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很安靜。
因為說書人的死亡, 被他回溯的時間迷宮開始湮滅。
希音的悲傷是安靜的。
時間的消逝流動也是安靜的。
隻有風的聲音。
曳月站在白水河岸,望著隔岸站在另一條時間裡的嬴祇。
對方也在看著他。
大家並不在同一個人的過去裡,彼此無法聽到聲音。
誰都沒有說話。
但也可能, 隻有曳月單方面看見了嬴祇。
因為說書人借給曳月的時間之眸,他才能看見另一條時間。
嬴祇並不能看見他。
嬴祇隻是通過說書人的反應,推測對面的人是他。
更可能是, 嬴祇之所以安靜站在那裡,並不是因為知道對面有人。
隻是剛剛斬了屍,在突破和感悟。
嬴祇不是會隔著時間和他彼此安靜注視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 曳月仍舊安靜地望著嬴祇。
也可能正是因為知道嬴祇看不到他,他才會看著他。
無論是複生之後, 還是在說書人回溯的過去裡,他都沒有認真看過,這個他要殺的人。
回溯的時間迷宮, 以說書人為中心, 從遠到近逐步坍塌。
他們陸續回到那座荒漠中的界中界。
村莊的夜晚仍舊寧靜。
心箭射出的煙花流星, 還殘留著消失前的螢火。
說書人回溯的過去隻是他們的記憶, 並非真正回到過去, 但死在時間迷宮裡的人是真的。
死亡就是真的。
闕千善反應很快, 不見蹤跡。
微生希音抱著長離的屍體,麻木地離開。
途經曳月的身邊, 他沒有看曳月,隻是木然地說:“千年前是我們對不起你。如果你還想殺我, 什麼時候都可以。”
曳月:“已經報複過了。”
微生希音怔怔地,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好像無話可說。
那的確是恰如其分的報複。
說不好被報複的是長離還是他,但他們都為千年前的自己付了代價。
最終, 希音抱緊長離逐漸冰冷的屍體,溫和地說:“我們回家吧,回希海。”
本來個人都可以回去的。
但就差一點點。
千年前他阻止不了長離的複仇,千年後他阻止不了曳月的複仇。
到頭來仍舊隻有他一個人回去了。
曳月目送他們離去。
他讓希音殺了長離。
他把長離給他的祈願鈴給了希音。
想知道,希音也會殺長離嗎?
被喜歡的人殺死是什麼感覺?
長離和一千年前的曳月是一樣的嗎?
但長離沒有回答他。
長離並不恨殺死他的希音。
如果複生的是長離,長離一定不會報複希音,不會想要殺死希音。
是因為長離知道,希音並不是出於自身的意願殺他的,源於誤解嗎?
他也不恨嬴祇,他和嬴祇之間,也有誤解。
為什麼他想要殺死嬴祇?
他在這場回溯裡看到了彆人的複仇。
即便隻是遠遠旁觀,也感受到那濃烈盛大,熊熊燃燒,山海無法承載,海嘯一般席卷一切的恨意。
但他的複仇是荒漠,無波無瀾,一片死寂。
隻是作為存在的理由和意義。
他沒有這樣的恨意。
流星和螢火漸漸熄滅。
世界恢複一片黑暗。
唯有嬴祇和曳月還站在那裡。
曳月凝望著嬴祇。
因為祈願鈴,希音才會殺死長離。
但嬴祇沒有祈願鈴,嬴祇殺了他。
嬴祇和希音不一樣。
他和長離也不一樣。
希音對長離的死那樣的悲傷、悲痛。
但嬴祇是不會悲傷的。
嬴祇向曳月走來。
曳月執弓當劍指著他。
嬴祇止步,黑暗裡的眸光寧靜,輕輕望著他,聲音溫柔:“你用的是弓箭,什麼時候改變的心劍?”
心劍自然是可以改變的,隻是大多數人輕易不會這麼做。
除非出於特彆的原因,否則弊大於利。
曳月:“為什麼不告訴我,長離是你弟弟?”
千年前長離出現在玉皇山,並沒有改變名字。
即便長離好幾次有意避開,不出現在嬴祇面前,但是嬴祇絕不可能那麼久都發現不了。
天音姹女追殺嬴祇多年,嬴祇不可能不知道。
但嬴祇放任長離出現在玉皇山,放任長離出現在他身邊。
嬴祇不可能不知道,長離接近他是為了報複嬴祇。
但嬴祇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嬴祇的眼眸狹長深靜,二十幾歲的時候,眉睫眼眸的形狀顯得鋒芒冷銳。
一千多歲的時候,就隻剩下冷寂的溫柔。
連聲音也是一樣的,溫柔如春夜晚風:“他打不過你。武力上你不會輸。心智上你欠缺些,會吃一些虧,但是一個很合適的磨煉機會。”
曳月:“隻是一次磨煉。”
就像當初的度情劫一樣。
無論是愛情,友情,世間一切感情在這位帝尊的眼裡,都隻是一個用以修行的修羅域。
所以放逐他,任由他獨自沉淪。
所以放任他步入陷阱,任由他被算計、欺騙。
任由他四面楚歌,孤立無援,舉目皆敵。
曳月:“為什麼不殺他?”
嬴祇:“……”
曳月緩緩抬眼望著他:“如果這麼在意背叛的話,殺了我,就該也殺了他。”
“師尊不在意長離利用我報複你,卻唯獨懲罰我。”
“因為他是你弟弟?”
他沒有表情,沒有憤怒,隻是冷漠,隻是死寂一樣的平靜望著嬴祇。
聲音無波無瀾。
嬴祇望著曳月的眼眸,聲音更加輕緩放慢:“他是嬴祇月的弟弟,不是我的。我告訴過你的,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自然也沒有弟弟。”
曳月:“我殺了他。”
嬴祇一瞬不瞬望著他,語氣輕柔低沉:“你當然可以殺任何傷害你的人。但是,並不是他讓我們分歧。”
曳月:“……”
這種時候,再說長離做過什麼,再說如果不是因為祈願鈴,他不會不愛嬴祇,好像都是笑話。
長離加速催化了他和嬴祇的矛盾。
讓他們的關係結束得慘烈,再無轉圜。
讓他在玉皇山再無立足之地。
設計陷阱,將他引入死局的人,被放任無罪,甚至是被默許的。
隻有他要因為沒有規避陷阱,理所應當承受背叛的懲罰。
這不公平。
但是,難道沒有長離的所作所為,他就會一直單方面地愛著嬴祇嗎?
難道沒有祈願鈴,他不愛嬴祇後就不會離開他嗎?
難道,沒有長離,他離開嬴祇的時候,嬴祇就不會殺他嗎?
假設沒有任何意義。
歸根結底,嬴祇殺了他。
曳月:“所以,隻有我是你用以修行磨礪的修羅域。”
嬴祇的眸光靜篤,像是漫不經心的怔然:“……”
曳月望著嬴祇,目中無喜無悲,隻是一片冷清。
“不是他讓我們分歧。他做了什麼在你看來並無所謂,我因為什麼離開也無所謂,唯有我離開你這件事,是無法容忍的背叛。因為,隻有我是你用以修行磨礪的修羅域,是嗎?”
嬴祇:“雖然我並未那樣想,但事實看上去好像的確如此。”
曳月:“我想殺了你。”
嬴祇望著曳月的臉。
那張臉的神情,從始至終無喜無悲,唯有神情下冷漠的底色一成不變。
說書人的記憶,在他的識海裡交融,一一沉浮閃過。
關於旁觀的,他所不知道,未曾見過的曳月。
悲傷的,孤寂的,想念的,流淚的……濃烈到灼人的情愫。
和眼前冷漠的曳月截然不同的曳月。
他見過彆人愛情的悲劇,不得善終,他亦是悲劇的產物和締造者。
他見過太多因為缺乏溝通,彼此不知道心意,導致的悲劇,反目成仇。
於是他引導曳月度情劫的時候,每一步都足夠小心翼翼,他的每一個決定和想法都告訴曳月知道。
告訴曳月,是因為要讓他度情劫,所以他們不能見面,他其實也在忍耐。
告訴曳月,雖然沒有見面,但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告訴他,他很想他。
看到曳月交朋友的時候,即便他並不願意,但也忍耐著不去乾涉。
告訴曳月,他永遠不會誤解他。
他了解他所有的口是心非和偏激。
……
可是,
他明明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說了能說的一切,為什麼竟然還會走到這一步?
到最後一刻他才突然發現,原來愚蠢的竟是他自己。
人們是無法互相理解的。
他們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恰恰是因為他做得太多。
如果他什麼都沒有做,那麼此時此刻,他們就可以責怪彆人了。
是因為長離,希音,闕千善,羽潮……
導致他們產生誤會。
導致他們彼此誤解。
被傷害的時候,有可以責怪的外因和甩鍋的外人,會好很多。那樣就不必太過清醒,意識到導致我們如此境地的,僅僅隻是因為你跟我。
沒有任何人,任何誤解。
想要和好,他知道他應該說些什麼。
比如,他靈識外放看到,希音握著曳月的心劍。
比如,他親眼看到手中握住又消失的心劍。
比如,他尋找曳月的路上,出現在他面前的長離,長離的炫耀。
可是,他從未相信過。
為什麼要說謊?
他明明知道,讓曳月離開他的,並不是任何人。
隻是因為他。
因為曳月和他如此相似。
他們一樣的傲慢,偏激,極端。
為什麼要將憎恨分給彆人?
那樣不也很好嗎?
沒有任何人摻雜他們之間,就隻有他們兩個。
曳月:“我想殺了你。”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嬴祇就隻是笑了一下,和以前一樣,眼眸微彎。
感到滿意。
嬴祇:“嗯,可以啊。如果你能殺得了的話。”
他走到曳月面前,垂眸溫柔注視著那雙冷漠的眼睛,聲音輕如夢囈:“恨我殺我都可以,不可以離開我。我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隻要是永遠就可以了,是什麼沒有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