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吃血食以維生, 尤其愛吃人。高級的惡鬼擁有智慧,它們會留下人類的屍身,製作成傀儡,用來誘騙更多人類。
這就是“倀鬼”。
“但這不對勁!我們這些人都是好手, 在這兒住了好幾天, 如果琉璃部落的人全是倀鬼, 我們為什麼沒注意到?”
聲音沙啞的女人還是不敢相信。她一邊走,一邊發出疑問。她名叫杜珈,是西南一帶的驅鬼人,個性爽快、行事磊落, 名聲不錯。
“是啊, 為什麼呢。”商挽琴一本正經地說著廢話。
杜珈試探著問:“商姑娘, 你們是不是早就察覺了端倪?”
“唔, 有沒有呢……”
“商姑娘。”杜珈加重了語氣, 更多是無奈。
“我隻知道他們喝的水裡有鬼氣。”商挽琴聳聳肩。
“這件事我們也知道。”杜珈跟其他人對了幾句話,確定大家都一樣, 才繼續說道,“隻是按我的經驗, 泉眼有惡鬼,水裡帶點鬼氣也正常。吃水的人頂多身體虛弱,隻要及時除去惡鬼, 就不算什麼。”
九鼎失蹤後,天下惡鬼橫行, 鬼氣處處都是, 哪管得了這麼細?驅鬼人們向來抓大放小,隻管除了惡鬼,其餘細節……唉, 按下葫蘆起了瓢,差不多就行了。
杜珈等人也經曆過風雨,從來這麼處事,並未出過差錯。誰知一朝翻船,莫名其妙遭了殃。
“那我就不知道啦。”商挽琴說。她心想,事情到這一步,已經完全和本來的劇情不同,她也很希望有人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惜沒有,她得隨機應變。
“不奇怪。”這時,喬逢雪開口了,“整個綠洲已經化為‘鬼域’。身處其中,心智會被不自覺地蒙蔽。不過,今夜之前,這裡還很正常。”
“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巨蛇果真是惡鬼?就是它盤踞在泉眼?那它為什麼突然出來……不,看它那股氣勢,多半是‘金’級惡鬼,可它有這種實力,早就該吃光琉璃部落了啊!”
“難道真是什麼‘古老的惡鬼’?”
一行人冥思苦想,都作了一番猜測,卻還是茫然。
最後,杜珈一咬牙,說:“要真是金級惡鬼,我們這些人一起上,也並不很怕它!難的是,這惡鬼的規則是什麼?商姑娘,聽說你身邊有一隻食鬼鳥,能夠一眼識破惡鬼規則,能不能請你……”
商挽琴說:“抱歉,我沒帶它出來。”
“啊……”杜珈失望地歎了口氣,又振作精神,對商挽琴一抱拳,肅聲道,“無論如何,我們欠你一個大人請。商姑娘,多謝你,今後凡有所托,必不相辭!”
“好說好說。”商挽琴笑笑,“我們到大廳了。”
她停下腳步。她身邊的熒光變得更亮,映出四周的事物。這裡是他們白天來過的大廳,前面空蕩蕩的地台還在,上頭還躺著雕像碎片。
唯一不同的,是那堵牆壁消失了。
一條幽深的通道出現在他們面前。通道很高,也很寬,上下左右都鋪著土黃色的石板;它寂靜無聲,看不清儘頭在哪裡。
四周都浮著燈光。先進來的人們都停留在這裡。他們正站在四面八方,提燈察看什麼。見商挽琴一行人來了,還帶著杜珈等人,他們都出聲打了個招呼,又繼續去看面前的東西。
商挽琴抬手一指,周身光點紛紛前進,照亮了最近的牆面。登雲樹的根係在牆壁上方攀爬、垂落,而原本空白的牆面上,竟然出現了大量圖畫,還有一些不認識的文字。
“那是壁畫?”她自言自語一句,又說,“表兄,我去看看。”
“一起去。”
四面八方都是壁畫,有些已經剝落,隻能猜測原本的圖案。等一行人看過一圈,就有旁人招呼道:“幾位,不妨過來,我們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人們聚在大廳中央,加上商挽琴等人,一共有二十餘人。剛才招呼的人做了自我介紹,說她叫許飛,又拉著一名模樣文弱的中年人,說:“羅兄對西北曆史頗有見解,羅兄,你說說,這畫裡的都是什麼意思?白天這兒還什麼都沒有。”
“是啊,說說看,這上頭有沒有記錄那隻惡鬼的事?”
“沒錯,那巨蛇看著來曆不凡,我們對它一無所知,這可不是好事。”
人們紛紛讚同。
“哦,哦,好……我叫羅揚,大家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中年人很局促地說了一句,又清清嗓子,“要說這些壁畫,就要從白沙古國說起……對了,你們都聽過琉璃部落的神話傳說嗎?”
人們一愣:“什麼神話?”
商挽琴心思一動,開口道:“是那個傳說嗎?惡鬼作惡,令水源乾涸,人和動物大批死去,於是人們向女神祈求,女神出手鎮壓惡鬼。”
“對對,就是那個,它講的就是白沙古國的曆史。”羅揚連連點頭,表情有些興奮,“我原本以為,白沙古國留下的遺址隻有白沙城,沒想到白沙神殿會在這裡!這樣考慮的話,琉璃部路尊崇神樹,而神樹明顯在守護神殿,那說不定琉璃部路其實就是白沙古國的後裔……”
“羅兄!”許飛打斷他,有點無奈,“都什麼時候了,彆講古了,挑有關惡鬼的部分說就行。”
“哦哦!”羅揚有點不好意思,很聽話地止住話頭,“這些壁畫記載的,就是這個故事,你們看——”
他走到一處地方,按順序講解起來。
原來,壁畫的內容更加豐富,不光詳細講述了惡鬼如何作惡,還講了人們如何打動女神。
“獻祭。”羅揚指著一幅壁畫,說,“有三種祭品,一種是鮮花,一種是寶石。這和傳說相符。但實際上,我在研究古籍的時候,有不同的想法,大家看,在鮮花和寶石之外,還畫著人類的骨頭。”
的確,在畫面的一角,有人的頭骨磊成的九層塔。
“這代表什麼?”商挽琴問,“我還以為,這說的是惡鬼吃人,造成了無數死傷。”
“前面的屍骨是這個意思,但這裡不一樣。”羅揚投來讚賞的一瞥,宛如師長面對好學的學生,“這裡應該是一種象征。表面上看,人們拿出的祭品是鮮花和寶石,但實際上,他們獻祭的是人類。”
“人祭?”
“又搞這套?”
“人祭最容易養出惡鬼……”
眾人輕微地議論起來,語氣不無厭惡。
“不完全是人祭。”羅揚解釋說,“我猜是這樣的,白沙古國使用了大量的奴隸,來為他們開采寶石、修建宮殿和城市。那時,他們要向女神獻祭鮮花和寶石,但因為惡鬼作惡、缺少水源,他們就殺死奴隸,剔下奴隸的血肉,用來養出鮮花。”
“否則,他們隻需要畫出死去的人類,不需要單獨畫頭骨。”
“等等,也就是說,他們先讓奴隸采礦、打磨寶石,接著把這些人變成鮮花的肥料?”商挽琴問。
羅揚點頭:“沒錯。”
“但問題是,我們都知道沒有神明。”商挽琴繼續說,“他們就為了虛無縹緲的神,去殺了一堆人,養了沒用的鮮花?還是在缺水的情況下?”
“沒錯。當然,也有另一種說法。”羅揚再次讚賞地看她一眼,說,“還有一種說法是,白沙古國記載的‘女神’,就是‘惡鬼’。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麼這副壁畫又可以解釋成,古王國的人們殺死奴隸、喂養惡鬼,才換來惡鬼的平靜。”
“但不管哪一種說法才是真的,很顯然,在獻祭完成後不久,他們就修建神殿,將惡鬼封印了起來。”
羅揚走到下一幅壁畫前面,指著上面的建築,說:“看,這就是神殿。這是女神的雕像,手裡拿著睡蓮……還有這裡!這顆樹木,你們看見了嗎?這很可能就是今天的登雲樹!琉璃部落很可能就是白沙王國的後裔!”
他眼看著又興奮起來,話匣子即將打開。
許飛適時地咳了一聲。羅揚立刻閉嘴,乖巧地站好了。
“所以,羅兄,我們應該怎麼對付惡鬼?”許飛問。
“神殿裡有陣法。”羅揚靠近牆壁,提著燈,仔仔細細看著,“你們瞧,這個標記代表的就是,在神殿深處,有陣法和控製陣法的開關。如果能找到開關……”
“——小心!”
先是一道破空聲,幾乎是同時,刀刃劈開空氣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商挽琴左手抓住羅揚,將他重重往背後一拉,同時右手一伸!烏金刀毫不猶豫劈了出去,正好斬斷一條閃電般襲來的樹根!
現在,那條偷襲的樹根落了空,重重落在地上,竟然擊碎了一小塊地面,濺地碎石亂飛。
轟隆隆——
四周傳來沉悶的響聲。
在人們陡然警惕起來的目光裡,那些無處不在的樹根蠕動起來。它們仿佛活了過來,在邊緣和黑暗中流動,並且越來越靠近過來;宛如蠢蠢欲動的蛇群。
羅揚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往商挽琴背後縮好,小聲說:“謝……謝謝你,商姑娘。”
“羅兄,你沒事吧?!”許飛也劈碎了一條樹根,急促地問。
“沒沒沒事!”羅揚顯然受到了驚嚇,但在努力鎮定,“你們專心對敵,我可以自己躲好!”
羅揚的專長在於典籍研究,武藝和法術都十分平平,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遇到危險就趕緊拿出法術牌,在手裡緊緊捏著。
看見這一幕,商挽琴也想起了什麼。她胸前也掛著一面法術牌,是當初青萍真人送她的,她一直沒用上。
“光。”忽然,有人開口了,“這些東西怕光!都把和能照明的法術亮出來!”
混亂之中,人的本能就是聽命行事。刹那,各色光源都亮了起來,甚至有藍綠的、跳動的火焰,跟荒郊野墳聚會似的。
果然,光明一盛,樹根就退開了。它們從縫隙中退去,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驅鬼人們面面相覷。
“還能有什麼事,當然是撞鬼了嘛。”商挽琴歎了口氣,“列為兄台們,姐妹們,讓我們恭喜自己,此時此刻,我們已經身處鬼域之中嘍。”
兩句話讓其他人愣住了。
杜珈站了出來,啞聲道:“我來說明情況。是這樣的……”
商挽琴無意再多費口舌,閉上嘴,顧自提燈走開。
她靠近那條新出現的通道,仔細觀察情況,又踢了一粒石子進去,聽著回音。
“表妹,彆離人群太遠。”
喬逢雪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也沒走幾步。表兄,你好像操碎心的老頭兒啊。”商挽琴笑道。
“……老頭兒?”
她沒回頭,隻握緊了風燈的柄。她凝視著前方的黑暗,眼中瞳孔一張一縮,勾勒出隻有她才能看見的情形。
“我有種感覺。”她慢慢地、輕聲地說,“表兄,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他沒說話。沉默是幽涼的風,從身前吹來,也從身後吹來。
“那個神話,還有……我認識的表兄,不是會漠視彆人被倀鬼欺騙,卻一言不發的人。”
他的聲音終於響起:“我以為你不希望我多管閒事。”
“我的確希望。但,怎麼說呢,我以為表兄是那種在行善上面一意孤行,我使勁拽都拽不回來的人。所以我有點意外。”
他走到她身邊,接過她手裡的風燈。
“啊。”他聲音平穩,“我早就說了,表妹,你比我善良。”
他們沉默了片刻。
“你失望嗎?”喬逢雪突然問。
商挽琴仰起頭,仔細想了一會兒,先點了一下頭,又搖了好幾下頭。
“我以為我會有點點失望,因為表兄在我心裡一直是那種純白無瑕的聖人。我在心裡模擬了很多場景,大多是你非要去幫彆人,我拚命阻止卻失敗,隻能想方設法儘量止損的套路。”
她笑了,有點感歎,說:“結果慢慢發現,表兄其實也有果斷淩厲的一面。這樣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果真不是失望?”他看過來,目光專注。
“不失望。”商挽琴說,“如果壞人可以不擇手段、歹事做儘,好人必須事事都好、不能犯一絲錯誤,那永遠都是好人失敗。我討厭這樣。說不定,我不僅不失望,還有點高興表兄這樣呢。”
“果真?”
“嗯。”她點頭,嚴肅道,“有種我終於不用那麼操心的感覺了。”
他看她片刻,微笑起來:“還說我是愛操心的老頭兒?你是個愛操心的老婆婆還差不多。我大你六歲,哪有你給我操心的道理。”
商挽琴笑眯眯,也不反駁,就說是是是。
“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也一轉,隻看前面,並不看她,“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商挽琴一怔。
他目視前方,說:“我是說,表妹今後可以繼續為我操心。”
過了片刻,商挽琴才慢慢說:“我並沒有問你,剛剛你是什麼意思。”
“是嗎?那是我聽錯了。”
他還是看著前方,語氣還是那麼平靜,唇邊微微的笑意如春風中的漣漪,既和煦又有分寸,一切都恰到好處。是“玉壺春門主”的那種恰到好處。
但在那份平靜背後,果真是平靜的嗎?他的呼吸明明變急促了,胸膛的起伏也很明顯。
商挽琴有種感覺,他在等她說什麼,但她應該說什麼?她好像有點明白,又不太願意明白。
“我……”
她瞳孔猛地一縮,猛一側身撲在喬逢雪身上。她的臉陷入他身上的衣料裡,那些揮之不去的、淡淡的清苦藥味也滲入她的鼻腔。這種苦味讓她愈發冷靜,仿佛被一分為二,一部分的她在大喊“小心”,在感受砸在地面時的生疼,還有細碎的砂石打在皮膚上的痛感。
而另一部分的她,在冷靜地觀察這一切。
砰……!
巨蛇從通道中疾射而出,重重撞在了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