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落月山莊(1)(1 / 1)

商挽琴是第一個來到玉壺春門外的人。

她蹲在門口, 一邊等其他人來,一邊認真思索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千絲樓一直跟蹤她,是不是說明, 喬逢雪真的在暗中懷疑她?如果懷疑, 有多懷疑?

假設——假設, 喬逢雪有哪怕一點點懷疑她, 她該怎麼辦?

是不是……和他保持距離會好一點?

商挽琴越想, 越覺得有道理。

對啊!人嘛,相處越近,越容易發現一些不對勁的細節。

她的目標,僅僅是幫喬逢雪拿到九鼎、消滅蘭因會,其實沒必要和他相處太好吧?稍微拉開一點距離,才更方便做事。

“啊啊啊啊……!”

商挽琴蹲在門口,使勁揉頭發。芝麻糖蹲在她肩上, 頭一點一點的,掙紮在清醒與沉睡之間門。

她傻了!她為什麼一開始沒想到!都是被蘭因會那個“勾引喬逢雪”的任務害的!不知不覺就處太近了!

當然當然,也不能太遠, 不然就沒法跟著了……但至少不能讓他太關注她吧。

其中分寸, 可真是難以把握……但必須把握。

知錯就改!

商挽琴決定, 必須跟喬逢雪拉開一點距離!至少,要儘快讓他把千絲樓調走,彆再日夜跟著她了,搞得她連隻磷火蟲都放不出去。

剛下定這個決心, 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表妹?你蹲在這裡做什麼?”他有些驚訝, 又帶了一點笑意,“把頭發揉這麼亂,是想扮成小乞兒, 在玉壺春門口乞討麼?”

她抬起頭,隻見他手掌落下,輕輕落在她頭頂。

沒錯了,就從細節開始做起!

商挽琴猛一下跳起來,往旁邊蹦了兩蹦。動作突然,芝麻糖都被驚飛起來,撲棱棱半天,最後重新落回她肩上。

喬逢雪的手摸了個空,隻能停在半空。他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抬起目光,靜靜地看著她。

商挽琴背著手,不自覺握成拳,隻面上若無其事:“表兄你來啦!我都等你好久了……江雪寒也來了?哦哦,你帶了不少東西啊,一定是幫表兄拿了吧,真是辛苦你照顧表兄了……”

一邊念叨,一邊就順理成章地湊到了江雪寒那邊。

江雪寒是跟著喬逢雪出來的。他抱著劍,手裡拿兩個包裹,還拎了一盞風燈。他正忙著低頭點燈,沒看見剛才的一幕。

聽見商挽琴的聲音,江雪寒頭也沒抬,隻隨口問:“你手裡空不空?空的話,幫我拿一下燈?”

“行啊。”見他接話,商挽琴悄悄鬆口氣,抬手接過風燈,又半開玩笑道,“指使我做事要給報酬啊。”

江雪寒嘴角一抽:“什麼?那你彆拿了……”

兩人的對話很自然。

商挽琴更是自然而然地,就和江雪寒並排走了。

喬逢雪下意識想叫她一聲,但見他們談笑自如,忽然又覺得,自己開口會打破那種和諧快樂的氣氛。

他手指一點點收攏,最後徹底收回手,獨自走在前面。

隻說一句:“走了。”

語氣淡淡。

唯有掩藏在大袖下的手指,緊緊攥了起來。

江雪寒抬頭一看,發現他走遠了好幾步,連忙追上:“門主,等等我!”

他心中有種奇怪的愧疚,總覺得今天冒出了那些不該有的念頭,是對不起門主,此刻急切地想要表現自己、證明自己。

但無論喬逢雪還是商挽琴,都沒發現這一點。

喬逢雪走在最前面,江雪寒追在他身後。

商挽琴慢吞吞跟上,走在最後面。

走了一會兒,喬逢雪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麼。但之後,他走路的速度變快了。

沉默裡,三人行至城外。

原野茫茫。沒有了城市的燈火,天地間門的黑暗昏昏沉沉,好似能吞噬一切。

此時,忽有鈴聲響起。

“來了。”喬逢雪抬起頭。

商挽琴以前沒接觸過落月山莊,心中也有些好奇。她跟著抬頭,迎來一陣風,吹得她側頭閉眼。

等再睜開眼時,就見兩輛馬車憑空出現。

它們從天而降,樣式古樸,立著華蓋,各由兩匹黑色的馬拉著。兩名車夫坐在車前,手裡握著韁繩。

等它們落下,才看清,那兩匹黑色駿馬不是活物,而是黃銅和木頭做成的機械。它們脖子上都拴著一枚鈴鐺,剛剛的鈴聲就來自於它。

兩名車夫披著鬥篷,隻露出一截下巴。

“落月山莊,恭迎客人。”

他們齊聲道。

喬逢雪點點頭,忽道:“為何有兩架車?”

兩名車夫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道:“玉壺春收到了兩封請柬,自然有兩架車。”

“如此。”喬逢雪側頭,“那麼,雪寒,你和……”

商挽琴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這麼說我也有一輛單獨的車?不錯嘛,落月山莊做事就是大氣!喂,江雪寒,你要好好照顧表兄,保護好他的安危!”

說罷,她就跑到其中一輛車邊,跟車夫打了個招呼,敏捷地跳了上去。

“這還用你說!”江雪寒先是下意識應了一聲,然後覺得不對,趕快去看喬逢雪。

“門主,您看……”

喬逢雪默然片刻,轉身登車。

“也好。”

江雪寒看著他的背影,遲疑片刻,往邊上挪了兩步,來到商挽琴那輛車的邊上。他抬手扣扣車沿,自以為小聲地說:“商挽琴,你是不是和門主吵架了?門主身體不好,你不要惹他生氣。”

“我才沒有。”商挽琴探頭出來,神情鎮定,“肯定是你哪裡沒做對,他才不開心的。”

“是嗎?”

江雪寒想起傍晚的溫香、傍晚的柳樹,和傍晚的自己,心中忽然打了個突。

他閉上嘴,立即上了另一輛車。

駕——

兩輛馬車同時起飛。

望著撲面而來的雲氣,商挽琴暗暗心道:老喬,對不起啦,不過,稍微拉遠一點距離,對我們都好。

這樣的話……

假如將來真有一天,她保不住自己的偽裝,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來自蘭因會、抱著要害他的目的,到那個時候,他至少不用太過失望。

而另一頭,喬逢雪坐在車內,始終沉默不語。江雪寒和他說話,他就淡淡一笑,仿佛在聽,其實一直走神。

他想:為什麼?之前還好好的。而現在,她竟更寧願和雪寒說話。

是發覺雪寒那搖擺的心思了?她怎麼不想想,這樣心思搖擺之人,又何必考慮!

不,還是說……

她察覺什麼了?

是淩言冰的事,果然他做得太突兀?還是其他哪裡的細節沒做好?

喬逢雪反複揣測,都沒有結論。最後,他隻能無奈一笑:是啊,她仰慕的一直是那個溫柔高潔、心懷眾生的表兄。所以……

這個兄長,他還要設法當得更好一些,才好。

*

商挽琴並不知道,喬逢雪也在思緒起伏。

至於她自己那些思緒……

對不起,上車後不久,她就給忘了。

她光記得一個“我要和喬逢雪保持點距離”的結論,至於那些糾結的、自嘲的、不無傷感的小心思,她基本忘了個乾乾淨淨。

沒辦法呀,會一直沉浸在情緒內耗中的人,早就被蘭因會的養蠱式教育碾成渣渣了。如果不學會迅速拋開情緒,她沒可能活著坐在這裡。

而既然她現在活生生、好端端地坐在這裡,還能扒著車邊緣往下看,她就看得津津有味,將“活在當下”四個字貫徹了個十足十。

落月山莊的車很古老,四面透風,但實際上,風是吹不進來的。車裡明顯刻了陣法,溫度宜人。

車飛在天上,和雲霧挨得很近,但並沒有離天空更近。

商挽琴抬著頭,很仔細地研究了一會兒天空,琢磨了好一會兒:這個世界也是地球嗎?外面也是宇宙太空嗎?如果能造出火箭啥的,是不是也有可能核平蘭因會?

……可恨上輩子是個文科生!

她研究完天空,又去研究地理。她試著觀察路線,想看看落月山莊究竟在哪裡。但很可惜,地面全是黑沉沉一片。沒有電的世界裡,夜晚的大地是純粹的黑色。

商挽琴趴在車邊,努力回憶了一會兒上輩子看過的“夜晚城市燈光圖”,那些明亮的燈光如星球的呼吸,璀璨地昭示城市和人類的存在。

不像這裡,隻有黑暗和黑暗中的惡鬼。這個世界裡,人類多麼渺小和脆弱。

她看著看著,漸漸怔怔起來。

“表兄,你有沒有見過……”

她想說什麼,回頭看見車內無人,才想起來,喬逢雪在另一輛車上。整個車廂裡,除了她,就是一隻呼呼大睡的銀色小鳥,睡得還吧唧吧唧嘴,再翻個身。

商挽琴看著空空的車廂,看了好一會兒。

最近幾個月,他們都住一個院子,天天都能見面、說話。她好像有點習慣了,無論什麼都和他分享一下。

分享……以前是不是有誰說過,分享是情感的開始?

商挽琴笑了笑,有點得意地想:嗯,果然拉開距離是正確的。差一點點,她又要不知不覺陷進去啦。能懸崖勒馬,不愧是她!

*

落月山莊竟然是一座島。

而且,是懸浮在半空的島。

這麼說可能有點太誇張,實際上,它更像是一大塊岩石,略略懸浮在山頂上。岩石上建築群立,飛瀑如練,間門或綴著大大小小的池塘,其中生有蓮花無數,美輪美奐。

剛過朔月,今夜月光微渺。但能夠想象到,當十五的圓月從落月山莊背後升起,那景象會何等壯麗。

不斷有黑馬拉著的飛車,從天上降落。

來客不少,全都滿口讚揚落月山莊“鬼斧神工、深得天地之妙”。

商挽琴他們到得比較早,等在一邊,聽了不下二十次類似的讚揚。

聽多了,她就有點膩味,心道:不過是個障眼法而已。在周邊刻上大型陣法,就能讓落月山莊的底部“消失”,看起來就像懸浮半空。而實際上,這片建築就是建立在山巔,牢牢坐落在泥土和石頭上呢。

這麼想著,她就拿胳膊肘碰碰江雪寒,低聲笑道:“你看出來沒?這裡的障眼法……”

還沒說完,便聽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

“這裡的障眼法用得巧,好似真的懸空浮起。太女,回去之後,不若臣也為太和殿設一座類似陣法,彰顯大周威嚴。”

這道男聲低沉,充滿了憂鬱,讓人一聽就覺得說話的人十分疲憊。但矛盾的是,他聲音裡又有一種特彆的莊嚴,令人難以忽視。

另一道柔細女聲響起,溫順道:“皇叔說這樣好,那就這樣做。”

再一看去,就見一名青年男子,身穿深紅束身長袍,下擺繡金色龍紋;腰間門一條玄黑刺金腰帶,掛著一長一短兩枚玉佩。他沒有戴冠,隻將長發鬆鬆束在腦後,露出一張憂鬱的側臉。

他身邊有一名頭戴冪籬的女子,看身形還是少女。她也身著深紅長裙,腰墜玉佩,行止優雅。

深紅,是大周皇室的顏色。

大周皇室也來了?商挽琴第一次看見皇室中人,不免多看兩眼。

忽然,那青年轉過臉,也看了來。

和憂鬱的聲音不同,他竟然有一張極其精致的容貌,堪稱豔麗。隻不過,那種深深的憂鬱縈繞在他眉眼間門,讓他看起來好似一隻冰裂紋的花瓶,隨時會碎。

他的目光落在商挽琴身上。

接著,他竟然對她笑了一笑。

一瞬間門,周圍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也發出了低聲的議論。

——那是……

——大周皇室的那個人?

——不錯,他身邊的就是皇太女,他就是……

青年遙遙一拱手。

“沒想到,這裡也有能一眼看穿障眼法的才俊,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他在笑,眼中憂鬱卻不減,不知到底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和人說話。

他搖搖頭:“天下人才濟濟,卻不再是我大周臣民。何其可歎!”

說罷,他歎息兩聲,帶著身邊少女走開了。

商挽琴看著他背影,自言自語:“那是誰?”

“大周第三代鎮鬼王,李憑風。”

商挽琴抓住關鍵詞:“第三代?”

“不錯,自從大周失去九鼎、龍脈毀損、惡鬼頻出,便封了鎮鬼王,期望鞏固江山。這名頭傳了三代,大周卻越發衰落,隻剩個空架子了。”

喬逢雪走到她身邊。因為落月山莊位於山巔,風冷露重,他重新披上了厚厚的裘衣,那毛絨絨的觸感碰在她手上,令她一瞬回神。

“表兄?”

他對她微微一笑,溫柔道:“彆在意李憑風的話。那不過是末路之人的囈語,不必放在心上。”

商挽琴眨眨眼,對他一笑:“嗯!我隻聽他誇我是人才,彆的都不聽!”

他點點頭,正要再說什麼。

她卻像不經意地走開,嘻嘻哈哈地去催落月山莊弟子:“走了走了,快帶我們去房間門,都多晚了,我表兄可需要好好休息呢……”

她的背影投在地面,恰恰落在他們之間門。他垂眼去看,見兩人的影子重疊,而後她的影子遠去,像一顆水滴離開了另一顆水滴。

他神情漸淡,心想:不行,不能這樣。

他不喜歡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