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倒爺 長河曆險記(上)(1 / 1)

蘇長河很久沒有這麼狼狽過了。

他穿著一身皮毛大襖, 戴著羊皮護耳帽,帽子後面有寬大的帽簷,側面是兩個稍小的耳罩, 他把能拉下來的都拉下來了,連耳罩上的兩條帶子也沿著下巴係緊。

他的帽子蓋得很低, 脖子上還圍著條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圍巾, 整個人裹得跟頭熊似的,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

蘇長河擠在充斥著各種氣味的火車上,連一個正經座位也沒有,他的座位就是他屁股下的行李——一個半人高的尼龍袋改裝的行李包。

他縮在角落裡,看似在睡覺, 但當有人靠近時,他“唰”地就睜開眼睛, 如果看到乘警,他熟練地起身,熟練地躲過檢查。

要問為什麼這麼熟練,無他, 唯手熟爾。

畢竟他現在是一個不合法的——倒爺!

至於他是怎麼從一名考察團成員變成一名倒爺的,此事說來話長……

簡而言之,言而簡之,就是四個字:陰差陽錯!

話說那日,他們在特區……

身為上級各部派來的考察團, 蘇長河他們的身份有那麼幾分欽差的意思。

特區方面對他們十分客氣, 專人迎接,專人陪同,內部的招待所乾淨整潔,一日餐安排得既包含當地特色, 又不失簡樸。

這個差出得舒服極了。

怪隻怪蘇長河多嘴說了一句,“我們要沉下去,隻有站在內部小商販的位置,才能看到真實的情況,才能發現底層問題。”

考察團的有誌之士太多,大家竟然一致讚同,然後——

他們的導遊,沒了;

他們的招待所,沒了;

他們的早中晚餐,也沒了……

大家理解中,走近群眾,還有什麼比稱為群眾更走近?

考察團眾人紛紛化為賣西裝褲的小攤販、帶著廠裡任務來的銷售、家裡窮不得不南下打工的勞動者以及實在不像,隻能偽裝成來考察的學者……

和大家相比,蘇長河混跡江湖經驗豐富,又兼職當上了顧問,工作內容:幫大家看看他們扮得像不像。

事情到此還算正常,蘇長河的人設是個倒買倒賣的投機分子。因此,他每天以貨比家的名義,這個攤位逛到那個攤位,順帶發現他同事的漏洞,然後接頭一般,說一句:“同誌,你穿幫了。”

至於蘇長河自己,他混得越來越像一個真的投機倒把分子,他租了間房子,買了一批牛仔褲,房東聽說他想進點稀罕貨,還給他推薦了自己的舅姥爺的四姑的妹妹的女婿的哥哥。

房東很大氣:“報我的名兒,讓他給你打個折!”

蘇長河:感謝熱心的房東。

這天,他出門去批發市場,想起房東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順帶去看看,哪知道沒找到人,他就站那兒吃了個餅。

一個餅還沒吃完,身後有人喊“長河,長河……”

有人喊不得答應?蘇長河囫圇吞下最後一口餅:“……哎!”扭頭一看,這人誰啊?不認識啊?

對方對上他的視線,又喊了一聲,“長河?”

蘇長河當時腦子轉了又轉,確定是個生面孔,可人家喊的就是長河,他還心想,這世上竟然有人比他還自來熟,一上來就叫長河?

後來他才知道,人家叫的不是“長河”,而是“常河”,常回家看看的常。

就這麼陰差陽錯,蘇長河被當成了接頭人,來人說:“你怎麼才來?說好的兩天前,我們都多等了你兩天……你不是要放我們鴿子吧?”

蘇長河摸不著頭腦,一聽兩天前?那不是房東推薦他家親戚那天?熱心的房東還提前和親戚打了招呼?

他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是我的原因,這兩天有點事……”

兩人這麼雞對鴨講,偏偏對上了,然後蘇長河就跟著人去看貨,庫房的門一拉開,他傻眼了。

熱心的房東也沒說他這親戚賣的是大彩電呀!

滿滿一倉庫的彩電,是個人都知道有鬼。

而且,蘇長河眼尖,認出來這是蘇國產的魯賓牌彩電。

刹那間,蘇長河腦子閃過兩個大字——走私!

他近乎訝異地看向旁邊的人,跟他“接頭”的那人看他神情不對,眯了眯眼神,“常河兄弟,你不會是玩我們兄弟吧?”

話音一落,院子裡十幾個男人齊刷刷站起來。

蘇長河吞了吞口水,他喵的,誤入不法分子窩點了!

為了生命安全著想,蘇長河隻能將錯就錯,先把人糊弄過去了,等脫身之後,立馬向當地政府舉報。

本來事情到這兒就算結束了,蘇長河雖然在危險邊緣走一遭,但也算幸運,啥事沒有,還見義勇為了一回。

誰知道那夥人隻是下線,他們有一整條走私渠道,有關部門組成的特彆行動組正在追查,放任那夥人在外面,是打算釣魚的,結果魚沒釣到,讓蘇長河反手舉報了。

特彆行動組找上門來,蘇長河無辜呀,“這……不賴我吧?發現不法行為,積極舉報是公民的義務!”

你們又沒豎個牌子“釣魚執法”,我哪知道你們有計劃呀?

特彆行動組:“……不是這意思,我們來是想請蘇同誌幫忙。”

原來還有一批貨,是國家緊缺的重要物資,特彆行動組人要抓,貨,也眼饞。

於是乎,蘇長河就成了“常河”,從考察團中脫離出來,跟著偽裝成社會團體的特彆行動組的同誌一路北上,直到進入了邊境。

收貨不用蘇長河操心,特彆行動組的同誌都調查好了,他隻需要做好傀儡就行。

然而,蘇長河這個人,是那種安分守已當傀儡的人嗎?在等待收貨的期間,他聽到了一個消息,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他問特彆行動組的同誌:“要機床不要?”

蘇長河說的機床是數控機床,一種程序控製的自動化機床。

華國於58年曾經研製出第一台數控機床,但很可惜當時受到國產電子元件水平及經濟因素的製約,並沒有取得較大進展。

而後就是科學技術幾乎停滯的十年,一直到現在,改革開放,國家大力發展科技與經濟。

去年,國家召開了長期計劃座談會,莊教授就是參會人員之一。據莊教授所說,會後他們對經濟發展進行了預測,同時國家計劃委員會也提出了“六五”計劃初步設想。

在這份計劃中,關於科學技術,其中有一點就是“引進國外先進技術”。

數控機床也是先進技術之一。

偏偏國外嚴格限製大型數控機床出口。

華國就算勒緊褲腰帶,想買也買不到。

蘇長河問要不要,特彆行動組的同誌張口就想說要!在話要出口的一瞬間,他們的理智上線,這玩意兒是想要就能要的?

蘇長河說:“那誰知道呢?機會就在眼前,萬一呢?”

特彆行動組的同誌義正言辭:“公務人員私自入境,容易引發外交事故。”

蘇長河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誰說我們是公務人員了?”

就這麼地,蘇長河的身份一變再變,成了一名來往於莫斯科的倒爺。

“老大,我在外面守著,你去放水吧。”說話的是蘇長河的“手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侯寶栓。

侯寶栓生了一對兔牙,外號卻叫猴子,和猴子一樣攀高爬低,身手靈活,也跟某地的猴子似的,機靈。

當然,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這個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蘇長河起身去廁所,順手洗了把臉,冷水撲在臉上,整個人都清醒了,他又回去拿了搪瓷缸來,接熱水,泡了兩份泡面。

“呐。”蘇長河把其中一份遞給猴子,猴子就見他又窩回行李包上,從兜裡掏啊掏,掏出兩根火腿腸,塞了一根給他,又掏啊掏,掏出兩顆鹵蛋。

猴子嘿嘿笑,“老大,跟你出門真爽。”一點兒沒虧嘴。

蘇長河斜睨他一眼,這算啥呀?火車上人太多,熱水隨時都有人接,一直燒不開,泡起面來都半生不熟的。

兩人就著火腿腸、鹵蛋吃得稀裡呼嚕,這是盛世食品廠新研製出來的一款方便面,還沒全面推廣,料包非常足。再加上方便面這東西本來就是一種不管吃起來好不好吃,聞起來一定很香的食物,他們吃得香,其他乘客看得直流口水。

但沒人敢對他們伸手,這兩個月,這兩個倒爺來來去去,往返於這條路線上的人對他們也算眼熟。誰都知道,這兩人不好欺負,尤其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彆看人小,出手忒狠!

京城到莫斯科這列火車跨越華、蒙、蘇國,隻有華國境內有乘警,出境之後,一直到終點,車上都沒有執法人員。

有些不法之人就會趁著這段空白期,搶劫勒索。這兩人吃得好,人還少,自然也被人盯上了。

結果,上去兩夥人,無一幸存,那個小個子笑嘻嘻就把人手折了。關鍵是,再下次,他們就發現那兩夥人都不見了。

大家猜什麼的都有,共同的認知就是:這兩人不好惹。

大家咽著口水,就著這股霸道的香氣,繼續啃自個兒的餅子。

在咽口水聲中,猴子吃得更香了,最後連湯都喝完了。蘇長河問:“吃飽了嗎?沒飽等會下車再去吃飯。”

猴子打了個嗝兒,“飽了!”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火車終於在莫斯科停下,蘇長河和猴子踏上了蘇國的土地。

如果說蘇長河隻是穿得像頭熊,來接他們的這位就是長得像頭熊了,真正詮釋了啥叫人高馬大。

“哦,親愛的雷卡!”

“哦,親愛的馬,我的朋友,你們終於來了!”

人高馬大的蘇國漢子給了蘇長河一個熊抱,作為倒爺,蘇長河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馬河。

繼“常河”之後,他又有了第二個馬甲。

雷卡是他在蘇國結識的一位“朋友”,實際上,他也是一位倒爺,不過他是“二倒”。

由於蘇國多年的發展政策,重視重工業,輕視輕工業,導致國內商品奇缺,從華國帶一批生活物資過去,轉手就是豐厚的回報,因此吸引了無數冒險分子往返京城莫斯科。

兩地來回跑有許多不便之處,比如耽誤時間,手續繁瑣,漸漸地,就衍生出“各司其職”的不同倒爺。

像蘇長河這種,直接從國內拿貨的,稱為“一倒”,像雷卡這種,從他手裡批發貨物轉賣的,稱為“二倒”,在這之後,還有可能有“倒”、“四倒”,最後一倒就是在火車站台或者市場練攤的人。

因為蘇長河手裡貨源足,價錢公道,所以,雷卡才翹首以盼他的到來。

不過他倆老大不說老二,蘇長河選擇跟他成為“朋友”,自然也有原因,雷卡雖然隻是個小小的二倒,但他後面的關係深。

這不,蘇長河就靠他穿針引線,和他一開始想接觸的人交易上了。

人進入酒店,雷卡問:“親愛的馬,你們的貨準備好了嗎?”

“當然!”蘇長河從平平無奇的尼龍袋中掏出罐頭和火腿腸,“嘗嘗?”

雷卡隨手拆開罐頭,吃了一口,眼神微亮,“唔……不錯,就是這個味兒!”

這可是根據你們的口味,特地調整配方生產的。

“火車皮罐頭、火腿腸,一火車皮方便面,一火車皮日用品,都已經準備好了,接下來就看你們這邊了。”

雷卡哈哈笑:“哦,你放心,伊萬諾夫先生是個很講……”他思索了一下怎麼用漢語表述,“唔……很講誠信的人。”

蘇長河笑道:“當然,我很願意相信伊萬諾夫先生,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伊萬諾夫就是和蘇長河做交易的人。

第二天,蘇長河就和伊萬諾夫見了面,雷卡算是中間人,伊萬諾夫帶了人來,蘇長河帶著猴子,此外,為了交流方便,又請了之前合作過的一位翻譯。

這次的會面十分和諧,因為拍桌子瞪眼的討價還價早談好了,這次見面主要就是加深一下雙方對這筆生意的信心,以及商討一下交貨的時間地點方式。

伊萬諾夫要求蘇長河他們先發貨,蘇長河卻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道:“先生,您得知道,我隻是一個二道販子,這麼多的貨,憑我自己是拿不下的。我得先讓他們看到東西,他們才會願意在沒有收到錢的情況下,為我發貨。否則,他們是不會同意的……”

伊萬諾夫稍有不悅,“你也要知道,這樣的交易,我是冒著巨大風險的,你怎麼保證我的利益?”

最後,兩人各退一步,約定好,蘇長河這邊提前發兩車貨,作為定金,在他這邊檢查完東西後,天內,將剩下的車貨送到約定地點。

伊萬諾夫說:“你可真是一個不好打交道的人。”

蘇長河聳聳肩:“謝謝您的誇獎?”

兩人相視一笑,正事談完,相互之間氣氛也和緩了些,伊萬諾夫還說:“等交易結束,或許我們能坐下來喝杯酒。”

蘇長河說:“當然。”

接下來幾天,一場頗大的交易在暗中進行,在收到貨前,蘇長河這邊實在沒法放心。

直到這天,出門“采購”的猴子提前回來,一進房間,眼裡就溢出笑來,蘇長河心有猜測,“成功了?”

“嗯!”猴子重重點頭,“隊長傳來信說,專家已經檢查過了,機器完好,是兩台霓虹國製造的數控機床,雖然不是最先進的,但專家說是一種幾軸聯動的機床,比咱們之前想從M國買的還好!”

蘇長河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太好了!”

甭管是不是最先進的,他相信,隻要給華國專家一台,他們就能研製出自己的機床。

收到的貨沒問題,蘇長河也很乾脆,提前就把剩下的車貨發了出去。

漆黑的夜色裡,伊萬諾夫和蘇長河握了握手,“馬,你果然值得相信!”

蘇長河笑說:“那是因為您先給予了我信任。”

伊萬諾夫上了運輸車,和蘇長河揮手告彆:“如果有機會,希望我們還能再次合作。”

蘇長河笑眯眯地像隻偷了雞的狐狸,“我很期待下次合作。”

猴子一直沉默地站在後面,等人走了,才上前一步,“老大,咱們該回去了吧?”

“回回回,明天就去買票!”

事情辦完了,蘇長河心情那叫一個美好,然而,半道上,他就美好不起來了。

凡進行特殊交易,選擇的交易地點多半沒有那麼正大光明,蘇長河和伊萬諾夫的交貨地點就是在郊外。

從郊外回城,兩人開著托雷卡借的小汽車,車才駛到一半,就聽“砰,砰,砰!”

猴子臉色一變:“qia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