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各表一枝(1 / 1)

她默默一會兒,“哦”了一聲:“好吧,那就快走。”

她反應平淡,讓江雪寒吃了一驚:“你不生氣?”

“我氣啊。”

商挽琴踢飛了路邊一小截枯枝,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可我現在又沒辦法。還是不氣了,省得氣壞自己。”

她想,她早就調整好心態了。又不是真的打算當個為愛發瘋的惡毒表妹,彆演著演著,真把自己搭進去了。

原著裡都說了,喬逢雪對溫香癡心一片,哪怕後來她聽信讒言、離他而去,還聽丈夫的話,給他布置陷阱、想要害死他,他都癡心不改。

多年後,他臨死之前,也仍喃喃出心上人的名字,還含著微微的、溫柔的笑,哪怕彼時她早已嫁做人婦許久,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大概這就叫真愛?

她就做不到。她是個睚眥必報的普通人,要是她的心上人敢背叛她,她隻會反手捅回十刀,還要嫌人家死得太快。

所以……

就這樣吧。她掙她的命,他搞他的虐戀情深。真女人就要在暗處背負一切,這就叫人類的尊嚴!

商挽琴覺得自己心態好極了,掛著甜甜的笑,踩著“窸窸窣窣”的動靜,順暢而快速地下山。

江雪寒在她背後跟著,還嘮叨:“你看,我說什麼?門主和溫香姑娘就是天生一對,外人就算非要搗亂,也改變不了什麼……”

“江樓主,你好囉嗦。”商挽琴頭也不回地說。

“都說了我不再是樓主……”江雪寒聲音一滯,懷疑地提高聲音,“這次你真的在諷刺我吧?”

商挽琴隻是哈哈笑。

江雪寒氣得閉上了嘴。會想安慰商挽琴,他一定腦子壞了!

但因為提到了溫香,他忍不住就想起來大半年前受傷的事,想起模糊中聽見的那些鼓勵他的話,忽然也惆悵起來。

他很懷念那模模糊糊聽見的話語,讓他覺得自己被需要,也被支撐。可溫香姑娘不承認那是她,或許是不想與他牽扯太深……

江雪寒悵然,忍住了一聲歎息。

不過,記憶中的語氣確實不大像溫香姑娘。非要說的話……

他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反而和今夜的商挽琴有點像。

*

從首丘山到翠屏山,和從金陵城到翠屏山,是兩條不同的路線。

江雪寒原本想趕著去喬逢雪那條路,最好能悄悄緊跟在側,確保他和溫香的安全……

但出門在外,總有意外。

他們路上遇到了幾次惡鬼,還遇到了幾次同行求助,不得不停下來幫忙,耽誤了一些時間。

最後一算時間,實在不夠更換路線,還是直接追去翠屏山更好。

對此,商挽琴一開始挺不樂意的:“我們趕時間!這一耽誤,萬一表兄出事了,你怎麼負責?”

江雪寒卻很堅持:“門主有令,門中弟子遇鬼,力所能及就必須出手。遇到驅鬼人求助,也是如此。事關玉壺春名聲,我不能置之不理!”

商挽琴立即道:“我已經不是玉壺春的弟子了!”

江雪寒一噎,隨即果斷道:“可你是門主表妹,更不該墮了他的威名!況且,我還是玉壺春的弟子!你自己法術不精,不敢上前,莫要以為我也如此……”

商挽琴被他囉嗦得頭痛,心想:當個好人,果然比當個邪道殺手要麻煩多啦!

但當她自己一轉頭,看見那些被惡鬼吃了家人、害怕又憤怒的人們的表情,還有不明所以、哭著喊“娘親快回來”的幼童,就很難再說出一句阻止的話。

她認命道:“快快快!”

算了,誰讓這就是喬逢雪帶領的玉壺春呢。

兩人一路磕磕絆絆,還算順利地到了翠屏山。這是他們離開金陵城的第五天。

“……你算算,表兄他們到了沒有?”商挽琴手裡捏個燒餅在啃,騰不出手,隻用胳膊肘輕輕一碰江雪寒,含糊地說。

經過這一路,他們已經熟稔不少。還是彼此嫌棄,但也多了點自在隨意。

江雪寒也在啃燒餅,同樣有點含糊地說:“算過了,門主如果路上不出意外,應該已經進山了。”

“進山了?這麼快!?”商挽琴提高聲音,差點被芝麻嗆到,咳了幾下,“不行,我們得快點走!都怪你,我就說你管太多閒事了!”

她幾口吃完燒餅,將油紙往邊上一扔,抹抹嘴就走。

看她心急火燎,江雪寒有些奇怪:“你到底在急什麼?就像肯定門主會出事一樣。”

“我……”

商挽琴編出一句:“我怕他出事!畢竟他和溫香在一起呢!溫香都能給我下毒,指不定也會給表兄下毒!”

江雪寒立即反駁:“胡說八道,溫香姑娘才不是那種人!”

“反正快點走就對了!”商挽琴胡亂應了一句,跑了幾步,又轉個方向,“等等,先問問山下的人,有沒有見到表兄他們,免得錯過。說不行他們也耽誤了行程呢?”

他們身處翠屏山山腳的小鎮。這裡平常不乏行商往來,人氣旺盛,也比較富裕。

居民們不需要成日裡為生計勞作,也就多了許多的閒心,能夠圍著他們說許許多多的閒話。

見他們要打聽消息,居民們才不搭理,而是先顧自盤問了一遍“你們從哪兒來”、“到翠屏山去做什麼”、“是不是壞人”,甚至八卦了一下“姑娘你容貌不俗,怎麼找了個破相的夫君”……

江雪寒聽得臉色發青,卻又不能對普通人發火,在一邊憋悶。

商挽琴有點幸災樂禍,解釋:“我們隻是同門。”

“同門?就像你們要找的那神仙似的公子和姑娘?那公子騎了一匹好威風的黑馬,蹄子雪白著,後頭還拉了一輛挺漂亮的車,車上有個說話和和氣氣的姑娘……”

總算說到正題了。

居民們七嘴八舌地描述,眼睛裡迸出“看見神仙人物好開心”的熱烈光芒。

商挽琴立即道:“他們果然來過?那也是我們的同門。”

“昨天就上山去啦!”

居民們覺得他們不像壞人,鬆了口,告訴了他們答案。

兩人道了謝,拿上因為打聽消息而不得不買的小零小碎,匆匆忙忙往翠屏山去。

很快,他們看見了山門,也看見一條石板砌成的道路蜿蜒向上,探入青青山林。翠屏山位於西南,即便是寒冷的正月,山上也一片枯淡的綠意。

山門前修了小房子。今天太陽很好,照得屋頂串串的瓦片鋥光發亮,像過多的魚鱗。

窗邊有人影晃動。

“翠屏山是拂雲門的地盤,那想必就是看守山門的弟子。”江雪寒說,“拂雲門和玉壺春交好,隻要表明身份,想上山應該不難。”

他整理了一下衣著,還督促商挽琴整理一下,因為他倆連續趕路,免不了風塵仆仆,看著不怎麼像名門大派的人,倒像通緝令上的某號人物。

如他所言,拂雲門的弟子一聽見他們的身份,立即就釋放出善意,稱他們為“師兄師姐”。

可接著,這弟子就說:“喬門主昨日確實上山了。可他也吩咐我們,如果有玉壺春的弟子來尋,尤其是一位叫江雪寒的師兄,或者叫商挽琴的師姐,那是萬萬不能讓他們上山的。”

弟子一臉欽佩,眼神憧憬:“不愧是喬門主,真是料事如神啊。”

江雪寒:……他居然被拿來和商挽琴相提並論!?

商挽琴:……她居然被拿來和江雪寒相提並論!?

兩人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又同時後退一步,臉上還同時出現了嫌棄的神情。

拂雲門的弟子驚奇地感歎:“兩位可真有默契啊。”

“誰和他/她有默契了!”

弟子很好脾氣地笑道:“是是是,所以,二位請回吧。”

江雪寒還想爭論什麼,甚至試圖運用臉上的疤痕,利用自己的凶神惡煞來威嚇人家。

商挽琴使勁揍了他一拳,將他拖走,又對那弟子說:“好吧,那我們去鎮上住下,等我們門主下山啊。”

拂雲門的弟子都常年隱居,心思單純,立即信了,還揮手作彆:“好的,多謝師姐體諒我,師姐和師兄都保重。”

商挽琴也笑眯眯衝人家揮揮手,拖著江雪寒往來路走。

江雪寒掙脫出來,斥道:“彆拉拉扯扯的——你真要回去了?”

商挽琴低聲道:“當然不。誰知道山上會發生什麼?那個叫什麼什麼言冰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個好東西!”

江雪寒立即指責:“淩言冰是天下知名的驅鬼人,為人俠義,你如何能說他壞話?”

“哼,你們能說我壞話,我就說不得彆人?”商挽琴撇撇嘴,“彆說這些了,你用個障眼法,我們繞繞路,偷偷上山!”

江雪寒本來還想爭幾句,又被她後面的話吸引了心神。

“這麼做,不太光明磊落吧?”他猶豫,“要是壞了拂雲門和玉壺春的關係,你我都難辭其咎。”

商挽琴不以為意:“那你就說,是我胡攪蠻纏,非要你帶我上山,如果你不從,我就要死在你面前——就這麼說好了,誰都會信的。”

唔,一個挺有本事但性格潑辣的表妹人設,應該也不錯吧?和“突然變得善解人意的表妹”相比,這樣似乎更合理,也更方便搞事?商挽琴暗中琢磨,覺得很可行。

她沒注意,她這話一說,江雪寒就愣了。他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她明明沒有這麼做,卻讓我這麼說,她是不想要名聲了?

甚至,他進一步想:難道,她以前那些不好的名聲,有許多都是這麼來的?不錯,這一路走來,她雖然蠻橫了些、說話難聽了些,卻還算個不錯的同伴。

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又想,莫非是彆人故意抹黑她,她又太過驕傲、不肯解釋?嗯,門中風氣雖然不錯,卻也難免這樣的小人……

一瞬之間,江雪寒想了許許多多。

商挽琴不明所以,隻知道一回頭,就看見這疤痕臉的青年,用一種難以描述的柔和目光看著自己,令她一個激靈,差點起雞皮疙瘩。

“你鬼上身了麼?”她納悶道,“彆磨蹭了,快走!”

江雪寒卻鄭重其事道:“你放心,我必定會告訴門主,是我執意帶你出來。有什麼責罰,都由我來承擔。”

說罷,手裡就捏出法決,布置障眼法。隻聽他低聲念了幾句話,手指一彈,就有一隻藍色的三角形憑空出現,飛了出去,中間亮起一枚眼睛模樣的圖騰。

微風忽起,地面砂石滾了幾滾;光線不為人知地扭曲了一些。

“好了,走!”

他的背影,頗有幾分豪邁。

商挽琴茫然了一會兒,搖搖頭,抬腿跟上。

翠屏山安寧佇立,好似無事發生。

*

翠屏山上。

樓閣依山而建,不見奢華,勝在清儉自然。

窗邊有枯瘦的藤蔓垂下。等到了春夏,它會枝繁葉茂,開出星星點點的淡紫色花朵,十分華美。

這間屋子,向來是拂雲門用來款待貴客的。

而如今,玉壺春的門主就坐在這屋子裡,坐在這窗邊,望著那冬日裡的枯藤,心想:這樣隻在春夏繁茂,卻在秋冬枯寂如死的植物,真是索然無味,不如一把火燒了,還算能痛快一時。

——就像某些隻能同患難的人一樣。

他這樣想著,面上卻平靜如水,目光溫柔如春風。

“門主在想些什麼?讓我猜一猜,您這樣愛惜生命的人,必定是在想象,這紫雲藤盛開時的模樣吧?”

一道輕柔的女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她放在桌上的藥。

“您該喝藥了。”

喬逢雪沒有回頭,連目光都沒有移動分毫。

“誰知道?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又想做什麼。”他淡淡說了一句,忽然掩唇咳了起來。

一面雪白的手帕及時遞來。他接過、擦拭。手帕上多了一點淡淡的血跡。

女聲憂慮起來:“門主的身體,怎會忽然惡化……”

喬逢雪垂下眼,望著那點點血跡。它們顏色淺淡,在陽光下並不刺眼,甚至不像血,有點像彆的什麼。

他忽然抬頭:“溫香,你也看不出緣由嗎?”

“我……”

女子的面容,在強烈的陽光中反而有些虛幻,看不清細節。這是他小時候就認識的人,算是青梅竹馬,可其實他們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對彼此的了解也僅流於表面。

但他感覺得到,她看似嫻雅沉靜,實則在極力掩飾著什麼……是怨恨,還是害怕,亦或二者兼有?自從上回訓斥了她,叫她回去閉門思過後,她就隱約有了這樣的情緒。

不,或許是在更久之前,當他拒絕娶她的時候。他那時想得多簡單,以為隻要恪儘兄長之責、朋友之義,便是叫人失望,也不至於招致怨恨,乃至……

喬逢雪忽而微微一笑。

“沒關係。”他用一種安慰的語氣說,目光投向窗外。

順著山勢稍稍往下的地方,是另一處房屋。那裡住著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他認識了很久的人,另一個是他曾經以為認識了很久的人。

他長久地凝望著,沒有眨一下眼。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直直折射著太陽的強光,好似琉璃鑄成。

“總會解決的。”

——一個接一個,都會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