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劫束 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隻需要一瞬……(1 / 1)

50、

曳月垂著眉睫, 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鋒利冷硬。

沒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動。

嬴祇沒有鬆手,於是他也一動不動。

這裡明明那麼多人, 那麼喧鬨, 但在嬴祇出現後,他卻覺得死寂得好像就隻剩下他們。

大概是見到有人來製止曳月這個瘋子, 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來, 叫囂著又要說什麼。

曳月眼眸微睜, 帶著一點陰鷙的冷意望向對方。

不等他有任何舉動。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間, 背對著對方的嬴祇輕慢地揮了一下手, 就像趕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惱人的蚊蠅。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圍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風憑空推出去幾十丈。

嬴祇輕慢回頭,望向他們, 聲音低低的, 漫不經心, 所見一切比任何時候都乏善可陳:“若是覺得已經活夠了, 大可繼續待在這裡。”

於是,所有人眨眼間如鳥雀散儘。

一直都是這樣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 彆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氣,才能震懾住的人, 嬴祇每一次隻需輕飄飄的, 甚至帶著幾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達成目的。

年紀小的時候, 曳月有時候會因此嫉妒。

那時候嬴祇一邊漫不經心地笑, 一邊問他:“為什麼?像我們少爺這樣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歡。”

“不好。”他也想變得,一個眼神毫不費力就叫人敬畏, “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濟,打贏了沒什麼體驗,還得小心控製著彆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讓他苦惱。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這樣想嗎?那你不妨學我一樣,多笑一笑。說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嗎?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頜首,下一瞬卻捂著臉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來。

冷不防想起過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經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過去了,甚至想不起來,他們正常時候該是怎樣的。

嬴祇回頭的時候,曳月的神情已經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劍。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劍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開始被發現心劍的時候的狼狽、慌張、絕望,好像都隻是嬴祇看錯了。

少年堅不可摧的冷漠,微斂的清銳的眼眸直視著嬴祇,聲音冷清:“怎麼,又要教訓我不度情劫嗎?”

嬴祇注視著他的冷漠。

鬆開手,任由少年將那柄心劍收入鞘中,歸於心海。

什麼也沒有說。

曳月抬步就要走,從嬴祇身邊徑直擦身而過。

嬴祇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體習慣性的舉動,在意識之前。

在曳月小時候,每一次生氣離開他,嬴祇就總是和他玩這樣的遊戲。

隻要輕輕晃一晃衣袖,那壞脾氣驕縱的少爺就會軟化。

因為這無法解釋的舉動,他們兩個人都停在那裡。

嬴祇沒有鬆手。

曳月沒有回頭。

那抓住衣角的舉動很輕,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輕易抽離。

卻許久,誰都沒有動。

雪花落下來。

一抬頭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達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卻還尚未完工。

即便隻是半成品,遠遠望去,水藍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舊璀璨奪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都不由自主望著那裡。

那是曳月十六歲贏得大比後,嬴祇給他的禮物,原本是要作為十九歲的生辰禮的。

但曳月十九歲的生辰已經過去了。

嬴祇平靜地說:“玉像還差最後一個步驟,匠修這段時日一直在問你,何時回來。莫要讓人家再等。”

沒有提及心劍。

也沒有責備他。

“嗯。”

曳月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和感情,和他臉上的無動於衷一樣。

匠修不可能一直絆在這一件事上。

曳月這次回來也是想了結這件事。

他們一前一後,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時嬴祇在前,有時曳月在前。

步調從未一致,從未並肩。

就像兩個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樣,毫無默契。

到了山頂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獨自來到雕像上。

得到傳信的匠修已經等在那裡。

彼此都知來意,並未有什麼寒暄。

匠修開始比照著曳月的樣子雕刻。

尋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畫圖,但這位匠修說,其他都可以比照畫像,唯獨眼睛是關鍵,是捕捉那一瞬的神,隻能看著真人。

可是,就在最後一刻,對方凝神注視了雕像半天,卻依舊搖了搖頭。

曳月:“還是不行?為什麼?”

在曳月看來,雕像的完成度已經近乎完美,隻差最後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這最後一筆,匠修卻拒絕下筆。

匠修說:“這雙眼睛我雕刻不出來,也不該雕刻。”

曳月:“為何?”

匠修是一個外表清臒瘦削卻滄桑的中年男子,一頭長發紮成低低的馬尾。

整個人顯得無限理性沉穩。

在所有的匠修裡,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個刀修。

他望著曳月的眼睛,那是一雙盛滿了水的眼睛。

鋒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會流出淚來。

“對於我們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說,他不忍心讓自己的孩子,有那樣一雙悲傷的眼睛。

“請幫忙轉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傷嗎?

曳月錯愕。

他很少照鏡子,但也是看過的,並不知道那雙眼睛在彆人看來是這樣的。

曳月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從雕塑上下來。

嬴祇還站在山頂的懸崖邊,在他身邊連風都是熨帖順從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進入了春天。

他戴著白玉扳指的手輕攏著一株草,上面肉眼可見開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歲生辰,有想要的禮物嗎?”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經過去了。”

嬴祇溫和道:“沒關係,明日補上就是。”

也是,曳月並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將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節氣的日期每一年並不固定在某一日。

遲或者早,便都一樣。

曳月想了一下,冷靜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為什麼?”

曳月垂了眉睫,沒有看他,聲音和神情都無波無瀾:“我不喜歡被人注視著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來,意味著每個人都會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們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後,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著這樣雕完吧。”

視野一片黑暗,誰都沒有說話。

嬴祇身上矜貴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讓人恍惚以為是即將到來的春天。

時隔快一年,他們第一次靠這樣近。

匠修這一次很順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著。

他沒有雕刻一隻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個嬴祇。

那蒙著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藍色的長長長長的錦帶。

是神秘的尊貴的,像春天夜色一樣,獨一無二的溫柔的藍。

和嬴祇身上的藍一樣。

藍色的錦帶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飄蕩在玉皇山的風裡。

於是虛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獨隻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時年終於完工了。

匠修看起來很滿意,道心圓滿,很快就要進階,沒有多說什麼就告辭離去。

隻剩下他們還站在雕像橫持的劍上。

嬴祇收回望著雕像的視線,看向曳月。

“你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著嬴祇的眼睛。

聲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見面,對你跟我都好。”

這是嬴祇說過的話。

嬴祇的聲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舊溫柔:“你在生氣嗎?”

曳月望著他的眼眸,無動於衷:“既已無事,我先走了。”

話落便轉身離去。

嬴祇站在那裡目送他,看那筆挺銳利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也未曾有一絲回頭的意思。

長大了的少年眉眼鋒芒銳利,仿佛割傷一切,目下無塵的清冷高傲,比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從他小的時候,就很難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劍,嬴祇也很驚愕。

……

直到走出那視線很遠很遠,確保嬴祇不會看到他了。

確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會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腳步。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視著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裡匠修雕刻的那段時間,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雙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過雕像那雙無神的眼睛,看見他?

不可以讓人對這雙眼睛有和匠修一樣的感受,於是極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鋒利。

他抬起右手,緩緩地,輕輕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著那一刻嬴祇的動作。

就好像那一刻還持續著。

黑暗裡那段時間,很安靜,他覺得很好。

好像藏起來了一樣。

想,多逗留一會兒。

在沒有他的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過他嗎?

會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蒼白寂寥的臉,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孤獨,寂靜。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這個人永遠也不會給他。

……

夜深了。

潮生閣。

曳月看著手中的錦盒,裡面放著他送給嬴祇的生辰禮。

他選了很多禮物,最後隻決定送最中規中矩的那個。

一些破真境時期可用的天材地寶。

他闖了個秘境,才找到合適的。

與此同時,還有其他預備的禮物。

他手寫的寒渡的風土人情筆錄。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

他畫的寒渡夜裡萬千願燈飛天的盛景。

畫得不太好,他從前不會畫畫,才開始學。

當時準備的時候不覺得如何,現在看起來,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將它們收起來,隨意放在一堆禮物裡。

不打算交給嬴祇了。

若是沒有心劍那件事,或許還可以,但一切都已經毀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長大了,心裡期盼的,為之努力的,以為一定能發生的未來,能達成的願景,全都事與願違?

度不過的洞虛境。

度不過的情劫。

隻存在於想象中的彼此淡然從容的重逢。

小時候聽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1]。

當時不解。

現在卻漸漸發現是事實。

潮生閣一切還是離開前的樣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裡發現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記是什麼時候,對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帶回來遺落在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這一年。

他在沒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間裡躺著。

衣服像被子一樣蓋在他的身上,試圖將他藏起。

小時候他就喜歡做這個遊戲。

但他已經長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難完整地徹底地將他頭從到腳藏起來。

於是他側著身,微微蜷縮起來。

讓那柔軟的衣物將他全部覆蓋住。

輕輕地緩緩地深深地呼吸。

身體裡說不出的細細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裡。

並不很嚴重,隻是一刻不停折磨著他。

許久,才意識到那細碎的痛意,是身體裡有什麼在掙紮,祈求。

他的身體好像是一條河流,河底沉著無數個曳月,他們都在對他說。

在說……

已經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嗎?

讓我去見他,我真的很想他;

說……

為什麼要回來?走吧,現在就走,彆讓我前功儘棄。

我不想見他,我已經不愛他了;

說……

我隻有他。

可是我,我隻有他;

他按著痙攣的胃,咬緊牙關。

人都說傷心,但痛的實際上是胃。

痙攣,抽動著五臟六腑。

他安靜地,徒勞地抓著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淚無聲打濕了臉。

他放棄去希海,因為意識到無論到哪裡他都是一個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兩個朋友已經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經有長離了。

那兩個人才是一個世界的。

他進不去,也不想過去。

他有的隻有嬴祇。

即便是一點點的嬴祇。

也足夠驅散海上漫長寒霧一樣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沒有嬴祇。

他緩緩地輕輕地呼吸,平複著要將他撕扯的掙紮。

不該嬴祇爭吵的,不該那麼冷漠。

明明那麼久沒見了。

那個被他冰冷直視的人隻是溫柔地望著他。

錯覺好像下一瞬就會說。

我想你了。

但那個人到底沒有說。

蜷縮在衣服裡的少年,像一隻孤獨的幼獸,不住地發顫。

咬緊牙關,冷汗卻溢出。

彆去。

已經努力了那麼久,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來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總有一天嬴祇會離開他。

他隻是嬴祇的萬分之一,嬴祇卻是他的全部,這樣下去是錯誤的。

對他和對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沒有誰是誰的全部。

他永遠也無法得到嬴祇的愛,無法擁有嬴祇。

嬴祇是對的,他是錯的。

他知道他應該自救。

應該離開,應該不愛。

他是真的想不愛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過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會想念,夢裡都是那個人要離開他,因為失去,失聲痛哭。

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醒來。

明明是我在離開你,為什麼哭得卻是我?

醒來的時候,他無數次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個人身邊。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個人不愛他。

可他本來就什麼也沒有。

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給他的。

我就隻有你啊。

如果連你也失去,還剩下什麼?

他從衣服裡爬出來。

他要去見嬴祇。

告訴他,他早就知道錯了。

嬴祇是對的,他是錯的,他不該那麼愛他。

他已經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經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不能一點也不見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對他說,我們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從未擁抱過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聽你的。

我會好好度情劫。我會很乖的。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度過情劫的,我一定不會這樣愛你了。

他從未低過頭。

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頭。

……

那是清晨。

大雪覆蓋著玉皇山。

世界潔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開了。

空氣裡是梅花的清香,並不冷,是溫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馬尾。

換了最新的紅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閣離嬴祇的玉霄宮本來就很近。

那時候他們每日都一起吃飯,形影不離。

玉霄宮很安靜。

這時候嬴祇應該是在練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沒有彆人。

門是開著的。

讓天光和雪色一起進去。

曳月走進殿內,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裡擺著一張長長的書案。

從前,曳月會坐在那裡寫字。

嬴祇就站在旁邊看著,看他寫得好的時候彎著眼眸笑著誇獎,看他寫壞的時候,笑著揶揄。

他因此總是寫著寫著就生氣了。

嬴祇就拉著他的衣袖,輕輕地晃一晃,說他少爺脾氣。

他看到。

此刻,那張烏木的寬大的書桌正前方,坐著一個小孩。

嬴祇在旁邊一手托著側臉,深碧的眼眸垂斂望著對方筆下的字。

小孩寫著寫著不高興了,驕縱的樣子一把丟下筆,筆墨弄臟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溫和地看去。

小孩拉著嬴祇的衣袖,烏黑的眼眸裡包著一點眼淚。

嬴祇任由對方拉著他的衣袖,看著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渾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間冰凍。

曳月一動不動站在那裡。

偏著頭,一瞬不瞬望著他們。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彆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情愛。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連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經不是了嗎?

眼淚無法控製地溢出。

你在做什麼?

為什麼哭?

不該哭的。

不應傷心。

就好像對方做錯了什麼一樣。

嬴祇對他夠好了。

嬴祇無論收許多人做親傳,還是要跟彆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隻是為了讓他度過情劫。

就算嬴祇對他不是最好,在這個世界上,嬴祇也已經是對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應該嫉妒,不應該生氣,不應該傷心。

嬴祇沒有錯,錯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隻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隻是屬於自己的,沒有人是什麼人的。

不可能也不應該有人是另一個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錯了。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後退。

彆看我,彆發現我。

請彆同我說話。求你。

他不該來,他沒有來過。

書桌旁的小孩依靠著嬴祇,忽然轉頭看向前方。

讓曳月把他的臉看清。

曳月停在那裡。

呼吸停在那裡,世界停在那裡,一切都停在那裡。

那張臉……

他一瞬回到了那個小島。

他並不是最後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過,差一點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偷偷造了一條小船,準備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親。

在他四歲那年,因為不堪父親的毆打逃走的母親。

小島上偶爾也有大人,照顧那些孩子洗衣做飯的女人。

他認出來新來的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即便四年不見,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要帶她一起逃走。

母親說好孩子,讓他等等她。

然後,她和另一個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們拋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裡追。

母親崩潰哭著壓著聲音質問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嗎?”

他一動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為什麼不帶上他?

為什麼總是他被拋棄?

母親壓著聲音哀求:“你哥哥還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聰明最懂事最堅強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但你哥哥什麼都不會,他會死的。你留在這裡,你還能想辦法再逃。你這樣鬨,是打算讓我們陪你一塊死嗎?”

哥哥靠在母親的懷裡,拆開他包在葉子裡節省的食物吃起來,望著他,眼神漠然,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讓他感到快樂。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個小名。

因為小時候太餓了,抓住一隻咬他的老鼠,往嘴裡塞。

被大人發現,及時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著手笑嘻嘻地喊:貓,弟弟是貓。

他的小名,就是叫貓貓的。

是,他還有一個哥哥。

比他大兩歲。

父親喜歡哥哥,哥哥沒有挨過餓,也沒有挨過打。

哥哥還會學著父親的樣子打他。

他們說,他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

所以,挨餓、被打、被賣掉的是他。

但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親的孩子。

不然的話,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他被拋棄?

他在那座島上的名字,叫作林漵。

大人物給他取的名字。

入漵浦餘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親眼看到,林漵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訴對方,是林漵偷的牌子,因為林漵想要彆人犯錯去死,這樣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環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無害的。

那一次,他差點被他們殺死。

因為他比其他人照顧得靈草更好,所以最後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問母親:“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親卻哭著罵他,果然留著和那個男人一樣自私惡心的血,問他難道非要逼死他們嗎?

她哭著壓抑地說:“我回來找過你,我若不是找你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我已經儘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麼。你幫我一次……”

於是他一點聲音也沒有出,看著他們乘著他的船走遠。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邊看著他。

“人間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麼不哭?”

他從小到大都不哭,他不會哭,不喜歡哭。

很多人說,他生著一雙看起來便適合流淚的眼睛,秋天的風露一樣,可他從來不哭。

直到這一刻。

誰都可以對他不好,誰都可以拋棄他,誰都可以袒護哥哥,誰都可以對哥哥好。

嬴祇可以對所有人好,對任何人好,對任何人都好過對他。

但嬴祇不可以,對哥哥比對他好,嬴祇不可以像對他這樣的好,去對哥哥。

他傷害過我,他欺負我。

嬴祇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變成了一個孩子。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揉著眼睛抽噎地哭著,拉著他的手指著那個孩子。

對他說,這是他的位置,嬴祇是他的,你幫我搶回來。

他就成了那個小小的八歲的夜月。

他以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著說不出話。

但實際上他一滴淚都沒有。

他以為他哭了,但他隻是瘋了。

他瘋了一樣的拿劍指著那個和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冷靜地讓對方滾開。

他顫抖地粗暴地企圖將對方從嬴祇的身上拉開。

但他拉不開,他隻有八歲。

嬴祇幫著那個人。

那個人明明什麼也不缺,父親母親都愛他,保護他,他卻隻有嬴祇。

嬴祇為什麼要用對他的方式對那個人?

為什麼讓那個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祇可以對任何人這麼好,對很多人這麼好,但為什麼是那個人?

他瘋得就像是要殺了那個孩子。

讓對方滾,或者死。

他確實瘋了。

他知道他應該理智一點。

哥哥比他大兩歲,哥哥不可能現在都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孩。

這有問題,也許這不是哥哥,也許隻是長得像,也許……

然後,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著手的時候,毫不掙紮毫不反抗,因為信任嬴祇的製止和保護,就隻是放鬆安靜地站在原地望著他,眼神漠然,張開嘴對他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讓他快樂。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親拋棄他,他要他的嬴祇……

他要殺了他!

“你瘋了嗎?曳月!”嬴祇的聲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嚴厲的淩厲的冰冷的聲音,從未有過。

他僵硬地緩緩地朝嬴祇的臉望去,想要看清他眼裡的情緒。

看到那個人深深蹙著眉,仿佛難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著嬴祇,張了張嘴。

“你不要對他好。”

他顛倒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忘了他長大了。

還像小孩子那樣去告狀。

他從未告狀過,他沒有可以告狀的人。除了嬴祇。

他想告訴嬴祇,這個人對他的壞,這個人欺負他。

嬴祇那麼好,嬴祇隻是不知道,這個人那樣欺負他,才對欺負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對他。誰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隻可以對你好嗎?少爺。”平靜冷寂的聲音,仍舊是溫柔的。

哥哥背靠著嬴祇,露出大大的笑容看著他:“少爺?”

是啊,他是假的少爺。

他看到這張臉,被提醒,終於想起,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他從來都不是少爺,他是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可憐。

要被拆穿了嗎?

他感到恐懼。

他想求救。

嬴祇:“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

以前是什麼樣子?

“……師兄變了好多,我還是喜歡他以前的樣子,驕傲冷淡耀眼,像永遠追不上的月亮。”

“……他現在看上去,好普通。”

“……許多人說,十六歲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個修真界都愛慕著他。傳說一樣。但他看上去,跟傳說並不一樣。”

“……陰鬱可怕的樣子。”

這樣的話他已經聽過了許多。

但從嬴祇這裡還是第一次。

他以為自己會哭,但他甚至話都說不出來。

嬴祇問他那句話,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血液冰凍住一樣。

他看著嬴祇,搖頭。

他想起,他長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漵,也不是貓貓。

他是驕縱高傲壞脾氣的少爺,他可以暴烈,可以殺人,唯獨不可以軟弱。

他一步一步後退。

他沒有哭,甚至從未如此冷靜。

望著那雙深碧的眼眸。

嬴祇對他很好,但不是唯獨對他好。

嬴祇是嬴祇自己的。

嬴祇可以對任何人好,任何人裡當然包括傷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許有內情。

也許是又一個為了讓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無所謂了。

他隻是終於清醒,他永遠也不會得到嬴祇全部的愛。

誰都能拋棄他,嬴祇當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樣驚豔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對方身上。

奉為神明。

他連自己都沒有,他都不愛自己,嬴祇為什麼要愛他。

他不怪嬴祇,即便嬴祇不要他討厭他了,嬴祇也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像嬴祇這樣對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愛嬴祇,勝過這個世界的所有,勝過他的命。

但是……

他望著嬴祇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愛我,隻愛我。那我就一點都不要了。

他隻是看了他一眼,牽著那個抽噎哭泣,難過得話也說不出的八歲的曳月,緩緩後退,安靜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宮。

走出嬴祇的世界。

小時候的曳月是不會哭的,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小曳月隻是不住地揉著眼睛,抽噎著一直回頭,指著嬴祇的方向。

你沒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腳步,單膝跪下,在無邊的冰雪裡擁抱那個小小的身影。

沒關係。沒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後,我會愛你,保護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經不會再哭了。

嬴祇是對的。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隻需要一瞬間,一個念。

他不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