那個家裡受儘欺辱,過得不如奴仆。

喬逢雪遇見他時,他正被江家的幾個孩子逼迫著,要去郊外一處鬼宅探險。那座鬼宅就是喬逢雪和他師父的目標,那裡是真的盤踞著惡鬼。也是一個傍晚,夕色隱隱、野風呼嘯,江雪寒穿著單薄的衣服,一身的傷,被那幾個孩子推搡著,逼他進到鬼宅裡。

他一言不發,隻惡狠狠地瞪著那些孩子,卻換來拳打腳踢。他不還手,隻護著自己,再抬頭時還是眼神凶狠。

“有狼的眼神。”老門主感歎道,“就是不知,究竟是狼崽子,還是長得像狼的狗崽子?”

喬逢雪看不下去。在征得師父的允許後,他走上前去,阻止了那場欺淩。那些孩子稱王稱霸慣了,一開始並不肯聽,還用他們那三腳貓的功夫嚇唬喬逢雪,其結局自然是被喬逢雪教訓一頓。

江雪寒蜷縮在一旁,看見了喬逢雪的法術,臉上的凶狠變成了驚愕。繼而,他突然跪下來,狠狠磕了三個頭。

“教我!”

喬逢雪猶豫一下,拒絕了。

可江雪寒非常堅持。

喬逢雪看向師父,希望師父能給出建議,可那白胡子的老頭兒隻是笑著捋捋胡子。那會兒喬逢雪也是年少魯莽,就說:“這樣吧,要是你有膽子跟我這鬼宅,我就教你。”

他本意是想讓江雪寒知難而退,誰知江雪寒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口答應下來。喬逢雪進退兩難,隻能在師父嘲笑的目光裡,硬著頭皮將江雪寒帶進去,又絞儘腦汁地一邊驅鬼、一邊保住江雪寒的命。

一進一出,他就多了個隨從。

“請公子賜名!”江雪寒再次磕頭,還是那麼惡狠狠的,“我討厭原本的名字!”

原本是想連姓也改了的,但師父阻止了這件事,他說:“不合適。”

為什麼不合適,那時的喬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明白,但他們都聽從了。於是,世上少了一個江河,多了一個江雪寒。

“公子再造之恩,雪寒永誌不忘!今生今世,願為公子馬前卒,用一生償還公子恩情!”

言猶在耳。

物是人非。

“……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喬逢雪說。

商挽琴趴在桌面上,覷著他的神情。他略垂著眼,神態平淡,但她總覺得他正在悲傷,甚至有些迷茫。

“表兄,”她輕聲說,“當年江雪寒發誓的時候,你信嗎?”

他看向她,片刻後點點頭。

“我覺得他自己也是信的。”商挽琴說,“隻不過是……人心易變而已。”

說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反悔時也是真心實意。恒常堅定總是少數,變化莫測才是人心。

“說得不錯……人心易變。”他笑了一聲,神態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當他再次看向她時,目光中多了一縷似有若無的審視,“表妹,那你呢?”

他問:“你的心,容易改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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