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青萍真人時, 已經是夕陽西下。
她站在地上,衝那遠去的飛車揮了很久的手。
之後,她和芝麻糖一起伸了個懶腰, 才往回走。
不想回去宴會,就往小院走。她想早點回去睡覺。
想一想,線索也拿到了、她擁有的骨牌也沒暴露, 鎮鬼王那裡聯係上了,喬逢雪也沒有疾病發作的跡象……
很好, 很完美。
——這個想法,在踏進小院之後消失了。
在那開滿迎春花的院牆邊,坐著喬逢雪和鎮鬼王。那兩人相對而坐, 一個豔麗又憂鬱, 一個溫潤而清冷。
隻不過,憂鬱的那一個暫時沒那麼憂鬱,反而帶著淺淺的笑容;清冷的那一個卻遠比平時更冷,一副不大愉快的樣子。
江雪寒守在一旁,正一臉震驚,仿佛聽到了什麼無法相信的消息。
商挽琴立即問:“發生什麼了?”哪裡出事了?惡鬼作亂了?九鼎有線索了?
那三人齊刷刷將目光投來。
鎮鬼王的笑容變濃,而喬逢雪的眉頭更擰。至於江雪寒……他不重要, 忽略。
鎮鬼王站起來,漂亮的臉被鮮花映襯得更加絢麗,簡直像在閃閃發光。
“商姑娘回來了, 正好, 這事與姑娘有關。”
他語氣稱得上愉快。
喬逢雪忽然起身:“這事不必告訴……”
但鎮鬼王已經開口了。
“大周皇室有意與玉壺春聯姻。我本人今年二十有七,尚未娶親,府裡乾乾淨淨,商姑娘意下如何?”
……
“十分感動但是不必。”
“我拒絕。”
“沒有成親的打算。”
拒絕三連。
商挽琴還強調:“我已經不是玉壺春的人了, 鎮鬼王如果想聯姻,也該……”
“我問過了,喬門主不願入贅皇室。”鎮鬼王遺憾地說,“其實太女並不討厭他。”
他微一沉吟,忽然眼睛一亮:“如果商姑娘不喜歡我,其實,太女也並不討厭你。”
商挽琴:……
喬逢雪:……
江雪寒:……
男女通吃,該說不愧是大周皇太女嗎!?
鎮鬼王站起身,施施然道:“皇室雖衰落,卻總有自己的珍藏。那四句話所指示的線索,我心裡大概有數。如果玉壺春與皇室聯姻,待尋回九鼎,這太平天下,豈非有玉壺春一半?”
商挽琴雙手在胸前交叉,堅定表示拒絕。
喬逢雪握拳咳了一會兒,微啞著聲音:“鎮鬼王也見到了,我這副破敗身軀,法術能用,血脈用不得。聯手一事,玉壺春願意答應,但聯姻之事,恕在下拒絕。”
“如此……”
鎮鬼王輕歎一聲,重又憂鬱起來。他搖搖頭,自嘲道:“若是一百年前,誰會拒絕皇室的姻緣……也罷,總是時移世易了。”
他告辭離去。
出門前,他忽然轉身,看向商挽琴。
“商姑娘。”他長發如雲霧,令他神情影影綽綽,那份豔麗也如隔水之花,平添幾分神秘。他似乎在對她微笑。
“你不是已經答應,隻稱我為‘李公子’?如此便好。我並不希望,在你眼中隻是個疏遠的大人物。”
說罷,也不待商挽琴回答,他就離去了。
夕陽斜照。他衣擺殷紅如血,金色龍紋翻飛不停,如同某個未知的信號。
看著那背影,商挽琴神態平平:“好的李公子再見李公子,不管你再說多少我也是不會答應的李公子。”
然後“砰”一下關門。
回過頭,就對上院子裡另兩人的目光。
她還沒開口,喬逢雪卻說話了。
“表妹,你先前究竟與鎮鬼王說了什麼?他看上去,有些……”他遲疑片刻,吐出一個詞,“在意你。”
商挽琴謙虛擺手:“哪兒的話,在意我的人那可多了,表兄你一個,青萍真人一個……啊江雪寒也挺在乎我的,是吧江雪寒?討厭也是一種在乎嘛。”
江雪寒站在最後面,先是愕然甚至慌亂,緊接著就神情一滯,嘴角深深地往下撇去——一個不快的表情。
他沒說話,商挽琴也沒在意。喬逢雪原本很會照顧身邊人的情緒,此時卻也有些失神。
“不,那種在乎不一樣。”他慢慢道,面上顯出沉思之色,像有什麼從未想過的主意,正從心底浮現、成型,“鎮鬼王開口求娶時,是非常真心誠意的。我能看出這點。”
商挽琴本來還帶點輕鬆的笑,現在她不笑了。
晚風中傳來花香,有些過於甜膩,叫人心煩。夕陽胡亂塗抹在這座小院裡,照得喬逢雪滿身俗氣的暖意——暖意是好的,可他怎麼能這麼俗氣?
她盯著他,心想,千萬彆說出她猜的那些話。
接著,喬逢雪就說了。
“——鎮鬼王名聲很好,實力不弱,也確實像他自己說的一樣,府裡乾乾淨淨。如果嫁給他,生活會很省心。”
他看著她,神情關切,帶著謹慎與試探;就像任何一位真的關心你的長輩,試圖給你做媒時那樣。
都穿越這麼多年了,還能夢回前世被催相親的情景,可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表兄,你可真是……”她笑出來,一部分無奈,一部分是真的覺得好笑,“你至於這麼著急嗎?”
前腳剛拒絕她,後腳就忙不迭要給她找個對象,他莫非讀過什麼“治愈失戀的最好方式就是開啟一段新戀情”的奇怪指南書?
“我又不會死皮賴臉地非要纏著你。”想想過去的表演,這話顯得不太有說服力,她立即有補正一條,“反正今後不會。”
“我說不打算成親,就是真的不打算。難道隻允許你單身,不允許我單身?”
他立即道:“我是因為……”
“你的理由是理由,我的就不是?”她打斷他,“表兄,你憑什麼覺得,你的理由就比我更站得住腳?”
她朝裡屋走去,一把推開房門。片刻後,她又拎著包裹走出來,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表妹?”
“為了表示我的不滿,我決定離家出走——芝麻糖,彆愣著,帶路!”
她完全沒回頭。
哪怕身後突然響起劇烈的咳嗽聲,她也隻是腳步稍微一停。然後,她以更快的速度往外走去。
*
“……所以,你就跑我這兒來了?”趙芳棣蹲坐在涼亭裡,嘴裡叼著一根蛋卷,含含糊糊地說,“為什麼是我?”
“首先,因為你是落月山莊的少莊主,屋子肯定夠大。其次……”
商挽琴微笑著伸出兩根手指:“因為你欠我兩千兩銀子。”
“……嗚嗚!”
趙芳棣發出悲鳴,倏然沮喪如一隻落水的小狗,再沒有之前那伶俐霸道的勁兒。她嚼碎蛋卷,吧唧吧唧咽下去,才悲傷地說:“不是我故意欠你啊,商姑娘,實在是我爹他沒收了我所有的錢……”
在宴會上,商挽琴用四百兩下注,賭九鼎的線索。她贏了,應該得到兩千兩銀子。
然而,趙芳棣卻給不出來。
“誰讓少莊主要背著莊主,搞什麼賭局呢?”商挽琴雲淡風輕,保持微笑,卻強調似地推出兩根手指,“總之,我是你欠了兩千兩銀子的大債主!”
趙芳棣用可憐的狗狗眼神望著她:“商姑娘,寬限……”
商挽琴不為所動:“少莊主甚至連我的四百兩本金都還不回來!”
趙芳棣幾乎要潸然淚下:“不不不我會還的,隻是爹說要給我個教訓,讓我自己還錢……我我我先還了幾位玉級的大佬,手頭實在沒錢了啊——!”
商挽琴冷酷道:“那就賣了少莊主的首飾和衣服抵債。”
“實不相瞞,”趙芳棣沉痛地說,“這些東西也已經抵給其他債主了……”
旁邊一人舉手:“是的,就是我。”
深紅長裙的少女,挽著優雅的發髻,端莊坐在一旁,含笑望著她們。說是“少女”,其實她比商挽琴還要大一歲,隻是她五官精致又英氣十足,同時具備少女的鮮亮與少年的清爽,簡直是撲面而來的“魅力”二字。
這一位,就是大周的皇太女。
從她說話時沉穩的語調、充足的氣息來看,她一點沒有身體欠安的模樣。
皇太女微微點頭:“抱歉,因為皇叔不讓我多見陌生人,怕我遭遇危險,所以對外一概托詞不見。但商姑娘,我並不討厭你。”
這句話讓商挽琴想起傍晚時的鬨劇,當時鎮鬼王居然開玩笑,說什麼皇太女也並不討厭她。
如同看穿了她的想法,少女面上的笑容擴大。她注視著商挽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動人。
“皇叔沒有說謊,那確實是我的原話。”她安然道,“喬門主是玉壺春之首,不大可能入贅,而商姑娘與喬門主關係密切,又隻身一人、沒有牽掛,還得到了青萍真人的青睞,我為何不能考慮?”
商挽琴:……
她緩緩指向自己的鼻尖:“太女,你知道我是女的吧?”
皇太女微笑:“嗯,沒關係。”
商挽琴:……
趙芳棣在旁邊乾笑,遞來一盒蛋卷:“吃點心吃點心吃點心……那個,不好意思啊商姑娘,我表妹就是這樣的,要不是為了皇室使命,她其實更喜歡女孩子,她肯定是對你有好感才……嗷!表妹為什麼踢我!”
皇太女一臉無辜:“啊,表姐在說什麼呢?”
商挽琴保持著嘴微張的姿勢。
等等,原著裡你和厲青鋒不是官方CP嗎?想當年她還憤憤不平過,為什麼皇太女又美又強又專情,厲青鋒還要憑借他那張帥臉到處招惹桃花,可如今……原來皇太女是百合嗎?
趙芳棣看她神情略呆滯,連忙拍她一下。
“商姑娘,你不會和那些世俗之人一樣,覺得我表妹有什麼問題……吧?”她突然帶上了一點威脅的神態,“要是你往外說我表妹的壞話,我就、就……我就催眠你,讓你忘記今天的事!”
皇太女卻很淡定:“表姐,商姑娘肯定不是那種人。”
趙芳棣恨鐵不成鋼:“呸,我看你就是被美色蒙了心!”
“哪有的事。”
“明明就有!”
商挽琴咳了一聲,打斷那兩姐妹的對話循環。她舉起手裡的蛋卷,嚴肅道:“我對天發誓,雖然我隻喜歡男人,但我發自內心地認為,每個人都有選擇伴侶的自由,無論男女老少。”
那兩姐妹看她片刻,齊齊笑起來。
“看,表姐,我就說,商姑娘不是那樣的人。”皇太女站起來,“商姑娘,我名叫李棠華,既然你叫皇叔都叫他‘李公子’,便稱我為棠華吧。”
趙芳棣立刻評價:“要是對應的話,不該叫你‘李姑娘’嗎?好好好你彆悄悄瞪我……商姑娘,你也叫我芳棣吧。”
棠棣之華,從前是形容兄弟之情。但是,如果都有太女了,為什麼不能有如棠棣繁盛美麗的姐妹之情?
商挽琴喜歡她們的名字,也喜歡她們坐在一起時的親昵神情。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那麼,你們可以叫我挽琴。”——僅僅是一個名字,不至於是朋友吧?她並不想交朋友。
然而,那兩個人卻像得到了某種訊號,笑容都盛放開來。
她們走過來,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
“以前我們羨慕過,話本裡的男主角路遇貴人,就結拜為兄弟,從此名義上多了個好兄弟,其實是多了個靠山。”趙芳棣說。
“所以,我們那時約定,今後遇到喜歡的姑娘,也要和她結拜。”李棠華接著說。
商挽琴:不妙。
但她沒法反應,手已經被她們拉起來。
“結拜玩玩,如何?”趙芳棣說。
“義結金蘭,也是一樁雅事。”李棠華說。
商挽琴乾笑:“這太突然了!而且,我還是少莊主……是芳棣的債主啊,哪有和債主結拜的?”
趙芳棣立即換上狗狗眼神:“妹妹,既然以後是姐妹,不如免去姐姐的債……”
“不行。”商挽琴瞬間面無表情,甚至有點痛心疾首,“我也很窮的!”
李棠華微笑:“挽琴不必擔心,你看,我是她親表妹,但也是她債主。”
趙芳棣:“嗚嗚。”
商挽琴還想說什麼,但兩個女孩兒都有閃閃發光的、興奮的眼睛。她感覺到,她們似乎真的隻將結拜這事當個遊戲,而遊戲的意思,就是“並不當真”。
如果不當真,那也沒什麼吧?
她暗中歎了口氣,露出笑容,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趙芳棣拿過蛋卷盒,鄭重地數出三根,又三根,又三根,接著分彆遞給她們。
“看,就像這樣,雙手拿著蛋卷,對著月亮的方向拜三拜,立誓說……”
商挽琴:“蛋卷?”
李棠華:“我覺得有點奇怪。”
趙芳棣恨鐵不成鋼:“重要的是感情,不是手裡的東西!你們兩個,怎麼這麼庸俗!”
商挽琴不禁與李棠華對視一眼。
兼具帥氣與美麗的皇族少女,露出一個小小的、調皮的微笑。
“那就這樣吧,挽琴?”
商挽琴聳聳肩:“隻能這樣了。”
一人三根蛋卷,對著月亮拜三拜。
拜完了還能吃掉蛋卷,一點不浪費。
一邊吃,趙芳棣突然冒出一個新的注意:“挽琴妹妹啊……”
“不要加‘妹妹’兩個字,有點肉麻。”商挽琴哆嗦了一下,“顯得你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惡少。”
趙芳棣嘿嘿一笑,聲音卻更肉麻起來:“挽琴妹妹啊——既然我們都是姐妹了——那兩千兩銀子的債——不如打個折啊——”
“……窗都沒有。”
“挽琴妹妹啊——”
“拒絕。”
“挽琴妹妹啊——”
商挽琴看她片刻,豎起一根手指:“可以少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