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歸想,商挽琴動作卻毫不遲疑。
她上前一步,一把拉開溫香,不顧後者錯愕的神情,伸手去拿藥碗。
就在她手指碰到藥碗邊沿的時候,另一隻手搭在了碗邊;他的一隻指尖恰恰好覆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垂著目光,看見他的指甲蓋是修長的、接近方形的形狀,甲蓋下呈現出淡淡的白紫色;一種不健康的色澤。
喬逢雪伸出手,拿住了那隻藥碗。他已經不再咳嗽,略皺著眉,眼神裡寫滿了不讚同。
“表妹,你失禮了。”他一手抓著碗,另一手捏著帶血的帕子,緩了緩嗓子裡的啞意,才斥責,“你該給溫香道歉。”
商挽琴沒吭聲,手裡一個用力,想把藥碗搶過來。但他也不動,手中力道很大,捏得那隻藥碗也不動如山。
她看他一眼,還是沒作聲,卻陡然一個彎腰、低頭,就著他手裡的藥碗就喝了一大口,還發出一聲響亮的“吸溜”聲。
“商挽琴!?”這是江雪寒,他的語氣是驚訝和迷惑居多。
“你在做什麼!”這是溫香,她的語氣在驚訝之外,還有明顯的緊張甚至驚恐。
“……表妹!”
這是喬逢雪。他明顯反應比其他人慢一些,而語氣除了緊繃一些之外,聽不出更多的意味。
短短一瞬,商挽琴作出了上述判斷:江雪寒不知情,溫香有些問題,喬逢雪……看不出來。
清苦的藥汁在口腔中彌漫。她用舌尖一卷,分辨著其中的藥材:天星葵,玉芝草,岩心沙——這個分量不多,應該隻是藥引,還有……
她快速作出判斷:溫養身體的藥方,沒什麼壞處。
藥沒問題,所以不是溫香?那她慌什麼。
她鬆開碗,後退一步,抬手擦擦嘴角:“你們都瞪我做什麼。”
不等彆人說話,她又緊接著說:“我先解釋,我看表兄咯血,一時心急,怕藥裡下了毒,乾脆以身試藥。那如果我也出了事,就能證明藥有問題,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又看向溫香,一臉真誠地說:“當然,我沒有指責你下毒的意思啊,溫香姑娘,還請你見諒,不要怪我。”
幾句話一說,原本揚眉想要指責的江雪寒,還有原本作出委屈模樣的溫香,一時都噎住了:對方解釋得合情合理,又態度良好地道歉,他們如果再出聲,豈不顯得無理取鬨甚至心虛?
於是,溫香生生變了表情,也勉強微笑起來,溫聲道:“哪裡,商姑娘憂心門主,我們都明白……怎麼會怪商姑娘呢?”
江雪寒一聽,覺得溫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也真誠地說:“溫香姑娘說得對。商挽琴,你也是心急門主,沒人會怪你的!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完全沒注意,當他說出那句“沒人會怪你”的時候,溫香神情微變,甚至不得不垂下頭,才能掩去異色。
她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心想:怎麼回事,江雪寒不是一直很看不上商挽琴麼?怎麼聽他的口氣,現在像是很相信她了。明明才過去幾天……
她悄悄抬眼,窺向商挽琴,沒想到正好目光碰了個正著。那少女風塵仆仆,顯得沒那麼好看了,可當她突然對她燦爛一笑,就是連窗邊的陽光都被襯得黯淡下去。
溫香心裡打了個突,趕緊移開目光。
她心裡有些不平:憑什麼?這人過去劣跡斑斑,憑什麼她說幾句貌似有道理的話,就要讓人刮目相看?江雪寒也真是,平時一副傾慕自己的模樣,居然臨陣倒戈。
還有門主,門主他……溫香緊抿嘴唇,眼神矛盾,又隱隱有些懼意。
喬逢雪一直沒說話。
從剛才到現在,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商挽琴身上,緩慢地眨著眼,似乎想什麼想得太入神,連眨眼都快忘記了。
他看見江雪寒也在看她。他這位心腹愛將,正有些嘮叨地關心她,反複說什麼“你如果有不舒服千萬彆忍著”、“要不要讓溫香姑娘給你把把脈”,而她明顯有點不耐煩,先還勉強應付了幾句,最後就直接說“江樓主你好囉嗦”,再把目光轉向他。
她有一雙眼尾上揚的杏核眼,大而明麗,認真看人的時候,眼中像有波光蕩漾。
“表兄,你還是先彆喝藥了吧?”她說。
直到這時,喬逢雪才略吐出一口氣,稍稍移開目光。他剛才看她看得有些久,甚至覺得江雪寒念叨的樣子有些婆婆媽媽的、很煩人,但具體為了什麼這樣心煩,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大概隻是關心……這個表妹,比親妹妹也不差什麼的。
“也好。”
他放下藥碗,又低聲咳了兩下,站起身:“既然你們擔心,我不吃就好。原本也隻是溫養的藥,斷了也就斷了。”
“門主……這藥,我絕對沒有……”
溫香的臉色有些發白。
喬逢雪看她一眼,淡淡道:“我並沒有懷疑你,溫香。”
溫香微紅了眼眶,慢慢點頭,又垂下眼簾,手裡絞緊了帕子。
“藥的事情就到此為止。拂雲門中並無危險,太大驚小怪,未免太過失禮。”喬逢雪又對另二人說道,“雪寒,你擅離職守,回去要自己領罰。”
“是,屬下遵命!”江雪寒老老實實認錯,接著又驚喜抬頭,“這麼說,門主允許屬下跟著了?”
喬逢雪笑了笑:“你來都來了,難道我還將你扔下山穀不成?”
江雪寒大聲“哎”了一聲,興奮得宛如一隻狂搖尾巴的大狗。
喬逢雪微笑加深了些許,旋即卻收斂起笑意。
他看向商挽琴:“表妹,至於你……”
商挽琴立即低頭認錯:“我懂我懂,我不該偷偷跟出來,不該破壞江雪寒施法、帶累了他,不該慫恿他偷偷上山,不該懷疑溫香姑娘下毒。對不起,表兄,我錯了。”
喬逢雪沉默片刻。他剛才其實是想問,她來的路上有沒有遇見什麼危險,江雪寒是不是沒有能夠保護好她,她看上去風塵仆仆,竟然還遇到了那隻靈獸……
現在她乖乖認錯,他才想起來,對了,其實他應該先斥責她幾句,這是玉壺春門主的職責之一。
“你知錯了?”他心裡有些莫名的低沉,面上卻淡淡,“下次還敢的那種?”
商挽琴清清嗓子:“表兄,你想聽好聽的真話,還是不怎麼好聽的假話?”
他擰起眉毛,覺得自己應該嚴厲一些、真正訓斥她幾句,但最後他隻是搖搖頭,說一句“你啊”,便站了起來。
“回去再和你計較。”
“好的,回去再和我計較。”商挽琴很好脾氣地點點頭,“可表兄,你身體是大事,正好我們在拂雲門,聽說青萍真人醫術一絕,你何不請她看看?”
“青萍真人,她老人家……”喬逢雪露出一絲無奈,欲言又止,“這件事之後再說。”
他偏頭看看天色,抬腿往外走去:“我要去看看言冰,你們自去安歇罷。溫香,走了。”
杏黃衣裙的姑娘立即應了一聲,臉色陡然亮起來,快步跟了上去。
商挽琴立即道:“我也去!”
那可是淩言冰,劇情裡活到十年後的反派,他利用玉壺春的勢力,為蘭因會鞍前馬後,當足了倀鬼。
如果有機會,她非常願意現在給他一刀,提前終結了這個禍害。要知道,劇情中金陵城百萬人口無一存活的慘劇,也有淩言冰的一份力。
喬逢雪沒阻攔,隻是有些詫異:“你去做什麼?”
溫香也回頭看她,終於微微皺眉,顯出一縷不悅,不再是那溫柔帶笑的好好模樣。她大概以為她又要去爭風吃醋,可這次真的不是。
商挽琴同時對他們二人微笑,努力演出善意:“聽說淩言冰是個了不起的驅鬼人,我也想見識一番!”
“是麼?”喬逢雪有些懷疑地看著她,又掃一眼江雪寒,見他也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微微搖頭。
“都來吧。”他說,“隻一點,言冰需要靜養,你們不能擾了他。”
*
讓商挽琴有些失望的是,在她想象中,那個“窮凶極惡、背信棄義、口蜜腹劍的小人淩言冰”,現在隻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他住在向陽的一間屋子裡,床靠近窗邊,通風和采光不錯,但是又不會被太陽直曬。
青萍真人說:“這是喬小友的主意,說這樣會讓病人更舒服。”
傳說中,這位拂雲門門主神出鬼沒,連本門弟子都很少看見她,但現在她坐在病床邊,一邊為淩言冰把脈,一邊笑道:“喬小友重情,像他師父。”
“您過獎了。”喬逢雪彬彬有禮地說。
溫香適時地插話,含笑道:“門主為了救治友人,專門請托了青萍真人,真人也慈悲為懷,不僅為淩公子診脈,還指點我不少。”
她是在對江雪寒解釋。江雪寒也很信服她的說法,聽得連連點頭、眉眼帶笑,卻又想極力忍著,隻有眼睛閃閃發光。
商挽琴終於反應過來,恍然:原來江雪寒喜歡溫香啊,難怪他對自己態度不好。
她安靜地站在一旁,觀察著床上的男子。
那人滿臉胡茬,卻能看出年紀不大,肯定不超過三十歲,眉毛很濃、鼻梁很高,是一種開闊大氣的長相,屬於人們第一眼會下意識覺得“這是個好人”的類型。
他床邊還趴著個孩子。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穿著外族的服飾,額頭上勒著一條繩子,上面鬆鬆綴著綠鬆石,作為額飾。
少年模樣是一種冷淡的精致,左眼戴了個黑色眼罩。他一直緊緊盯著床上的淩言冰,顯然關切非常。
這就是主角。
商挽琴忍不住側頭,看了一眼肩上的芝麻糖。這小鳥正蹲在她左肩,垂著頭,睡得香香的,絲毫沒有對主角表現出什麼特殊的興趣。
可她記得,原著裡是小鳥主動跟上主角的。難道誰在那時候救了它,它就認誰?這麼一想,它完全就是隻雛鳥嘛。
在她沉默的時候,青萍真人已經開始為淩言冰施針。她做得很輕鬆,時不時還側頭告訴溫香,說這個穴位如何、那裡施針的技巧是什麼。
看著看著,商挽琴不禁冒出一個疑問:
如果主要為淩言冰治療的人是青萍真人,為什麼書裡他會對溫香一見鐘情,一直念念不忘說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再怎麼看,他也該對青萍真人感激涕零才對啊。
商挽琴有點迷惑,決定繼續觀察。
怎麼辦,越看越想捅淩言冰一刀……不行不行,現在眾目睽睽,要捅也要等夜深人靜的時候……
正當她腦內天人交戰時,原本安靜的房間忽然多了幾聲低呼。
“淩大哥!!”
“他醒了!”
“淩公子,你感覺怎麼樣?”
商挽琴也忍不住靠近幾步,正好看見那胡子拉碴的青年緩緩睜眼。
他眼神有些失焦,好一會兒才慢慢聚攏。然後,他又明顯迷茫了一會兒,才漸漸清醒過來,有些吃力地開口:“我……還活著?”
他慢慢看著四周,先是對床邊的孩子費力笑了一下,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又看向喬逢雪。後者沒有圍在床邊,而是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甚至比商挽琴還要遠一點。
也直到這個時候,喬逢雪才開口。
“言冰。”
他隻說了這兩個字。他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多半的神情都隱在陰影裡;隻有唇角慢慢勾起,似乎是個欣慰的笑。
“你終於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