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五十二章 玉壺春的做事方式……(1 / 1)

五月初, 溫香請假了。她經常匆匆趕來玉壺春,隻待上一兩個時辰,就又匆匆離開。更多時候,她根本不來。

“……是她兄長生病了, 離不了人照顧。她家裡隻有個老母親, 體弱多病, 忙不過來。可阿玉也是弱女子,難道就忙得過來?那畜生, 真會折磨人!”

商玉蓮坐在商挽琴面前, 已經碎碎念了一刻鐘。翻來覆去,無非是心疼溫香、唾棄溫家兄長。

商挽琴對“憐惜溫香”這事兒不感興趣, 但商玉蓮說的時候,還夾雜了不少八卦, 所以她也聽得挺有興致。

“原來那人是個折磨家人的賭棍!”商挽琴立即認同了商玉蓮的立場,“那確實是個畜生!我要是溫香, 我就偷偷藥死他!”

商玉蓮不僅不反對,還大為讚同, 連連點頭:“就該這麼辦!哪怕真這麼做了, 也隻能稍稍出一口惡氣呢!”

旁邊的辜清如一臉無奈。她拿起桌上的水壺,倒了兩杯果子露, 給這兩個女人一人推一杯。“消消氣, 又不是自家事,平白氣壞自己乾什麼?”她慢條斯理地勸, 又看著商挽琴, “音音,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溫香。”

“我是不喜歡溫香,”商挽琴認真道, “但賭棍不是更該死嗎?我總不能因為不喜歡她,就幸災樂禍她被一個垃圾男人磋磨吧!”

辜清如笑笑,目光憐愛:“果然阿蓮說得對,音音是個好孩子。不過,你們兩個人啊也彆瞎操心,人家溫香自己都心甘情願被她兄長磋磨,你們罵什麼?”

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商挽琴立即被說服了。

商玉蓮還不服氣,卻又理虧。她嘴唇動幾下,忽然看著商挽琴,猶豫著想說什麼,甚至已經含糊地說了一句“其實那銀”,但立即她又不說了。

商挽琴托腮看著她。

她其實知道,這位小姨是看著溫香長大的,也一直很疼她。對小姨來說,溫香才更像親親的後輩,哪能放得下呢。最近小姨不再念叨什麼“你要是像溫香一樣就好了”,她已經很知足了。

“小姨,你要是想去看溫香,就去吧。”她大度地說,“我又不會攔著你。”

商玉蓮一愣,出現幾分慚色,卻又硬撐著不想太過流露這軟弱的情緒,就成了一種糾結的表情。一糾結,她本能地就想埋怨。

“你這孩子,真是……”

“好了,阿蓮。”辜清如打斷她,單手拍拍她的手背,似有若無地瞪她一眼,“你不用擔心音音的學業,有我看著呢。她一直學得很好。喝完這杯果子露,你就去忙你的吧。”

商玉蓮乖乖閉嘴,乖乖喝完果子露,乖乖站起來,乖乖走出去。

這對閨蜜裡,表面上看,商玉蓮是明豔強勢的那個,辜清如是溫柔弱勢的那個,但實際說不定恰恰相反。

商挽琴看得直樂。

辜清如看看她,柔柔地說:“音音,樂完之後,就去寫作業。”

商挽琴立即不樂了。每天抄寫她早就會的知識,還要算著一點點顯出“我在進步”的樣子,誰知道她的痛苦!

她也一口氣喝完果子露,迅速跑了。

“我去了!”

辜清如這才給自己也倒一杯,慢悠悠喝著。窗外幾聲鳥叫,她用餘光送去一瞥,有點漫不經心地想:今天千絲樓不在啊。

*

千絲樓樓主最近有些繁忙。

她多出來一個小任務:帶鳥。沒錯,就是帶芝麻糖。

她本該形影不離地跟著商挽琴,並且事無巨細地將言行彙報給門主,但前幾天,門主突然說不用了。

甚至於,門主說,在金陵城裡的話,可以不用隨時跟著商挽琴。

“她好像誤會了什麼,我並不希望她覺得我在監視她。”門主病懨懨地坐著,他那把椅子特彆大,他整個人都像縮進去一樣,但程鏡花從來不敢因此而小覷他。如果說,老門主更多讓程鏡花依戀,那這一位門主更多讓程鏡花敬畏。

程鏡花答應了。對於門主的命令,她總是會二話不說地應下來,她從小就被這麼教育。

但這一回,雖然答應了門主,她心中卻生出了屬於程鏡花個人——而不是屬於千絲樓樓主——的擔憂。

她忍不住想:可是門主先前讓我保護挽琴,肯定是覺得有潛在的危險啊,難道現在不危險了?門主一定是對的,可萬一呢?

她又不能把這些擔憂往外說,就憋在心裡,情不自禁就會對著牆壁小聲自言自語。

商挽琴發現了這一點,問她原因。程鏡花也不知道自己胡說了些什麼,但總之,她的好友似乎認定:她是覺得日子太單調乏味,憋壞了。

於是好友交給她一項小任務:

“幫我帶帶芝麻糖吧!它需要食用鬼氣才能成長,但我天天都在學習,沒空驅鬼。就算去,也不是什麼高級的鬼,還是比不上鏡花你啊。”

“芝麻糖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它能變厲害,我就安心許多了。鏡花,拜托你了!”

這麼說的同時,她還送給她半張面具。那是一張輕薄柔軟、足以亂真的面具,戴上之後,她的右臉胎記就隻剩了很淡的一點顏色,幾乎看不出來了。

“鏡花本來的樣子我也很喜歡,但我更希望,你不會因為外在的東西而被疏遠!”

好友笑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真是非常好看。程鏡花原本不敢在心裡用“好友”這個詞,但那回好友當著其他人的面,堅定地說她是她的朋友,程鏡花就有點敢在心裡這麼說了。

程鏡花滿懷鄭重,甚至帶點兒感激地接下了這個任務,從此每天都帶芝麻糖出門,雷打不動。要不是因為不能離開金陵城,她甚至想跑出玉壺春治下,去那些混亂之處捉點高級惡鬼,來幫助芝麻糖成長。

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沒過多久,金陵城的惡鬼被蕩滌一空,用屬下的話來說,“連點渣渣都沒給我們留下”。

芝麻糖也長大了一些,腦袋上的紅色小羽毛又拔高一截。

小鳥吃得快樂,就很親近她,經常用腦袋來蹭。毛茸茸的小鳥,蹭人時仿佛治愈了什麼。程鏡花有點受寵若驚,更下定決心要護好芝麻糖。

不過……具體要怎麼做呢?從沒養過小動物的程鏡花,為難起來。

“你就每天帶它出去溜溜,給它買點零食——彆買多了。”商挽琴說,“芝麻糖是個社交恐/怖分子,去哪兒都能和當地鳥群打成一片。郊外如何?最近花開得好,蜂飛蝶舞的,你也能散散心。”

“啾!”銀色小鳥驕傲點頭,腦袋上的紅色長羽已然能輕輕晃動。

程鏡花立即行動起來。

她很聽話地去了郊外,雖然那隻是商挽琴的隨口舉例。

“芝麻糖,起飛!”她學著商挽琴的樣子,指著天空。

郊外風和日麗,來遊玩的人也不少。也有其他一些遛鳥的人,他們就經常碰上。

不知道哪天,有個老大爺突然眯縫著眼睛,指著她說:“小姑娘,你這個鳥太小了,這麼放出去,容易被猛禽逮去吃的!”

程鏡花並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她被嚇了一大跳,本能是想躲開,但關於芝麻糖的話題,又把她牢牢釘在原地。

“……但、但是,”她鼓起勇氣,“芝麻糖是很厲害的小鳥,不一般,不會被猛禽抓的。”

大爺睜大了原本眯縫的眼睛,一臉不信:“真能這樣?要不,你讓它和我這鳥兒比比看,要是它飛得更快,我勉強算它有逃生的本事!”

其他觀望的人也挪過來。

“要比賽了?”

“要不也賭一把?”

“你瘋啦,玉壺春禁賭的!”

暖和的天氣裡,什麼都更濃:花草味道更濃,人的興致和聲氣也更濃。被這些濃鬱的氛圍包裹著,程鏡花感到驚恐,但與此同時,她又有些朦朧的不服氣。

“比,比就比!”她一咬牙,“芝麻糖!”

就這樣,莫名其妙、稀裡糊塗,程鏡花竟然勉強算有了一群鳥友。金陵養鳥的風氣很重,愛好者很不少。程鏡花每天回去時都覺得筋疲力儘,但第二天,又有種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再去郊外。

這些事她沒具體跟商挽琴或喬逢雪說過,她覺得他們肯定知道。

這一天,一張陌生的面龐出現在人群中。那是一名俊秀青年,頭發是漂亮的深棕色,眉目間有種滄桑落拓的氣質,眼神格外深邃。他腰間佩刀,手臂上架著一隻隼。

他走向程鏡花,一雙眼睛好像看著她,又好像看著遠處;分明微笑,又像憂鬱。

“我初來乍到,聽說金陵有賽鳥之風,最近風頭最勁的居然是一隻銀色小鳥,就很想見識一下。”他聲音低沉沙啞,“我叫越春秋。”

程鏡花的臉,突然紅了。

*

商挽琴最近在關注溫香。

但除了和江雪寒越走越近之外,溫香並沒做什麼。她甚至不經常在門中。

有幾次,她看見溫香和江雪寒待在一起。溫香常常說著說著就低頭捂臉,雙肩輕聳;江雪寒會輕拍溫香的肩,安慰她。

再之後,就聽說江雪寒會去溫家登門拜訪。

門中漸漸有了新的傳言,說溫香和江雪寒互有情意。一些人為門主不忿,覺得門主被拋棄了,一些人覺得溫香做得好,誰讓門主遲遲不回應、還和表妹走太近,也有一些人覺得是江雪寒趁虛而入,誰不喜歡溫香姑娘呢?

她委婉地問過商玉蓮:“小姨,你常去溫香家裡,她家裡什麼樣?”

商玉蓮立即說出一堆事兒,順便辱罵溫家兄長一百遍,對溫家母親恨鐵不成鋼五十遍,但聽上去一切正常。

商挽琴甚至自己去偷偷潛入了一回,偵查了一番溫家的狀況。她注意到,溫家竟然一名仆婢也沒有了。以前那些跟著溫香的婢女呢?

她沒瞞著喬逢雪,回去就跟他直說,說自己乾了什麼,也說了自己的疑惑。

喬逢雪毫不意外,隻說知道了,又告訴她,那些婢女都被賣了。

“都被賣了?”商挽琴很意外,“我以為溫香很喜歡她那些婢女。”

那些婢女也很喜歡溫香。以前她常找溫香麻煩的時候,那些小姑娘明明弱得很,也敢來她面前陰陽怪氣、為主人出頭,她那會兒隨心所欲得很,要麼懟回去,要麼乾脆伸腿把人家絆一跤,那群小姑娘挨著被她氣哭了好多次,這也是溫香討厭她的原因之一。

“她兄長偷偷乾的,為了還賭債。”喬逢雪簡單地說。

“嘖,賭棍果然都該被天收。那還救他乾什麼?一命嗚呼了正好,免得拖累。”商挽琴立即皺眉。

喬逢雪一笑:“表妹,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敢愛敢恨。對溫家來說,不成器的兒子也是兒子,是一家之主,沒了他,溫家的財產守不住。”

“守不住?溫家族裡會來搶奪?”這種宗族強奪孤兒寡母錢財的事,商挽琴也見過不少,一點就通,“可溫香是玉壺春的人,真要有人那麼乾,我們的人會乾看著?溫香的崇拜者們,一定一擁而上,就把那群人揍趴下嘍。”

喬逢雪卻搖頭:“溫香自己不這麼認為。溫家族裡有人在洛京做高官,他們這樣的家庭,到底是敬畏官帽甚於武力。對我而言……如果洛京有人來交涉,讓我不要插手溫家族裡的事,我恐怕也會斟酌一下。”

商挽琴立即說:“我才不信表兄會不管呢!就算不是溫香,就算隻是門中最末的弟子,如果遇見這種不公平的事,表兄肯定也會擋在前頭,管他什麼牛鬼蛇神呢!”

他有些吃驚,片刻後才說:“表妹這樣篤信?”

“因為表兄就是這樣的人。你忘了嗎?以前發生過相似的事。”

金陵城裡有大戶豪族,為首的是張家。他們世代簪纓,哪怕大周沒落了,他們的族人也遍布天下,說一句“手眼通天”毫不為過。玉壺春在江南經營也不過兩代,還不滿七十年,有不少地方都要和張家合作才行。

有一次,玉壺春新收了一名雜役弟子。那孩子不過十六歲,是個瘦弱的小姑娘,不愛說話,但乾活特彆勤快,簡直是搶著做,生怕不給她活兒一樣。

不久後,張家找上門來,說那是他家哪個少爺逃出來的通房。那孩子一聽,當場就哭了,跪下磕頭,說自己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家裡在城外開個歇腳的小店,日子本也過得去,結果有一回那什麼少爺喝多了酒,非要搶她回府,硬是打死了她爹娘。

張家自然矢口否認,還說“這通房腦子有毛病,成天臆想些沒有的事”,又來暗示玉壺春,表示北面的生意還係在他們張家身上,難道玉壺春希望江南米價暴漲?

那小姑娘絕望極了,因為她太清楚自己的分量,那輕飄飄的命,哪有一袋沉沉的米值錢?

當時玉壺春管這事的人,也是這麼個意思。

但喬逢雪回來了。他出去一趟,不知去了哪兒。

他說:“這不是玉壺春做事的方式。”

張家那人一臉不快:“那玉壺春的做事方式是什麼?”

那時季節交替,他身上不大好,病容明顯。張家那人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見他這樣子就輕慢起來。

喬逢雪也沒在意。他帶著倦容,好像已經沒力氣去在乎彆人的輕視,僅有的一些力氣,隻能將手上拎的布包往前一扔。

骨碌碌——

一顆人頭滾出來,面容凝固在驚恐上。

張家的人看清了,面色倏然變得比死了還難看。

“少、少爺……”

喬逢雪還是那樣淡淡地、疲倦地說:“這才是玉壺春的做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