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收割的農田裡,日日夜夜都有人守著,所以當變化發生的時候,被第一時間發現了。
已經成熟的稻稈再次拔高,稀稀拉拉的稻穗上長出新的稻粒,原本乾癟的稻子飛快鼓起變得圓潤飽滿,隻是短短幾個呼吸,像老人牙齒般稀疏殘缺的稻穗竟長成了密密的一串,如金色的寶石沉沉地墜在稻上,將拔高的稻稈都壓彎了腰。
驚飛的鳥盤旋著,發出陣陣鳴叫,似是在為眼前的變化驚奇。
石頭村外,正在看守稻田的石老三被這鳥叫聲驚醒,也跟著發出一陣尖叫,如夢初醒般連滾帶爬地撲進稻田裡,他伸手比劃幾乎與人齊高的稻子,然後從稻穗上撚下一粒飽滿的金色稻穀放入口中,沒有去殼的稻子帶著粗糙的口感,但隻要用牙齒破開表層包裹的殼,就能嘗到裡面帶著清香的米,脆生生的夾了植物的清新,隻十幾粒就能填滿口腔。
這產量,何止是翻倍啊,家中剩下的這兩畝稻田,就頂得上之前收割的十幾畝!
“快,快去通知家裡人,讓他們過來!”過度興奮的石老三大聲喊叫,連聲音都劈叉了,“快去!”他一腳踹在兒子的屁股上,不斷催促他快跑。
“把全家都喊過來!”
“還有你二舅家!快去!”
這稻子看著就讓人眼熱,可不能讓人偷了搶了,他得守著,守著。
‘六弟,以後你是我哥!’石老三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感謝石老六給他的信心,要不然他也像其他人那樣早早收了糧,哪還有今日的福氣。
石老三家的小子飛一樣衝進村子,一路大喊著,嘴上瘋狂搖人,他們村子大部分人家都留了那麼一兩畝的地,這時候像他一樣往村子裡跑的小子不少,都不需要多看,就能猜到等會兒村子裡是什麼場景。
快點,再快點!
不然村中儲存的鐮刀就要被借光了!
“大父!大伯!叔叔!快!抄家夥!咱爹在那兒守著!晚了就趕不上了!”
農人家一天兩頓,此時正是要用餐的時候,女人們在灶上忙碌,男人們各自在家中乾起體力活,擔水、劈柴、修籬笆、敲敲打打修補屋頂,聽到家中小子的叫喊立刻就停了手。
“地裡的糧真的多了?!”
“對,肯定是多了!你們看這院子裡的草,剛才還是剛到腳跟的小雜草,現在都要長到我大腿了,哎喲,要日日這樣,連喂羊喂豬的草都夠用了。”
趕緊的,石老爹剛領著幾個兒子到村長那裡領了鐮刀出來,就看到迎面而來的一大幫人,神色匆匆,明顯也是來租借鐮刀割稻子的。
……
“可惜這裡沒有秤,不然非得當場稱稱這一畝有多少不可!”
石老爹捶捶長時間彎腰搶收帶著的酸疼,招呼家中小孩把地裡落下的稻穗都撿起來。
往常隻能稀稀拉拉撿個小籮筐的落穗,這次一畝地裡就裝了一大袋,讓身量不高的小孫子拖都拖不動,隻能叫喊著讓大人趕過來幫忙
搬運。
給地裡留了糧的人整體而言不算多,但幾個村子中隻要有那麼一戶,那這宛如神跡般的一幕就瞞不住了,全村人都圍在沉甸甸墜著稻穗的稻田外,嫉妒得眼睛都快紅了。
要不是有小吏親自盯著,要不是對方也是一大幫子人,隻怕他們真的要忍不住去偷、去搶。
這麼飽滿的稻子,留作了來年的種子,這得收多少糧啊。
隻要種兩畝地,不僅全家的口糧有了,交稅的糧也有了,剩下的就能尋摸些麻、葛,什麼值錢種什麼,不管是賣出去,還是自個兒留著做衣服,都是極好的。
“我本來留了幾畝地,都是有人說項氏也收了地,我才把那幾畝給收割了!”有人悔得捶胸頓足,拍著大腿直哭。
“我也是啊,我都留了四日了!隻要再留幾天,我就有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項氏誤我!”
旁邊爆發出一聲近乎淒厲的哭叫,幾個男男女女匆忙趕過來,撲在田邊哀嚎出聲,一個個宛如死了親爹親娘的天塌地陷,讓原本懊悔叫喊的人都停住了。
“我的稻子啊!”
“都是你!是你說城中幾家大戶高價收糧,讓家裡趁早收了好賣糧!都是你的錯!”頭發花白的老父廝打著往日最疼愛的小兒子,那仇恨的眼神,高高揚起的手,竟不像是對待親兒,反倒更像仇人。
“他家昨日剛收完稻子。”旁邊有人低聲科普。
“昨日?!天爺誒,這就差一天了!”
對比起來,自己家那收了好幾天的,似乎都沒那麼慘了,摸摸心口,那讓人心疼欲裂的後悔已經淺淡了很多。
果然,幸福感是對比出來的。
有人比我慘,日子就沒那麼難過了。
……
城中,項氏宅邸。
樂意和成然被項家仆人扶起來,面前被催發一樣瘋狂生長的綠植短短一會兒就占據了大半個院子,原來隻是在道路兩邊裝飾的珍品花草,就在他們眼前長成了張牙舞爪的野花野草。
雖然沒有親眼看大地裡的情況,但僅僅是看著眼前這一幕,就能想象出到底會有怎樣的可喜又可怕的變化。
他們高價收來的糧……
被他們蠱惑提前收割糧食的農人……
樂意打了冷顫,他不敢想象失去暴富機會的人會有多後悔,這悔意又會轉為多大的恨意。
他回頭看向項梁,往日在他看來聰明睿智的大人物,除了震驚和擔憂之外,並沒有多少恐慌,他似乎還沒想明白,即將到來的命運。
樂意收回視線,垂頭頹然。他又側臉去看多年亦敵亦友的成然,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臉,但隻從他端著茶碗的手指上暴起的青筋、用力到發白的指節,都能看出……他慌了。
“項公,我二人還有急事,先告辭了。”樂意起身拖拽起成然,隨意一拱手就直接離去,連對方的回禮都懶得理會。
這等看似精明實則愚蠢的人,連現在的局勢都看不清。哦,也可能是人家壓根
就看不上賤民。
傲慢的大貴族。
等死吧!
兩人匆忙離去,一回家就趕緊收拾起細軟行李,拖著家眷以秋遊為名,連夜跑路。
呸,什麼跑路,他們隻是出去暫避風頭。
樂意目光逡巡在自己漂亮的大宅院中,不舍地收回視線。唉,過些時日回來,可能就見不到了,再看一眼。
相比於有壯士斷腕之決心,和當機立斷之行動力的樂意,成然雖看明白局勢,卻舍不下這麼大的家業,磨磨蹭蹭地開倉往秘密基地運糧,又收攏人手家丁,把收好各個門口院牆,自己就帶著一家老小躲在城郊的莊子上。
然後他就聽說項梁把來討說法的佃戶打死扔出去了。
成然:啊?
這時候不趕緊安撫,擱這火上澆油呢。
……
項氏的督工拎著鞭子,領著人遊走在各處聚居地,身後壘得高高的糧車上全是黃橙橙的稻子。
他家定的收糧日來了,督工正一家一戶地收取新糧,一隻碩大的鬥被放在糧車最顯眼的地方,這是收糧是用的量器。
都是一鬥糧,但鬥與鬥之間的差距可大了去了。
大鬥進,小鬥出。
這隻是富豪貴族們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手段。
這本是佃戶們習以為常的一幕,但不知為何,看著被堆出稻穀尖尖的鬥,他們覺得竟是如此刺目,如此難以忍受。
“管事的,您行行好,就不要冒尖兒了吧,今年收成早,地裡沒有增產,您給我們多留一口飯吧。我全家都給項氏乾了幾輩子,就這一次,就這一次,求求您了。”老佃戶趴在督工的腳下,一遍遍地哀求著。
他卻被一腳踹翻了,粗糙的鞭子劈頭蓋臉地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呸!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督工狠戾地目光在一群拖著糧食口袋的人臉上一一刮過,他吐了口痰,“還有哪個想偷鬼少交糧的,站出來!”
他踢踏腳步,來回走動,“主家給你們田種,讓你們有一口飯吃,誰知有些人竟然不知感恩,甚至還心生怨恨,埋怨主家沒給他一個發財的機會。蛤?你們自己說說,這像話嗎?”
“啊?像話嗎!”
有人羞愧地低下頭,反思起自己的言行,為自己怪罪主家而自責。
要不是給項氏當佃戶,他們隻能去做沒有田沒有房的流民,然後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死掉,發爛發臭。
但更多的人是心生不滿,本來隻需要再等幾天,他們也能有翻了好幾倍的產量,有明年隻種幾畝就能養活全家人的優良種子,但現在,全沒了!
眾人敢怒不敢言,隻能看著督工帶著剛進家門沒幾日的糧食揚長而去。
在強大的武力差距下,佃戶們所有的不滿與憤懣都被壓下,聚居地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中。
直到石頭村送來了幾袋糧食。
石老三與兄弟幾個商量過後,覺得這回他們能堅持到現在,多苦了賣身給項氏的石老六幾次傳回消息勸說,不然也隨了大流,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給老六送些糧食過去吧,項氏這幾天收糧日,每次收糧都卡著餓不死人的量來,以前沒有辦法,現在好歹讓小侄子吃頓飽飯。”
於是就有了石頭村背糧過來的一幕。
外人送糧進來,這可真是稀奇。
交完糧食,已經進入農閒狀態的男女老少,閒來無事就喜歡湊熱鬨,這不就正趕上石老三刻意做臉的一幕。
拉開的麻袋口子裡露出黃橙橙、圓滾滾的大粒稻子,隨便抓一把就是滿滿的清香。
“這一袋子隻需要一小片地,也就占點一畝地的零頭。”他可以放大的音量,將話語中的得意傳入眾人的耳中。
一畝地的零頭?!
這麼多糧竟隻是一畝地的零頭?
想象出的畫面讓他們嫉妒心翻滾。
怪罪不了自己,就隻能找個發泄口。
情緒瞬間被點燃。
本來強壓下去的憤怒又燃燒起來。
項氏誤我!
那本該是我的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