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林霖看著蓮台上坐著的青年,她知道夫君被困於長生天，卻不知長生天是這樣的地方。他隻能身在這一方小小的蓮台上。

而周遭對她毫無反應，甚至她無法感覺到的結界卻真實地將他困於此地。

林霖無法想象夫君是如何度過這一千三百多年,也能理解夫君為何要掙脫長生天的束縛,為何要收集天魔器。

“………”林霖隻覺得腳下每一步都無比沉，心口也像壓了一塊巨石。對上他眉眼中溫柔的笑意，林霖壓下心中的酸澀,緩了緩才開口：“我如約來見你了。”

無塵沒有錯過霖霖眼中那一瞬心疼，他想,果然是他的霖霖,能這麼快便能順利來長生天找他,能這麼快便觸及到了真相。

隻是不知,他的霖霖會如何選擇。

他很期待。

“霖霖,到這裡來。”

坐在蓮台上的青年微笑著朝她伸手，他坐姿隨意且閒適,恍若他並非困於蓮台上，這隻是他休憩之地。

林霖回神，腳下步子大了些。

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林霖才發覺蓮台周遭也有一個結界，他甚至無法起身。

大約是見她突然呆住，無塵想牽她的手,卻在他手伸出之時便頃刻間被那結界灼傷。

“夫君！”林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再觸碰那個結界，神色難掩心疼：“夫君你彆動，彆傷著自己。”

無塵：“………”

無塵看了眼自己的傷，這對他而言算不得傷，頃刻間便能自愈。

不過此時,他並未用自己的力量讓傷口自愈，而是順從地被她抓著手，笑著說：“方才我隻是想牽你的手，是我大意了，忘了自己還在結界內。”

“………我會來你身邊。”林霖看著他，那一瞬間，恍若時光未曾阻隔在她與他之間，恍若她和他還在洛京。

林霖低頭看著他手上的那深可見骨的傷，眉心微蹙，將掌心輕輕覆在上面。所幸高階法術她早熟記於心，加之她是先天靈體，治愈這樣的傷隻是多耗費些靈力而已。

她毫不在意自己的靈力，直到他手上那深可見骨的灼傷恢複如初。

治好他手上的傷後，林霖自然地鬆開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握住。此時的林霖因頻繁使用高階法術靈力消耗巨大，氣息微喘。

因剛才下意識護著他的舉動，林霖此時半跪在他身前，手被他握著，雖然他握著她的手並未用什麼力道，但分明沒打算鬆手。

他手上的溫度於她而言是那麼地熟悉，他握著她手的動作也是如此平常。

林霖眼睫顫了顫，眼裡有了些微濕意。

長生天的結界顯然是因為夫君而存在。

不管是整個金蓮池，還是蓮台周遭的結界對林霖都無反應，她可以輕易來到他身邊，走到他近前。

夫君卻不能離開這方小小的蓮台。

“夫君………”林霖開口才發覺自己

聲音不穩，她因夫君的境遇而痛心，也對自己甚至無法去幫他而內心痛苦不已。

“霖霖莫哭。”無塵輕撫她的面頰，單手攬著她腰肢，稍稍用力便將她攬到了自己懷裡。他笑著說：“你若是哭了，該我心疼了。”

林霖：“………”

林霖眼睫一顫，視線一瞬間模糊，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

無塵輕輕歎了口氣，指腹溫柔滑過她面頰，拭去眼角的濕意：“雖然不願看到霖霖難過，但隻要想到這淚是為我而流，便覺得惹人憐愛。”

他記憶中的霖霖是極少哭的，他隻見過一次，還是因為謝太傅和端華長公主而流。

築基修士的心緒不加收斂，在他眼目中便是敞開的，她的心疼和難過，他都能清晰感知到。

無塵便就這麼抱著她，不談起自己如今的處境，而是溫柔詢問：“霖霖離開的這些年可有人護著？”

“………”林霖穩住心緒，望著他：“我很好。”

“那便是一個人了。”無塵歎氣，溫柔地抱著她，掌心輕覆在她後背，以自己的靈力梳理她因消耗過大而不穩的靈力。他說：“霖霖你能回來我便覺得歡喜，這一次我會護住你。”

“………”如此溫馨的氛圍叫林霖眼眶泛起薄霧，她依偎在他懷裡，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當年她慘死被迫離開這個世界，以夫君的脾性定然不會作罷。

林霖面對兩個孩子的時候，從不曾問起這些過去的事，不願將兩個孩子在拉入那段痛苦的過去中。

從前林霖以為夫君隻是凡人，隻要想到他一介凡人去與修士為敵便覺得揪心，之後知道夫君也是修士後，她不揪心了，卻被他魔尊的身份震驚。

更是從阿福那兒知道夫君在與她相遇前便是修士後，她也明白當初那兩個修士毫無疑問是死於夫君之手。

從前和夫君相處之時，她有時候覺得夫君是有一些特彆，準確的說是腦回路與這個時代的人有些不一樣，隻是林霖本身三觀也並非在這個世界形成的，所以接受能力良好，也不覺得夫君有什麼不妥。

現在想來是夫君本身來曆的問題。

那時候的夫君不曾說起過自己的過去，連帶著失憶之事也無人知曉。畢竟那時候的夫君身為太子殊的謀士，被太子殊尊稱為“先生”的人，誰會去懷疑他的來曆，會想到他竟失憶了呢。

想起先前種種，林霖忍不住問：“夫君你是什麼時候恢複了作為修士的記憶？”

“………”無塵抱著她腰身的手稍緊了些，溫聲：“在霖霖離開後。”

說到這兒，無塵想起那時候他不得不離開洛京返回長生天而與兩個孩子分開，他自然知道自己在兩個孩子的事上多有疏忽。

為不讓霖霖對他心生不滿，他不忘解釋：“恢複記憶和修為後，長生天的束縛也在一瞬間恢複了，我隻來得及解決威脅到謝家和洛京的後患，之後便不得不回到長生天。那之後，隔了有一段時間我才能分魂暫時離開長生天，隻是那時候不管是小鳳凰還是

阿福都已長大，我便選擇在暗中看護他們，不讓兩個孩子的命運線與我牽扯過深，以免因我遭致不幸。”

他的力量不死不滅，但兩個孩子卻不是。

隻是這些他不曾與兩個孩子說起過，而今與霖霖說起，也是因為霖霖已經知曉了長生天的真相，也知曉了他收集天魔器的目的。

“………”林霖聽到這些，先前責怪他沒能看顧好兩個孩子的念頭也打消了。夫君此番話自然讓林霖聯想到了兩個孩子未來的結局，小鳳凰神魂碎裂被封於鏡子碎片中，阿福因天賦神通失控而神魂消散。

林霖頓了頓，說道：“小鳳凰如今在西皇洲閉關進階‘神遊’，阿福也已醒來，待她進階‘神遊’便能徹底掌控自己的天賦神通。”

“嗯。”無塵一直關注著兩個孩子，自然知道這些，他語帶笑意：“小鳳凰應是為了找我才臨時決定進階‘神遊’，阿福如今平安無事多虧了霖霖。”

“………”林霖驀地想起什麼，抬頭看向他：“為何你不能將阿福從幻境領域中帶出來？”

無塵突然語塞，他輕歎了口氣：“幻境領域中阿福一直徘徊在你離開後的那段時間，不等到你，阿福便不會離開。強行告訴她真相隻會讓年幼的阿福認知混亂，她的抗拒和痛苦會讓力量越發失控，我也是那時候失敗了。”

林霖想起初次在幻境領域中見到小小的阿福，更是對年幼的阿福心疼不已。

她和夫君都陰差陽錯無法陪伴在兩個孩子身邊，雖然兩個孩子如今都已經長大了，心智也已經成熟，對她和夫君也不曾生出埋怨。

但那些缺失的卻還是留了下來。

小鳳凰因目睹她慘死而有了自毀傾向，阿福一直無法釋懷她的離開，幻境領域內一直將自己困在過去。

知曉夫君的處境和顧慮，林霖如今也無法責怪夫君沒能照看好兩個孩子。

夫君的存在太過特殊，他身負泯滅的力量，能夠憑一己之力讓天魔器另一半代表毀滅的力量現世。致使這個世界的力量失衡，最終走向消亡。

“但霖霖你不一樣。”

林霖心緒繁亂之時聽到夫君帶著笑意的好聽聲音從耳際傳來，溫熱的呼吸騷動著耳膜，他說：“霖霖，唯獨你不會因與我命運線糾纏而被我的力量影響。”

林霖一怔，夫君攬著她腰的手微微收力，一手輕撫她面頰。

對上那雙溫柔而專注注視著自己的眼瞳，林霖一直都知道自己夫君生得好。

她與他曾一起生活那麼多年，她覺得自己已經熟悉這樣的美貌了，早對此有了免疫，可身著半披式佛衣，身上還帶著金色的臂釧，是她從前不曾見過的模樣。林霖還是沒忍不住晃神。

“霖霖，你如今已經知曉我的過去，還願意繼續陪伴在我身邊嗎？”

林霖毫不猶豫：“當然願意。”

即便是知道他的過去，知道他被束縛於長生天的真相，她也不曾有過一絲想要背棄他的念頭。

他是她的夫君啊。

是她唯一心動、喜歡的人，是她自己選擇的夫君。

她怎麼可能舍棄他呢？

儘管知道夫君滿肚子陰謀詭計，此時此刻的溫馨氛圍不知道有幾分是他有意如此，但林霖還是把頭靠在他懷裡。

然而，也正是這個時候，林霖靈境突然一陣動蕩，熟悉的刺痛傳來——

那些片段式的畫面驟然間教她呼吸一滯。

她看到所有天魔器一同出現在這片大地的上空，那代表毀滅的力量席卷整個世界，不管是仙洲還是凡人境，亦或者佛國，無一幸免。

大地在震動，無數魂靈在哀嚎，無塵對此不曾有一絲動容。

他坐於蓮台上，上方是天魔器布下的禁陣，血祭了整個世界的生靈。

當這個世界消亡之際，無塵也終於從那方小小的蓮台起身，他離開了長生天。

他所到之處，一切化作煙塵。

他對這個世界不曾有一絲留戀，就這樣頭也不回斬斷此方世界的壁壘離開。

而在他身後，這個世界徹底消亡。

“………”

此時此刻，林霖連帶著心中那最後一絲僥幸的想法也被打消了。

林霖因靈識一瞬間被抽空而臉色發白，身體因疼痛輕顫，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她心底的那一瞬酸澀。

浩瀚卻無害的靈力和像水一樣溫柔的靈識自身旁的夫君身上傳來，他一邊梳理她混亂的靈力，一邊與她眉心相觸，消耗自己的靈識溫養她的震蕩的靈境。

因著是自己極為熟悉的氣息，林霖不曾抗拒，直到周身的氣息平緩下來。

“霖霖，方才你怎麼了？”

見她面色恢複了些後，無塵才開口詢問。

林霖呼吸顫了顫，勉強穩住聲音：“舊傷複發，已經無礙。”

“舊傷………”無塵笑了一下，見她避開自己的視線，也沒有深究。他說：“你無事便好。”

林霖無形中鬆了口氣。

靈覺看到的畫面她不能同夫君說，隻是夫君定然有所感知，能察覺到她這並不是來自外部的傷，所以夫君才輕輕放過。

林霖看著面前的夫君，眼睫顫了顫，垂下眼。

她並非要放棄夫君，任由他被困在一方小小的蓮台上，而是無法以整個世界生靈為代價，以這個世界消亡的代價來換夫君自由。

長生天的結界是以整個世界的氣運和億萬生靈的生命線織成的網將夫君束縛於此。這個束縛本身與這個世界綁在了一起，這個世界氣運不絕，萬物生生不息，夫君便無法離開長生天。

“………”剛才她看到的畫面，她記憶最深的不是世界消亡的畫面，而是夫君血祭整個世界生靈時的漠然。

想到夫君自出生後便被困於長生天，困於這一方小小的蓮台上，林霖並非無法理解他對這一切的厭倦。

隻是林霖沒有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和他是這種對立的場面。

林霖從始至終都覺得，與夫君

為敵是一件讓人毛骨悚然的事。偏偏她和他之間根本沒有“和解”的可能。

夫君讓她來長生天見他，引導她知道了長生天的真相，知道了他的過去。

如今，又再一次讓她做選擇。

選擇舍棄他與他為敵；

選擇與他站在一起，為他收集天魔器傾覆整個世界，掙脫長生天的束縛。

“………”林霖哪一個都沒打算選。

夫君曾教過她，有時候感情才是最好的利器。

此行來長生天見夫君，她最想要確認一點的是，在夫君眼中，她究竟是什麼。

即便夫君滿心算計，但確實對她無惡意，甚至他待她的親昵和愛惜讓她感覺與在洛京時一模一樣。

那麼事情便還有回旋的餘地。

夫君的這份對她的偏愛和容忍讓她看到的未來似乎並沒有那麼悲觀。

因為夫君的存在，天魔器陸續現世是必然。

天魔器現世意味著天魔器另一邊代表毀滅的力量被引動現世，所以她必須回收所有天魔器。

並在此期間，她必須變強，直到她能夠接觸到更高的境界，她才有能力去幫助夫君，如何不以整個世界消亡的代價還夫君自由。

“………”林霖心緒已然平靜不少。

“夫君。”林霖主動伸手環上他脖頸，貼著他頸側，輕聲說：“夫妻本是一體，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舍棄你。”

她的舉動讓無塵有幾分意外，然後便聽到她溫柔又堅定的聲音傳來。

“隻是如今的我還太弱了，你等一等我，等我變強在實力上有資格能與你並肩而行，到那日，我定也能幫到你。”

無塵抬手撫上她的背脊，她的答複雖然和他要的不一樣，不過也確實是霖霖會說出來的話。

“我倒是等得起。”天魔器尚未全部現世，無塵到底沒有對她逼得太緊，他笑著說：“不過提升修為我倒是有個法子？”

林霖偏過頭看他：“什麼法子？”

無塵語氣溫和：“你我境界相差極大，同我雙修的話，霖霖應很快便能順利進階至‘羽化’。”

“…………”林霖愣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在這裡？”

無塵見她如此表情，忍不住笑：“神魂雙修效果也是一樣。”

“………”雙修林霖知道，她也並不避諱這事，畢竟倆人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但林霖終究沒辦法說服自己在佛國聖地乾這種事，推他：“不行，不成體統。”

謝太傅的語氣她如今倒是學了個十成十，無塵實在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林霖沒好氣橫了他一眼，無塵止住笑。林霖深吸了口氣，這樣輕鬆的氛圍不管是對他還是對她而言，都太熟悉了。

當外邊的鐘聲再一次響起，林霖看著面前的夫君，半晌才開口：“夫君，我要離開了。”

無塵看著她不曾開口。

林霖想了想，然後微微傾身，在他脖頸處的那顆紅痣上親了一下。

無塵身體微震。

林霖看著他笑：“夫君，我還會再來見你。”

無塵脖頸染上緋色，他微微歎了口氣，霖霖如此好學，他本該欣慰才是，但他此時的心情肯定不是欣慰。

在林霖要離開的時候，無塵開口：“霖霖，折一支蓮花帶走。它是我力量的化身，能替我護著你。”

林霖看著滿池的金色蓮花，折了手邊的一朵收入衣袖中。

隨之，金色的蓮池發生了變化。

“林居士，你出來了。”

林霖一抬頭，便看到法照在前邊等她。她回頭再看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夫君了。

法照開口：“伽藍師祖在等林居士，請隨我來。”

“有勞。”林霖跟上。

很快，林霖便見到了那個最初把無塵帶到長生天的人。

對方看起來和凡人境的和尚並無區彆，身著袈裟，未曾刻意維持的容貌看起來十分蒼老，他目中神色卻很平和。

“阿彌陀佛，老衲見過林居士。”

“伽藍尊者。”林霖喚了他的尊名。

伽藍看著面前的女修，不曾問起她與無塵的關係，而是說：“老衲聽聞林居士化解了煉妖壺現世帶來的毀滅之力，故而想見一見林居士。”

“我隻是回收了天魔器，不讓天魔器另一邊毀滅之力禍及無辜的人。”林霖語氣還算客氣。

“林居士悲憫無辜的生靈，阻止各洲亂象，是為大善。”伽藍雖然身在佛國，卻對十二仙洲並非一無所知，各洲亂象和天魔器引起的災禍在無聲中平息，這一切都因為這個與無塵關聯極深的女修。

他想見一見她，也想知道最終她是否會站在無塵那邊而危害到這個世界，故而引她來了佛國。

伽藍看著面前眉眼平和的青衣女修，開口：“若是他日禍及此方世界的是無塵，林居士該如何選擇？”

“………”林霖微微蹙眉，直視對方：“既是他日之事，為何要對未曾發生的事進行審判？“

伽藍尊者眉眼微垂，念了句佛號。

林霖此來佛國本就隻是為了見夫君，如今見到了，自然不願多留。

即便她和佛國眾僧都希望這個世界不會走向毀滅，但她和他們卻不是一路人，林霖未曾停留，隻身離開佛國。

離開佛國後，林霖察覺袖子內的金色蓮花似乎有些溫度，林霖從袖子中取出，看起來就是一朵顏色有些特彆的蓮花，並未發現異樣。

【去浮玉洲。】離開佛國後，係統才出聲：【下一個即將現世的天魔器在浮玉洲。】

林霖把金色蓮花重新收入袖子，說道：“我知道了。”

【………】係統頓了頓，最終還是對那支金色蓮花選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