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曳月殺了嬴祇的一位夫人, 並被來玉皇山做客的九微山闕宗主當場撞見。
這件事很快在整個玉皇山傳開。
所有人都對此難以置信。
但又不那麼意外。
任何人隻要見過曳月就會知道,那是一個性情極其高傲、鋒芒畢露的少年。
尋常人遇事或多或少會瞻前顧後,而這樣桀驁難馴、過分年輕又有本事的人, 絕不會迫於形勢退讓。
“不可能, 一定是那個人做了什麼師兄才殺他的!”
即便是玉皇山那些維護曳月的弟子, 下意識反駁,也不會說曳月不可能殺人。
玉皇山的人多多少少察覺到曳月這一年來的變化。
他越來越冷靜, 沉默,疏離, 性子越來越獨。
有時候像水,好像所有的鋒芒棱角都淹沒了。
隻是淹沒看不見, 而不是消失。
水下看不見的地方, 讓人暗暗擔憂。
隻覺得他好像走在一條極其狹窄危險的路上, 但那條路無人能上去, 靠近, 讓他下來。
他們或許看不出他的偏激乖張,但看得出他行事的決絕強硬。
“師兄, 他們說得是真的嗎?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事發第二天,雷柚和楓岫崇一起找到曳月的時候。
潮生閣的門內。
曳月似乎正要外出。
在他面前正站著一個人。
是神色微冷的嬴祇。
嬴祇縱使平日裡散漫慵倦笑著的時候, 都讓楓岫崇他們下意識心存敬畏, 不敢放肆,何況是不笑時候的。
他們從未見過嬴祇如此神情。
嬴祇平日姿態懶散的時候就比曳月高半個頭, 這樣站姿莊重的時候,頎長的身影幾乎籠罩著對方。
縱使旁觀望著,都能感受到他帶來的壓迫感。
雷柚他們頓時拘謹行禮,小聲道:“見過師尊,大師兄。”
但那兩個人並沒有在意他們。
嬴祇在望著曳月。
曳月摩挲著劍柄, 臉上無波無瀾,無喜無悲,淡淡道:“嗯,是我殺的。”
楓岫崇難以置信:“為什麼?”
雷柚一把拉住楓岫崇,示意他看一旁蹙眉的嬴祇,對楓岫崇搖了搖頭。
曳月毫不在意的樣子:“想殺就殺了。”
看似回答楓岫崇的話,實際上卻是在看著嬴祇說的。
楓岫崇聞言震驚:“不可能,師兄不是這種人……”
雷柚深吸一口氣:“無論師兄做什麼,我都相信師兄。”
嬴祇微微蹙眉,看著曳月,深碧眼眸溫柔:“彆說氣話。”
曳月同樣也看著他,眼裡神情冷銳,語氣仍舊淡淡道:“為什麼覺得是氣話?不是我,那就是闕千善了。”
楓岫崇:“人是闕千善殺的?他是為什麼?”
既然不是曳月,楓岫崇的語氣就隻剩下困惑不見焦急。
雷柚使勁又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曳月看著嬴祇,聲音越平靜,眼中銳意越盛:“怎麼,沒問過你那位至交好友?還是沒看到屍體上那位闕宗主的手筆?”
嬴祇的聲音依舊溫和從容,比平時稍顯冷寂:“屍體致命傷是你的劍法。他是為你遮掩。”
楓岫崇/雷柚臉色微變:“……”
曳月看著嬴祇幾息,忽然笑了。
像冰雪之原驟然穿過雲層的一束陽光。
絢爛,但愈加鋒芒冷清。
好得很,現在他不但因妒殺人,還涉嫌嫁禍甩鍋他人。
他唇角似笑非笑,望著嬴祇的眼裡卻淩厲:“倘若我說,就是他呢?”
嬴祇眉間的凝重越深,看著曳月的目光始終溫和,不緊不慢道:“我說了,不要說氣話。”
曳月面無表情,眼神孤傲,聲音平靜帶著冷意:“我從不說氣話。不是說相信我,永遠都不會誤解我,怎麼,現在就到期了?”
嬴祇微微蹙眉,聲音柔和,歎息一般,緩緩道:“說了是永遠,就是永遠。所以,彆說氣話。”
曳月一瞬不瞬望著嬴祇,喃喃道:“你讓我看不懂了。否認不是我,或是承認是我,你都叫我不要說氣話,那在你眼裡什麼才是真話?你想聽到我說什麼?說我因為嫉妒得不行,發了瘋了才殺的人嗎?那我應該把他們全都殺了才是。”
他越說聲音越冰冷緊促,最終盛氣淩人:“嬴祇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雷柚他們被他嚇得抖了一下,滿眼局促茫然,不懂曳月為什麼說嫉妒,嫉妒誰?
曳月直呼師尊名諱,唬得他們臉色發白。
直覺他們好像不該在這裡的。
嬴祇蹙著的眉緩緩展開,他側首看向局促不安的兩人,對他們溫聲道:“去吧,注意彆讓人隨意靠近這裡。”
楓岫崇他們連連點頭,匆忙離開,就算禦劍跑了。
打發了無關的人。
嬴祇垂斂了眉睫重新看向曳月,烏黑的長眉於是微壓著狹長的眼,深碧的眼眸靜靜望著曳月生氣的臉,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溫和道:“說實話。”
曳月還在方才的情緒裡,餘怒未消:“我說了實話,是你不信。”
嬴祇平靜道:“好,再說一次,這次你說什麼我都信。誰殺的人?”
兩個人對視,一瞬不瞬看著對方的眼眸。
曳月:“是闕千善。”
嬴祇一眨不眨:“那就是闕千善殺的,理由是什麼?”
在曳月開口的時候,他輕聲篤定地擋回去:“我問的是你,彆讓我問他。”
曳月面無表情,兩側線條冷峻,情緒全在一雙眼睛裡:“殺玉英道子的魔族,在玉皇山。我要殺的是那位魔族,對方剛金蟬脫殼,這麼巧你那位至交好友冒出來為我善後了。善得這麼欲蓋彌彰,是替我還是替那位魔族?你有質問我的時間,怎麼不問問他?是舍不得嗎?”
嬴祇望著他的眼睛,眼珠沉定靜篤,不緊不慢,輕聲道:“死的是狐族最小的皇子,對方身體先天孱弱,從未出過青丘地界,這是第一次。屍體身上也沒有半分魔氣。玉英死的時候,軒轅渡還在青丘。不會是他。”
曳月看著他,牙根輕咬,似嘲非嘲,點點頭。
他清楚闕千善有問題。
他此時應該冷靜,揭露這一點,而不是同嬴祇鬥氣。
但著實忍不住心頭竄起的怒火。
“說絕不會誤解我,現在看上去,你絕不會誤解的好像是彆人。”
嬴祇好似看不出他在生氣,溫和道:“隻是陳述事實。”
曳月壓著怒意,微微吸氣,聲音冷靜:“事實是那個人承認他殺了玉英道子,我一劍刺過去對方躲都沒躲,分明是金蟬脫殼,故意將這個人的屍體拋出來。這麼巧闕千善出現,借口替我遮掩損壞屍體。我有什麼可需要遮掩的?”
【你喜歡你師尊。】羽潮忽然道。
曳月沒好氣:“怎麼,愛慕他是什麼天大的罪責,需要掩人耳目?”
【是不需要,但你不是一直在遮掩嗎?你不敢讓他知道。】
曳月:“你閉嘴!”
【……真暴躁啊。】羽潮空靈聖潔的聲音,笑了一下。
嬴祇看著曳月,微微挑眉,像是詫異:“……”
曳月:“沒說你。”
嬴祇聲音平靜:“那是說誰?你是生氣我用千羽扇窺探你在想什麼,我可以道歉。但或者,你隻是想借題發揮同我吵架?”
曳月:“我有什麼好和你吵的?”
嬴祇:“人會在情愛裡做許多不理智的事情,說不理智的話。你度情劫的時間太長了。是有什麼問題嗎?”
曳月敏感道:“什麼問題?”
嬴祇揮手,一顆瑩白發亮的石頭漂浮半空。
空中投影畫面——
曳月一瞬不瞬望著頭頂的太陽。
書生走到曳月身邊,撥弄著溪水:“你看起來很沉得住氣,是自願給那位玄鈞真人當夫人的?”
曳月一語不發。
書生看著他,眼眸驟然一亮:“我認得你,你是玉皇山的曳月!”
曳月望著那輪太陽,似是失神:“如果你的道侶移情愛上了彆人,背叛了你,假如你必須殺一個,你會想殺了誰?”
書生:“那大概是殺將他奪走的那個強盜。”
曳月機械道:“愛是可以搶奪的嗎?”
曳月緩緩低頭,看著書生,眼中毫無焦點。
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刺穿對方的脖頸。
書生毫無防備,直挺挺倒下,驚訝地看著他。
曳月冷冷看著屍體:“我如約殺你了。”
“這是在做什麼?”闕千善出現在結界入口,驚訝望來。
曳月微微一怔,眨了眨眼,如夢初醒。
……
留影石中的畫面,和曳月的記憶竟然完全不同。
嬴祇平靜道:“這是從軒轅渡的識海提取的殘留記憶。被操控的那個人或許是你,不是軒轅渡。”
曳月也為留影石裡截然不同的走向驚愕。
但聽到嬴祇的話,他很快恢複冷靜,截然道:“沒有人控製我,留影石的畫面是假的!不是事實。”
嬴祇看著他:“你身上的咒毒,從何而來?是它在控製你,還是它的主人?”
曳月蹙眉,不可置信望著他:“你不相信我?”
嬴祇仍舊莊重溫和,從容不迫:“我相信你,但不相信你身上的咒毒。”
曳月:“咒毒已經解了,沒有人控製我。那廢物隻會躲在暗中同我說話。有什麼本事控製我殺人?”
【……】羽潮歎息,【明明是他惹你生氣,為什麼罵我?】
嬴祇毫無波瀾,語氣尋常:“所以,方才當著我的面,你是在和他說話?他對你說了什麼?”
曳月慍怒:“這和今天的事情無關!”
嬴祇漫不經心,語氣平和溫淡:“那是和上次你突發情毒有關?”
曳月聲音滯澀:“……”
嬴祇冷靜,看著他,彬彬有禮:“如果咒毒無法控製你,是誰讓你服下催生情毒的藥?”
曳月:“我……”
嬴祇的語調依舊慢慢悠悠,臉上一點笑意也無,像夜色之下平靜的海面:“如果你又要告訴我,是你自己,就不用說了。”
曳月感覺到嬴祇在生氣,但不能肯定。
這個人向來忍氣,雖然以前總是懶洋洋的笑,但實際上並不形於色,除了十歲那年,他就沒見過對方真正生氣的樣子。
嬴祇平靜道:“他經常跟你說話,但你一次也沒有跟我提過。我相信你,但你好像從未相信過我。”
他聲音悅耳,甚至還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溫柔。
曳月一股無名火,怒從心起:“你在倒打一耙什麼?不是你自己讓我彆見你。我XX連你人都見不到,我上哪裡跟你說?”
“還有,沒有咒毒,有也早就解了。那隻是一種放大感官的妖毒。上次是它催生了情毒不假,那隻是因為我長大了!”
他面無表情:“是你說的,是人就會有欲望。妖毒刺激放大了我身體對你的欲念,這麼說你滿意了嗎?怎麼,上次他讓我在床上殺你了嗎?既然沒有,說什麼控製?”
嬴祇表情無波無瀾:“他有沒有這個能力,等我查清楚再說。”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眼眸微垂看著曳月,聲音始終溫和:“你最近說話粗俗了許多,哪裡學來的臟話?”
曳月咬著下唇內側,咬出了血,唇線抿得極緊,冷冷盯著他:“你優雅,從不說臟話,但你先氣我的。反正你也不喜歡我,我粗俗關你什麼事?”
嬴祇:“我怎麼氣你了?”
“我說了,闕千善有問題,你為什麼不聽!”
但他氣得並不是這個。
是哪怕他都那樣說了,嬴祇也置若罔聞的冷淡,和無動於衷。
嬴祇始終平靜,不緊不慢:“闕千善不是問題,你若是想,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你要嗎?”
曳月:“……”
輪到曳月說不出話了。
他是懷疑闕千善,但不至於證據確鑿前枉殺。
嬴祇看著他,眸光不動,整個人都是沉靜的,置身事外:“你的情劫才是我跟你的問題。”
“沒有情劫。我不過是愛你,為什麼非要我承認是劫?”
“我愛你,沒什麼見不得人,沒什麼罪。沒有傷害任何人。”
怒意和眼底的潮意一起漫上來,曳月垂著眼,冷冷道:“你又不愛我,我又沒有要你愛我。我愛你關你屁事?你管得也太寬了!”
“如果你不擅自窺視我的夢境,就什麼都沒有!千羽扇的事,我還沒有原諒你。”
他眨了下眼,沒法看對方的眼睛和臉。
以為垂了眼簾就可以遮掩住眼裡的傷心,叫對方看不到他陰鬱脆弱的淚意。
試圖用神情暴烈的決絕和淩厲,掩耳盜鈴。
聲音壓得冷靜無情。
可他並不真的冷靜。
但嬴祇很冷靜,不急不緩,矜貴疏離:“你因為區區一個情劫,忤逆我,不肯再聽我的話,甚至修為停滯不前,你說與我無關?是你先撒謊,遲遲不肯度情劫,我隻得借用千羽扇。我可以道歉,因為你生氣,但並不意味著我做錯了。”
曳月的手指緊握,指尖掐進掌心,幾乎帶著恨意:“區區一個情劫,你為什麼不能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不知道?我又不是你養的狗,為什麼事事都得聽你的?連我想什麼都要管?你的控製欲未免也伸得太長了。哪怕真的是養兒子,也沒有你這樣的爹。”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說什麼,他隻想刺傷嬴祇,像嬴祇刺傷他這樣。
嬴祇不在意他的譏諷,微微蹙了一下眉,耐心平靜道:“你到底要不要度情劫?怎樣才肯度情劫?”
曳月望著他,決絕地毫不退讓:“你到底肯不肯愛我?怎樣你才肯愛我?”
嬴祇眉頭慢慢皺起,看著他的目光卻還是溫的,輕聲:“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曳月神情淩厲高傲,他分明沒有哭,身體卻像一棵空心的竹子,傷心是一種具象的存在,是苦澀的河流一樣的東西,順著竹子的內壁,從喉嚨潺潺流下,替換了全身所有的血液。
看著嬴祇的眼睛,他冷冷地:“我在發瘋。我是愛你了,怎麼了?你就不能裝聾作啞假裝不知道,反正你也不會愛我,總有一天我愛不動了,忽然就不愛了。為什麼非得逼我立刻不愛你?遲一些晚一些到底有什麼問題?”
嬴祇:“但我已經知道了。情劫拖得越久越有害。”
曳月:“你不要太過分。我又沒有要你愛我。”
嬴祇溫柔地:“最好是。無論你要不要,我都不會愛你。”
曳月早就知道,但嬴祇親口說出來,他居然還是會覺得萬箭穿心。
“為什麼?”
“不為什麼。非要說的話,大概是人在愛情裡的樣子,通常都分外愚蠢。”
曳月怔了一下。
那一瞬他像個渾身赤|裸,失了皮毛的小動物,置身在冬天的雪地。
任何動物沒了皮毛,都不會好看。
嬴祇向他走近:“你……”
曳月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他望著嬴祇,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
嬴祇直到這一刻,神情也是溫和的,他停在那裡:“我不想讓你傷心。任何事情,任何時候,我們之間都不該有誤會、隱瞞和誤解。但是,你確實不應該愛我。”
曳月:“……”
嬴祇深碧的眼眸,直到這個時候也仍舊是溫柔的,帶著一些憐惜的無奈,和作壁上觀的清醒理智:“是我的錯誤,如果我知道你會愛我,就不會離你那麼近,讓你隻有我。所以現在我必須教導你,不愛我。讓我們回到正確的距離和位置上。這是我的責任。”